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三章 秘 密 阿部聰﹐滿香心中最後的秘密 （三） 1（特寫．俯視．拉開） （寺院寂寞的鐘聲幽幽隱去。 1938年﹐日本昭和十三年﹐夏初。 （字幕︰1938年﹐夏初。 三重縣大台村附近﹐由曾經的佛寺改建而來的大田神社。 參道一側的石燈籠裡﹐一截殘燭豆大的火苗在微涼的晚風中忽忽閃動。 木構的鳥居（とりい）﹐這種由鑒真東渡傳入日本﹐在唐代的中國被稱作“綽契”的坊制標誌﹐如今成了日本效忠天皇的國家神道﹐即天皇教的建築符號﹐在璀燦的夜幕裡墓碑似地肅立著。 晦暗中﹐這種自明治維新起﹐就被有心人吹噓成日本所謂古文化符號的井字形木架透著一種死氣﹑哀怨與悲涼。 2（近景） 鳥居外﹐由青石雕就的類犬類狐的兩尊石像前﹐一叢門火（かどび）的餘燼已經散盡了煙氣。 〔注︰門火﹐源自佛教教義的日本習俗﹐用作驅邪﹑避厄。主要用於喪儀。佛教以火為生死二界的區隔。此處的喪儀用門火﹐多在死者棺木抬入火化場及生者離開現場時在寺廟門前或自家房門口燃點。其用法用意﹐與中國民間的“跨火堆”習俗類似。〕 3（近景．半俯．降﹐漸仰） 碎石鋪就的狹窄參道上﹐阿部茫然地轉過頭來望了一眼﹐向著內庭怏怏走去。 4（近景．微俯．移） 匆匆的腳步聲臨近。 月光下﹐一個麗人走了過來。 山口弓美一襲月白色和服﹐紫色的腰帶在背部束了一個華麗的大蝴蝶結﹐兩翼向著身側斜張著。在平時﹐那是年輕的日本女人只有在節慶或婚嫁時才作的裝束。 5（近景．移） 弓美理著衣服﹐走過了鳥居。 在碎石甬道上﹐她幾乎是踩著木屐﹐一路小跑著趕了進來。 6（近景） 阿部回頭﹐站住。 7（近景） 弓美向前鞠躬致歉︰“お待たせしました﹑どうも濟みませんでした。”（讓你久等了﹐真是對不起。） 此時的她﹐心裡就像裝著一群小鹿︰今晚﹐真的不應該把約會地點約在這裡。 8（特寫．拉開） 阿部笑著看著弓美﹐真誠地︰“いいえ﹑何にも無いです。”（不﹐不用客氣。） 他還像平素一樣﹐笑著﹐小聲道︰“私達の間には﹑そんなに遠慮しなくてもいいから。”（我們倆之間﹐真的用不著那麼客氣的。） 9（近景．跟拍．移） 整個神社敷地的中心建築﹐拜殿前﹐兩人登上了台階﹐在木階梯上坐下。 那些曾經有過描金彩繪的木欄杆和木階梯﹐才幾年工夫就已經掉盡了漆色﹐露出內裡烏糟的木色來。 10（近景．移） 弓美看著依然一身黑色學生裝﹑神色平靜的阿部﹐好一陣找不到話題﹐只訥聲再次頷首致歉道︰“ちょっと晚ご飯が遲くなって﹑そして遲刻しました﹑どうもゆるして下さい。”（今天晚上家裡晚飯吃得晚﹐就弄遲了﹐請原諒。） 阿部放下手裡抓著的一把白石子﹐揮手扔出去一塊﹐道︰“いいよ﹑もう言っとたのに。”（跟你說了﹐沒關係的。） 11（特寫） 他抬手指著東南方爬上樹稍的那一輪黃澄澄的月亮﹐嘆道︰“見て﹑今晚﹑お月さまが﹑本當にきれい﹑ね？”（你看﹐今晚的月亮有多美！） 12（近景．慢推） 弓美側身從階梯的欄縫處望著月亮。由衷地︰“本當にきれい。”（真是漂亮。） 因情觸心境﹐她突然閉目忍了好一會兒。 “弓美ちゃんは大丈夫？”（弓美你沒事吧？）細心的阿部有所察覺。 13（特寫） “いいえ﹑何にも無いです。”（啊﹐真的沒什麼。）弓美笑著搖了搖頭︰“ただ急に明るい物に目が慣れてないだけです。”（只是突然對著明亮的東西看﹐眼睛有點不習慣。） 14（近景．移） 風舞樹梢﹐明澄澄的月輪下﹐萬物沉寂在夜色中。 望著拜殿兩側的那組花崗岩鑿成相壘的石燈籠裡搖曳的燭光﹐阿部心生蹊蹺。 他起身指著離得最近的一個石燈籠﹐問道︰“でもちょっとね﹑燈籠に﹑何故今晚が火を付くの？”（今晚有點奇怪﹐石燈籠裡為什麼今晚要點蠟燭呢？） 15（特寫．