第十二章 風 暴 當風暴來臨的時候﹐人們已無暇尋找原因 (六)
1(近景.微俯.拉開) (淡入) 時已黃昏。 二十五歲的喻亞什﹐一個人坐在一塊大石上﹐想著那些影子一樣不真實的往事﹐搓著玉米。 那些從梅香姐姐那裡拿來的結得五顏六色的玉米﹐曬乾後把粒兒搓下﹐在石臼子裡搗碎了加上菜葉﹑切碎的紅薯丁或者別的﹐比如木瓜﹐再加點鹽﹐可以煮成好喝的﹑黏稠的粥。 2(近景.拉開) 娘來了﹐遠遠地站著。 她的手裡提著一隻裰著補丁的包袱﹐外加一隻黃毛黃腳即將開始下蛋的雞。 “娘!”喻亞什丟下手裡的玉米﹐飛燕似地跑了過去。 3(近景.移.推) 扶著叉腿弓腰愈見蒼老的母親在石上坐下﹐喻亞什的臉上有了笑容。 4(特寫.拉開) 亞什娘看著女兒﹐情不自禁地捋了捋女兒的頭髮﹐緩聲道﹕“囡啊﹐娘想給你說一門親事﹐你會不會怪娘?” 她說著﹐奇怪地﹑害羞似地笑了笑。 5(近景) 喻亞什低下頭﹐只顧抓著母親粗糙的﹑結滿了顏色發灰的硬繭的手﹐只是呆呆地看著母親的手。似乎只要那樣看著﹐就能慰藉她心中海一樣遼闊的孤單與寂寞。 6(特寫) 風吹著亞什娘滿頭的霜髮﹐雖然跟兒子﹑兒媳生活在一起﹐她的眼裡卻全是女兒。 二十五歲。一個女兒家﹐不用說別的﹐光是孤身一人住在這種只見飛鳥不見人的樹林子裡﹐光是那份孤獨就能把人逼瘋! 7(近景.微仰.慢移) 亞什娘(和顏悅色)︰“男家姓趙﹐叫個趙玉柱﹐外江人。鬧日本那時開了小差躲下來的。早兩年和塔山的一個女人結過婚﹐生了一個兒子。” 8(特寫) 喻亞什看著母親。 9(近景) 亞什娘︰“他女人死啦﹐死一年啦。說是不小心掉河裡淹死啦。是他們那邊托人打聽過來的﹐像是沒什麼意見。他一個逃兵﹐有啥能嫌棄你的?你嫂和我都尋思﹐這門親咱還配得上。” 10(近景) 亞什娘嘆了一口氣﹐句句聲聲皆出自於肺腑︰“咱女人命苦﹐要不嘗嘗有家有男人的滋味﹐這一輩子還能盼什麼!雖說有男人有有男人的苦處﹐可一輩一輩的女人還不是都過來了?囡﹐聽娘一句﹐之前的事﹐一句也不要提﹐跟誰都不提﹐想都別去想。咱就當﹐就當跟那個掉地就死了的孩子一起都埋了﹐爛了﹐連骨頭渣滓都不剩。” 11(特寫) 想著雨中的那場生產﹐想著那條泥濘中的血溪﹐亞什的心都要碎了。 12(近景) 亞什娘扶了扶女兒的肩︰“囡吶﹐凡事咱都要往好裡想﹐這樣想想心就平了。” 13(特寫) 喻亞什伏在母親的懷裡﹐哭了。 14(近景) 亞什娘扶起了女兒﹐勸道︰“你還記不記得﹐村裡有過的﹐那被家人家裡許給死人配了一輩子陰親的﹐你想想﹐比比她們﹐去配一個鰥夫﹐有房住﹐有米吃﹐哪怕起早睡晚﹐囡這輩子還真不知道要好出多少去呢!那樣﹐就算娘明天早上蹬腿死了﹐娘心裡也放得下呀!” 15(近景.慢移) 喻亞什吸著鼻子。她並沒有在意更多別的﹐但她知道母親說的﹐那些跟死了的男人配了“陰親”的女人。 16(閃回.近景.特技.移) 打小姑娘起﹐她曾經多少次跟著別的小孩﹐偷偷地跑到村裡配了陰親的女人家裡去窺窗﹑窺夜﹐偷看與窺探那種女人過著的奇怪日子﹐曾經是她們的童年帶點冒險意味的有趣游戲。 