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風 暴 當風暴來臨的時候﹐人們已無暇尋找原因 (六)
41(特寫) 喻亞什回頭看了一眼粉牆﹐又看了看兒子和在擁擠﹑雜亂的空間裡忙碌著的丈夫﹐滿心知足。 42(近景.拉開) 十五歲的小筭在走道裡停好了自行車﹐回過頭來︰“媽﹐咱爸呢?” 43(近景) 喻亞什接過兒子摘下的書包﹐道︰“你爸給機關送衣服去了。” 小筭(進了屋﹐在桌邊的凳子上坐下)︰“他一天老亂跑什麼呀﹐叫人來取不就得了嗎﹐一套衣服才一毛三分錢手工費﹐買針線釦子都不夠﹐他倒好﹐白賠工夫不說﹐還整天這副上趕著的慇懃樣兒!” 喻亞什把飯盛上﹐先端給了兒子︰“你就別管了﹐先吃你的吧。” 44(近景) 她把飯鍋蓋上﹐把沾在手上的一顆飯粒放嘴裡吃了﹐問︰“工作找上了嗎?啥時候可以上班?” 兒子只顧低頭吃飯﹐悶了很久沒有吭氣。 45(近景.移) 喻亞什把飯碗遞給丈夫﹐自己也總算坐下﹐捧起了碗。 趙玉柱挾了一口菜﹐看了一眼妻子︰“小筭的面試﹐過了嗎?” 喻亞什還來不及回答﹐兒子已經從裡面他自己的房裡走出來﹐黑著臉︰“你們兩個從今以後就別問我的事了!” 他回身進了房﹐房門在他身後“呯”地一聲重重合上了。 46(近景) 趙玉柱低下頭﹐聲音打顫︰“高中畢業啊﹐連個農機廠都不讓幹?” 47(特寫) 喻亞什搖搖頭﹐她心悸地看了一眼丈夫﹐臉色雪白。 48(特寫.拉開) 趙玉柱把妻子挾到碗裡的炒葫蘆瓜塞在嘴裡﹐艱難地咀嚼著。 他看了看妻子﹐欲言又止﹐很久﹐才說道︰“鎖眼的活﹐還差多少?” 喻亞什向凳子上努努嘴﹐喝了一口菜湯﹐把嘴裡的飯送下去︰“就剩幾件上衣了﹐車工都完了﹐一會兒晚上我就能把眼都鎖完﹐你燙﹐我釘扣。明天就能趕出來。” 看著老實得像根木頭似的丈夫﹐她嘆了一口氣﹐道︰“從裁到縫﹐不攤任何成本﹐這一套制服才夠一斤秈米錢。” 她把勒手指的頂針摘了﹐看了看食指上滲滿了血跡的紗布﹐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49(特寫) 趙玉柱看著地上趕完了工已經打成綑的制服﹐回過頭︰“催得兇呢﹐剩下的這些明天上午讓我給他們送去。要不然﹐……” 50(特寫) 喻亞什停下咀嚼﹐等著丈夫的下文。 趙玉柱︰“要不然﹐下半年的執照﹐就不讓續了。” “這是工商局那個孫什麼﹐孫昔駟說的?”亞什問。 趙玉柱沒敢提名字﹐點了點頭。 51(特寫) 喻亞什扒了一口飯﹐看了看丈夫﹐沒有忍心開口。 52(特寫.微俯.慢拉開) 夜。趙小筭的房裡沒有點燈。 他獨自一個人站在黑暗中﹐剪影般一動不動。 桌上的那本他特地去三亞書店新買的《農機修理技術》被風吹得紙頁立起﹐合上﹐合上﹐又立起﹐反覆開合著。 他那扇面對小夾弄的窗戶沒有關﹐窗戶上的洋布窗帘被風吹得鼓蕩不已。 (小提琴輕柔。《四季風》。 53(近景) 白天﹐鄉農機廠廠部辦公室。 身高一米八幾﹐穿著整潔的趙小筭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54(近景) 農機廠廠部幹事王裕信低頭查看了一下桌上的表格﹐抬起頭︰“你就是趙小筭?不行了﹐你的政審沒通過﹐回去吧!《農機常識》就不用考了。” 他合上表格﹐頓了一下﹐回過頭道﹕“我是看你身架子不錯﹐要不啊我們一般是不會往外說取消名額的原因的。” 似乎是對方的反應過於錯愕﹐王幹事又重新翻開表格﹐指了一下表格上“趙小筭”名字前面新劃上去的那個紅色三角形。 55(特寫) “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就這麼一個小小農機修理廠﹐進一個人也得政審啊!” 