移） 阿部看了看坐在那裡﹐許久不言不語的弓美。 他本來還想說﹐進門的時候看到了青狐像前的門火餘燼﹐但他忍住了。 他聽說過門火的由來。 弓美（依舊坐著﹐雙手互握﹐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大分﹑私たちあした支那へ行くの為ですよね？”（也許是為﹐為我們明天去中國送行的緣故吧？） 16（近景．慢推） 心不在焉的阿部突然像醒過味來似的﹐他湊近弓美﹐將信將疑地問道︰“あれ﹑君達明天もう行くの？”（怎麼﹐你們明天就走了？）阿部驚訝地站起身﹐情急之中﹐他抓到了弓美那雙冰涼﹑顫抖的手。 弓美也站了起來﹐她偷偷地吸了一口涼氣﹐把手縮了回去。 17（近景） 阿部拉著弓美重新坐下。 他拉過弓美的一隻手﹐看著弓美那隻纏滿紗布的手﹐關切道︰“弓美ちゃんの手はどうした？”（你的手怎麼了？） 18（特寫） 弓美縮回了被觸疼了的手﹐看了看左手掌指間纏著的滲著血跡的那塊紗布﹐為掩飾而撒謊︰“あ﹑大丈夫です。家で‘千人針’を縫んだ所でした。”（啊﹐沒什麼。在家裡面趕著縫‘千人針’呢。） 19（特寫．拉開） 她放下了手﹐看了看阿部那對明澈的眼睛﹐繼續撒謊︰“そうよ﹑お母さんがまだ病氣で﹑そしてお宅に今殘ったのはただ二人男だから﹑あんな任務は大分配られて無いよね？”（是啊﹐你母親現在病著﹐你們家現在就剩下了你和你爸爸兩個男人了﹐縫製“千人針”這樣的活﹐是不會再分給你們家了。） 20（特寫） 阿部看著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弓美﹐雖然明明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卻還是將信將疑地相信了弓美的話。 少男的心思很簡單。 21（近景） 看著阿部信了自己的話﹐弓美偷偷地看了看他﹐忍著滿腔的辛酸。 22（閃回．近景．拉開） 一貧如洗的家裡﹐年方六歲的妹妹ゆり（百合）驚魂未定地站在幽暗中﹐瞪著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遠遠地望著母親和姐姐為死去的奶奶﹐縫著上下一色的白色壽衣。 23（近景．慢移） 奶奶的遺體被平放在地上一張嶄新的褥子上。 那張褥子裡﹐絮著打鬆了的蘆花。面﹑裡一色﹐以藏藍色條紋土布縫合而成。 奶奶的臉上蓋著一方黃布。 那是一方從神社的和尚手裡﹐花了一塊錢“請”來的﹐畫著紅色神符的布。 母親跪著﹐嘴裡一邊絮絮地說著什麼﹐手裡一邊縫著壽衣。 那件壽衣從弓美的角度看來﹐簡直像是給“たな人形”（日本“七夕節”﹐也就是中國舊民俗“乞巧節”﹐主要為女兒求福而製作與擺放的玩偶）穿的一樣的簡單衣服。 那件襟前裝飾著兩根藍色綢子的白衣服﹐樣子看上去非常可怕︰那是用整塊白布﹐分上下片可著躺著的奶奶的身形剪成的﹐再以線腳幾乎寸許長的黑線敹連在一起。 24（特寫） 弓美媽縫著﹐可憐她才四十多歲就已經完全灰白了的頭髮耷拉著﹐就著婆婆頭邊上的那盞油燈做著針線。 25（特寫） 烏壓壓的睡房裡﹐ゆり（百合）一個人坐在褥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這邊。從早晨到現在﹐她不吃不喝不鬧也不睡﹐就一直是這麼望著。 26（近景．慢推） 弓美不敢去看奶奶﹐這個守寡多年﹐半年前又沒了兒子的女人﹐即便是生前也總像是一個影子﹐從不大聲說話。 幹著地裡和家裡所有的活﹐卻不顯出任何存在的影子。 弓美也無心去聽母親在這種時候都在絮叨些什麼﹐她的心﹐像奶奶身下那床塞滿了草屑布角的褥子一樣﹐除了呼吸﹐沒有一點知覺。 恍惚中﹐她的剪刀剪到了自己墊在布下的手。 27（特寫） 阿部偷偷地打量著月光下顯得格外悽美的弓美。 