17(近景.移) 茅屋裡﹐為了幾十斤父親的白事上請人吃用的米和一副棺木而配作鄰村一家普通人家陰親的符吉嫂擦了一把涼蓆﹐順便把自己“男人”的身子上上下下抹了一遍。 她丟下那塊已經看不清顏色的布﹐默坐良久﹐然後躺在了自己的男人身邊。 18(近景.移) 她的男人﹐是一個未滿十歲便染了天花死去的男孩。 現在﹐他化身為一根二尺來長﹐用整木雕成的﹐光溜溜一絲不掛﹑大半身已經被擦拭得烏黑發亮的偶人。 “符吉嫂”──村裡人都這麼叫她──下了帳子﹐吹熄了燈﹐仰身躺著。 19(特寫.移) 天色尚早﹐天光從茅屋頂上的敞窗投進屋裡﹐屋裡的一切雖說矇矓﹐卻依然分明。 20(特寫) 今晚的窺視者只有喻亞什一人。她覺得﹐一個人的冒險心跳的感覺更強。 21(特寫) “符吉嫂”看了看輕悄悄的牖窗外﹐把右手搭在她木頭男人凸起的陰部﹐摩挲著﹐另一隻手在自己的身下。 她睜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問過娘﹐那個女人那年二十九歲﹐嫁給那個木頭老公已經整整十九年了。 22(特寫) 亞什娘望著夕照下女兒的那個窩棚﹐什麼都不再說。 23(近景) 喻亞什放下剝了一半的玉米﹐忍到肚子裡的話還是冒了出來︰“娘﹐我看這事還是回了吧。我當過日本娼﹐懷過日本人的孩子﹐名聲這種事用不著自己說﹐只怕比風刮得還快些!我想過了﹐這輩子我就一個人過﹐這一世我誰也不靠。我見不得別人﹐別人也見不得我。我怕那些眼睛那些嘴。” 24(近景) 她搖著沉默無言的母親﹐肯切地︰“一個人過真沒有什麼不好的。娘﹐去幫把別人的娃就是你說的‘油瓶’﹐幫別家的男人過日子?能是平靜如意的事麼?” 25(特寫) 亞什娘沒有著忙﹐她拍拍石頭讓女兒重新坐下。 好聲好氣道︰“你且容我把話說完。囡啊﹐你今年都二十五歲啦﹐人嘴一把刀﹐這一世要是想名聲哪有什麼地方躲呀!” 亞什垂下了頭。 26(近景) “我們女人﹐十五六歲﹐花容月貌﹐心氣要怎麼高都行﹐想什麼樣的郎君都行。可現在﹐還能等嗎?還能再做夢嗎?你還有別的法子想嗎?你爹走了﹐可你仍然回不去﹐你怎麼辦?娘沒有幾年活頭的了﹐幫把著你哥嫂你外甥﹐可娘也不能讓你一輩子一個人活在這山林河灘子上呀﹐老了﹐病了可咋作弄哩?沒男人痛﹐沒別人幫﹐女人沒法活命哩!” 她看著一旁那個七歪八扭的小窩棚﹐抬起的手都抖了︰“這個棚子裡﹐你能住上一世啊?那你叫我心裡可怎麼好啊?”抬眼望著女兒﹐淚水汨汨地順著亞什娘縱橫的皺紋沁了出來。 27(特寫.拉開) 亞什替娘抹了一把淚水﹐將那濕淋淋的手在身上擦了擦。 亞什娘拍著女兒的手︰“娘老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娘就是有心﹐也幫不了你幾年了。你再想想﹐好好想想﹐看看這事兒做得過麼?做得過麼?” 她可憐巴巴地看著女兒﹐淚若溪流。 28(特寫) 二十五歲的喻亞什望著夕陽下那矇矓的遠山與荒樹﹐強忍著淚。 