他聳聳肩﹐攤了一下手﹐把那份表格重新丟到一邊﹐愛莫能助地笑了笑。 56(近景.微仰.昇.漸俯) 趙小筭仿彿一隻遭了霜打的茄子﹐愣在了那裡﹐許久。 又有人進來報到。 王裕信推了推他︰“來來來﹐讓一讓﹐讓一讓。別站這邊。你就是站在這兒﹐站上一年﹐這政審結果能改變嗎?” 57(特寫.拉開) 新來的小個男孩打量了趙小筭一眼﹐俯到一份王裕信遞過去的《農機常識》試卷上去簽名答題﹐他把一隻裝著東西的布包遞給王裕信﹐點了點頭﹐表情興奮。 58(近景.微俯.降) 夜深了﹐趙玉柱夫婦仍在一盞25W電燈下忙碌。 趙玉柱一隻手伸在一件藍卡其制服的袖子裡﹐抓著一個布磴﹐用烙鐵燙斗熨著制服的膊頭。稍微懂點裁縫的人都知道﹐西式衣服的這個部位最難伺候。 趙玉柱做得非常輕巧﹐右手的熨斗順著膊頭個內襯著的布磴一起動著﹐兩三下﹐他把布磴重新掏出來﹐換進另一隻衣袖裡。 59(特寫.拉開) 喻亞什鎖著制服上的鈕釦眼﹐一隻手用指甲壓著﹐另一隻手飛針走線﹐一針針鎖得一絲不苟。 她用指甲理了理鎖好的鈕釦眼﹐小聲道︰“要說你這人也太老實。整天跟個沒嘴葫蘆似的。哪有跟公家做活不講個價錢的。要都按布料成本去算﹐這還哪叫生意啊?咱是手藝人﹐咱納稅﹐靠手藝吃飯。這一給一大堆﹐做跟沒做一樣﹐一個銅板都剩不下﹐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嘛。要那麼多縣機關的人人人都跟孫昔駟似的來打抽風﹐一拿就是一條菸、兩條菸的,明年全家人還真都餓死了呢!” 她回頭看了看兒子那間關著房門的房間﹐又道︰“孩子還是挺懂事的﹐買書花了一塊多﹐剩下的﹐一分錢沒捨得花﹐全放回來了。街上八分錢一碗的粉﹐都沒捨得吃。” 她在衣服的背面恨恨地打了個結﹐咬斷了線。 60(特寫.拉開) 看著座鐘邊那一小疊毛票﹐趙玉柱沒有吭聲。 他麻利地把手裡燙好的制服扣上扣﹐三翻兩翻折疊成像店家擱貨架上出售似的好看樣式﹐放到一邊。 趙玉柱敲了敲自己站得有點發麻的腿﹐道︰“怨啥呢?這都新社會了﹐咱就算幫政府白幹一點活﹐也虧不到哪兒去﹐再說﹐做一套就是一斤米的錢﹐咱要一天趕它三﹑四套出來﹐一家人的口糧不就出來了嘛!”他嘆著氣﹐又道︰“咱這輩子造了孽﹐這就都算贖贖咱以前的罪過吧……” 61(近景.移) 喻亞什摔掉了手裡正縫著的衣服﹐猛可喊了一聲﹐迅即又壓低了聲音﹐怒道︰“誰造孽!你有罪過﹐我沒罪過!你要贖﹐就贖你自己的去!” 她站起身﹐怨恨地看了一眼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丈夫﹐心裡多少有點不忍。 趙玉柱沒再吭聲。 這男人脾性好﹐整一個滿曬場由著人亂拉的石碾子似的。 他撓了撓自己的腮幫子﹐悄悄嘆了一口氣﹐接著幹活。 62(特寫.拉開.移) 簡簡單單寫著“裁縫舖”仨字的舖面上﹐大白天﹐卻反常地上了本來不該上﹑至少不全上的舖板。 舖板上貼滿了大字報。 那些字跡比螃蟹爬好不到哪去的大字報﹐內容是用不著看的。 光看那些署名就知道﹐那上面寫的話一千句裡都不會有一句是真的。 還有那些褪了色的大大小小的標語。 舊的襯著新的﹐大小標語與大字報糊得都有鞋底那麼厚了。 猛烈的日頭將它們一視同仁地曬乾了﹐曬得千色歸一﹐萬語交雜。而那些曬得脫離了舖板和粉牆的鞋底厚的紙﹐又飛檐翹角似地﹐披離起來﹐隨著風﹐“嗒嗒”地拍著牆﹐給寂靜無聲的海風打節拍似的。 63(特寫.特技) 舖子的門關著﹐近門的那一坨紙板被風吹著﹐危危乎忽閃著﹐開合著﹐一襲陳年的蘆蓆也似。 