28（近景．移．慢推） 他從弓美的臉上讀不出任何答案。 今晚她穿著講究﹐卻未梳頭髮﹐那張被漂亮的和服襯著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喜色。 而說起明天就要離開日本﹐去向那陌生而遙遠的他方﹐他總覺得﹐此時的弓美﹐心裡藏著遠比那一種離別之痛要遠遠深得多﹑大得多的悲哀。 既然不是因為明白的離別﹐那又會是什麼呢？ 他抬手扔出了另一顆石子﹐想著曾經的童年。 29（閃回．童年．近景） 水田邊的土溝裡﹐童年的阿部聰和他的女朋友弓美﹐還有大自己兩歲的哥哥﹐捉著泥鰍。 30（近景．俯．移） 水很淺﹐只浸到不到小腿處﹐卻很渾濁。 十二﹑三歲的阿部敏看准了一條在渾水裡喘不過氣﹐只能浮上水吸一口氣又繼續潛下泥濘的泥鰍﹐奮身撲了過去﹐卻撲了個空。 渾濁的泥漿水糊了他﹑弟弟和弓美滿臉滿身。 三個人大聲尖叫著笑了起來。 31（特寫） 阿部敏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漿﹐並不氣餒。 他耐心地站在水裡﹐看著一條扭動的水紋接近了自己的腳邊﹐他突然伸出雙手死死地握住﹐把一條一拃長﹑拇指般粗細的泥鰍抓出了水面﹐穩穩地放在弟弟和弓美捧著的竹籃子裡。 32（特寫） 渾身泥濘的弓美笑著﹐喊︰“お兄ちゃん﹑淒い！”（敏哥哥﹐你真了不起！） 33（特寫．拉開） 三人高興地翻看著籃子裡的收穫物﹐乖乖！小半天的工夫﹐三個人在這條十來米長的水溝裡﹐已經抓了有小半籃子的泥鰍啦！ 那條最大的泥鰍扭著﹐鑽進了同伴的行列﹐一會兒﹐牠又探出腦袋﹐張著長著數條短鬚的嘴﹐不停地喘著。 三人大笑著。 34（近景） 只穿著一條短褲﹐撅著肚子的阿部聰用浸滿了泥漿的汗衫蓋住了籃子﹐乾濕泥巴濺得花貓似的臉上滿是笑。 他大叫著︰“兄ちゃん?弓美ちゃん﹑もう家に歸るか？もうこんな大きいなやつ四十四本も取ったよ﹑淒いじゃない！”（哥哥﹑弓美﹐我們回家吧？已經抓到四十四條這麼大的泥鰍啦﹐我們這三個人真了不起﹐不是嗎！） 35（近景．拉開） 家裡﹐泛著泥漿的小院裡﹐阿部敏用毛巾幫弓美擦了擦連衣裙上實際上根本就擦不乾淨了的泥漿﹐擔心地問道︰“弓美ちゃん﹑本當に大丈夫か？もう本當に綺麗にはなれないよ﹑濟みません！”（弓美妹妹﹐真對不起﹐你這裙子我怕是沒辦法把它弄乾淨了﹐要緊嗎？） 36（特寫） 弓美抹了抹阿部聰鼻子上的沾著的泥﹐笑道︰“んんん﹑泥鰌が持って歸えたら﹑婆ちゃん﹑そして母ちゃんがうれしくて﹑たまらないよ！”（才不會呢﹐把這麼多泥鰍拿回去﹐一會兒奶奶還有媽媽﹐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 37（近景） 送走了弓美﹐阿部敏從水缸裡重新打了一盆水﹐他把一塊木板擱在木盆上﹐在上面剖洗著剩下的泥鰍。 他邊洗邊開導著弟弟︰“後、ちょっと鹽を入れて﹑手でこう揉めて﹑泥鰌（どじょう）の土味を取れて﹑綺麗になる。”（等一下先放一點鹽﹐再用手這麼搓一搓﹐就能把泥鰍身上的土腥味去掉﹐一條條都洗得乾乾淨淨的。） 38（近景） 阿部聰把哥哥洗好的泥鰍一條一條齊齊整整地排放在一隻敞口籃子裡﹐看著哥哥接口道︰“あと味噌汁に作って﹑母さんが大好き！”（然後合著味噌汁一起煮了﹐媽媽一定很喜歡！） 39（特寫） 看著打小就跟屁虫似地黏著自己的弟弟﹐阿部敏也喜道︰“一番重要なのは營養分がたっぷりある、ね！”（最重要的是﹐它可富含營養吶！） 40（特寫） 阿部聰喜得眉開眼笑﹐再接著哥哥的口道︰“ね！”（那可不是嘛！） 回看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