29(特寫.拉開) 亞什娘再撫了撫女兒的頭﹐解勸著︰“要能行﹐娘的意思你們再生一個﹐不管是男是女﹐到底是肚子裡袋過的。要不然﹐你那下半輩子怎麼過呀?” 亞什娘說著﹐兩手不停地摩挲著裝著兩件新衣服的舊包袱﹐她睜著兩隻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女兒﹐鬢邊散落的白髮被野風吹起﹐飄著。 30(特寫.移) 喻亞什想搖頭﹐但沒動﹐她想點頭﹐卻仍然沒動。 望著四面不知何時合攏下來的青蓮色的暮色﹐她青著臉﹐咬著牙﹐不忍﹐無語。
31(近景) 天涯鎮。 嫂子陪著喻亞什到裁縫舖子相親。 32(近景.拉開) 庂逼的舖子裡。 嫂子阿玉拉了一把緊張得手足無措的喻亞什﹐跟對方陪著笑臉道︰“這就是我們家小姑﹐人實在﹐不會說話。我說他大哥﹐趁著大家都還年輕﹐誰都不要嫌棄誰﹐就好好的﹐搭把著過日子吧。” 33(特寫.拉開) 三十二歲的北方男人趙玉柱﹐臉紅得像個第一次被人牽入洞房的新郎。 他咧了幾下嘴﹐說不成話﹐但終究笑出來了。笑﹐讓他那臉堆出了眼角和腮幫上比玉米穗子還密的皺紋。 34(特寫.微俯) 未滿兩歲的兒子小筭抱著趙玉柱的腿﹐被風吹得開裂起皺的鼻子下掛滿了黃鼻涕。 他回過臉來﹐怯生生地望著喻亞什。 35(近景.移) 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間﹐喻亞什決定了。 一股超乎天意的母性湧上她那顆早已經死了的心。 那一瞬間﹐恰好似龜裂的水地裡湧出了清泉﹔枯死的樹幹上冒出了嫩芽﹔死掉的魂靈裡過了一道電。 36(特寫) 她看見了一個孩子﹐孩子的眼睛﹐和孩子眼睛裡那閃動著的淚光。 那一瞬間﹐她忘記了衿持﹐忘記了傷痛。 她忘情地趨上前來﹐俯下身﹐抱住了孩子。 她把小筭那隻髒髒的小手貼到自己的臉上﹐熱淚奪眶而出。 37(近景.拉開) 天涯鎮上小小的“流芳”照相館裡。 攝影師傅熊永平,上前擺佈了一下兩個人腦袋的距離﹐說一聲︰“哎好﹐靠近點﹐別動!”右手打針似地按下了快門。 38(特寫) 一張合影彈出﹐成為畫面。 男左女右﹐畫面上的趙玉柱和喻亞什看上去還是挺登對的。 39(特寫.拉開) 粉牆上﹐夫妻倆的新婚合影被齊整地鑲在一個楠木相框子裡。 未滿四歲的小筭站在藤籃裡一邊吃著喻亞什喂的飯﹐一邊指著牆上的那張照片﹐嘴裡發著類似“家﹑家”的稚嫩聲音。 40(特寫.拉開) 趙玉柱圍著包墊著布的鋪板﹐拿著劃粉忙著落樣。他看了一眼兒子和繼任的家室﹐對喻亞什笑了笑︰“這小子已經能說仨字兒了﹐‘爸’﹑‘媽’﹑‘家’﹐嘿嘿﹐不賴﹐不賴﹐有種。老天有眼啊!敢情他也知道有了一個媽﹐咱這舖子才能叫家呢!” 回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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