喻亞什獨自坐在冷冷清清的舖子裡邊﹐納著鞋底﹐外面的世界對於她來說﹐實在是離得很遠。 64(中景.微俯.慢移) 鎮屋那各種各樣帶著弧線的瓦脊﹐摩肩接踵﹐鱗次櫛比著一波波遞向遠處。 原本應該白色的粉牆﹐因為風雨﹑霉變和苔蘚﹐已經通通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灰色﹑灰白色﹐甚至黑色。 幾隻找不到覓食之處的麻雀﹐從一處飛往另一處﹐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又重新飛了回來。 自1967年初夏起﹐天涯鎮也為那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所波及。 像趙玉柱這種﹐原本屁股就不乾淨的工商戶﹐自無幸免之理。 65(近景.半俯.推) 一把箭竹稍紮成的掃帚﹐輕聲劃過已經磨得失去了平面與棱角的石板。 趙玉柱忍著腰疼﹐兩隻穿著舊布鞋的腳移動著。 鎮工商局造反隊前些就通知他們停業﹐沒說什麼理由。 那時候﹐只要是公家的事從來都不說理由﹐尤其是對著他們這樣的人。 滑稽的是﹐先是孫昔駟也被人揪到台上鬥去了﹐再後來﹐工商局自己也停業了﹐關了門﹐那些人﹐好像都不知道哪兒去了。也不上班﹐也非賦閑。一直到很後來﹐才有人把那些整天開會﹑寫標語﹐或者抄家﹑揪人的人稱作“造反派”﹐而其餘的﹐則統統歸為“逍遙派”。 據說﹐研究“文革”的中外專家們一律疑惑﹐何以無論什麼派﹐七億中國人﹐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只消費﹐不生產﹐而偌大一個國家竟然還在! 66(近景) 一個頭戴布帽的中年男人﹐提著一隻補過的灰色人造革包﹐踽踽走過。 趙玉柱停了掃把﹐討好地笑著﹐沖人家的背影打招呼。 看著那道牆角﹐他腦子不知咋的﹐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了。 67(閃回.近景) 一身偽軍裝束的趙玉柱,那晚上也不知道咋了﹐自打聽說整個崖城﹑通什﹑瓊中﹑屯昌公路沿線的日本炮樓差不多都被瓊崖游擊隊隊給拔了﹐他就再也按捺不住逃離據點的心了。 他隱身在幾個破木箱後邊﹐看著牆角處一會兒一個來回的日本兵﹐幾次鼓起勇氣﹐又幾次都放棄了。 68(特寫) 他蹲著﹐看著滿天的星星﹐想家﹐又在想這萬一跑了出去﹐那接下來的日子又該怎麼辦? 69(特寫.變焦) 身後不遠的門響﹐一個只穿著汗衫短褲的兄弟趿著鞋跑了出來﹐閉著眼睛撒尿。 不能再等了﹐要萬一﹐那傢伙回去﹐發現自己的鋪位空著﹐再喊一嗓子﹐自己可就跑不成了! 70(特寫.拉開) 等到那個日本兵最後一次踱到牆角的時候﹐他再也沒有猶豫﹐將手裡的大木棍像垂直著劈了下去! 他聽到了那聲悶響﹐那種顱頂碎裂的悶響。 那個從高知補充來的新兵蛋子﹐像個麵口袋似地倒了下來﹐死去了。 71(特寫.拉開) 趙玉柱嚇壞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雖說被抓到海南﹐攏共不過兩年﹐參加行動而遭游擊隊襲擊也經歷了兩回﹐也見過了該死和不該死的死人﹐可動手自己殺人﹐卻是他從來都沒有幹過的事。 而且﹐他想﹐雖然日本人都該死﹐可被自己砸倒的這個畢竟跟自己無怨無雔﹐人家也是年紀輕輕﹐父母生父母養﹐是他們的國家硬把他們送到中國來的﹐而且他的手上﹐自己怎麼能知道究竟沾沒沾過咱中國人的血呢? 但他實在是顧不過來了﹐剛剛撒尿回去的李四,他媽已經一迭連聲地嚷著︰“趙玉柱跑了﹐趙玉柱溜號啦!” 72(特寫.拉開) 他什麼都顧不得了﹐本能地撒開了腳丫子﹐跑到了壕溝邊跳了下去﹐洑水過去﹐爬上了岸。 (淡出) 73(特寫.拉開) 趙玉柱拉了拉老婆專為自己掃地做的﹐露著手指的半截手套﹐又掃起了地來。 他去問過﹐孫昔駟也說過﹐人都是光著屁股來﹐可又有哪個是光著屁股走的? 74(閃回.近景) 穿上新制服的孫昔駟滿面春光﹐拍著趙玉柱的肩膀道︰“就算再怎麼樣﹐是個人﹐他就得吃飯穿衣。他哪個當皇帝﹐還能底下臣民光著屁股滿大街轉呀?” 他看著趙玉柱﹐安慰道︰“放心﹐放心。” (鬨鬧聲漸近漸清晰。 75(特寫.拉開) 一塊刻著“皇明敕建忠介都御史汝賢公海瑞之墓”的青石大碑被推倒。 無數釘笆﹑鋤頭﹑鎬把﹑鎯頭揮動著﹐將一座三百多年的忠臣之墓刨了開來。 〔注︰海瑞﹐1514-1587。明直臣。廣東(今海南)瓊山人﹐字汝賢﹐自號剛峰。回族。嘉靖舉人。由南平教諭起歷任淳安﹑興國知縣﹐推廣清丈﹑均徭。嘉靖45年(1566年)任戶部主事時﹐上疏批判嘉靖皇帝迷信道教﹐練丹開壇﹐不理朝政等﹐獲罪入獄。嘉靖死後獲釋。隆慶三年(1569年)任應天巡撫﹐疏浚吳淞江﹐推行一條鞭法﹐曾令奸臣徐階等退田。後因被張居正﹑高拱等排擠﹐革職閑居16年。萬歷13年(1585年)再起﹐先後任吏部右侍郎和右僉都御史﹐力主嚴懲貪污﹐一身清廉。家境悽涼。病逝於任上﹐其棺木歸葬海南。諡忠介。著有《海瑞集》。〕 76(近景.特技.疊映) 無數張興奮莫名的臉﹐有揮汗如雨的﹐有笑逐顏開著﹐有嘁嚓議論的﹐也有拍手稱快的。 這片海島最初的動靜好像是從海口那邊開始的。 瓊山﹐這個據說起自於秦朝初年的集鎮﹐1966年的一天﹐喇叭裡突然喊起了打倒海瑞的口號。一個飛黃騰達的寫手的一篇洋洋萬言被登上了黨報頭版。大段無可辯駁的文字指出﹐這個死了幾百年死有餘辜的傻瓜﹐原來是皇帝老兒的孝子賢孫﹐是個壞人。 一週之內﹐從北方來了數批串聯者﹐迅速組織起了一大群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女﹐伙著各色人等﹐將一個什麼陪葬物都沒有的墳掘了。 不消兩支菸的工夫﹐幾塊朽爛得跟爛樹枝似的骨殖﹐被掘出來﹐丟在了一塊被臨時借來的門板上了。 77(特寫) 人群後面﹐有人痛心地哭了。 78(特寫.拉開) 可有人喜歡。那些人義憤填膺﹑歡欣鼓舞﹐喊著震天動地的口號﹐將那塊載著朽爛殆盡的遺骸的門板拖出幕園﹐然後圍觀的﹐帶著各式各樣表情的人一起﹐張開了一張張露著黃白牙齒的嘴山呼著。 無產階級專政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79(近景.微俯.拉) 被沿海巡游的骨殖被卡車運到了天涯鎮。 那天的日頭一樣東昇西落﹐可原本綿聲而唱的蟬聲卻完全被一波波廣播喇叭裡《評新編歴史劇<海瑞罷官>》的復誦聲所淹沒。 屋舍相接的石板街上﹐一群年輕人興高采烈地簇擁著一塊堆著土塊的門板跑來。 80(近景) 趙玉柱慌忙掩上了門﹐他的心跳得仿彿要直接從肚子裡蹦到地面上似的。 他還在腦子裡不停地想著﹐那個由旁人轉述卻在眼前千真萬確地出現﹐並且大大地擾亂了他的心境的小道消息的真確性。 空穴來風﹐其來有自。其源既存﹐其現必至。 可一個七億人口的泱泱大國﹐那一刻﹐又有幾個人認認真真地去想過﹐去找過﹐去分析過﹐這場幾乎吞沒了整個民族與民族文化的動亂﹐其源頭究竟在哪裡﹐是什麼! 回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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