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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小时,命悬一线

 昵称70957186 2020-07-28

我是一个ICU医生。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面,我成功抢救过成千上百的患者,也死过不少病人。

那是3年前的事情了。

(一)危重病人,需全院急会诊

我记得那是五一黄金周期间,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值班,整个病区就我一个医生,还有几个护士,白天忙了一天,晚上没到9点我就上床了,争取时间眯一眯眼睛,以防下半夜有事,这是我这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刚上床,电话就响了,我暗骂了一句,真倒霉,看来今晚没的睡了。

拿起电话接听,原来是我们主任,他问我休息了没有。我如实禀报,说准备歇一歇,还没睡着。

那就好,主任说,刚刚血液科庞主任给我电话,说她们科有一个重病号,发热了好几天,原因不是很明确,今天突然气促地厉害,病情进展迅速,庞主任已经通知了医务科,让组织全院专家会诊,可我这会还在老家,赶不回来,等会儿他们会通知你,你过去帮忙看看,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汇报。

接到主任指令后,那晚我再也没睡着,如坐针毡。这得是多危急的病人啊,今天虽然是假期最后一天,但毕竟还是假期啊,说不定很多科室主任都不在广州呢。要想组织起这么多专家来讨论一个病人情况,估计难度很大。

刚挂了主任电话,血液科值班医生就来电话了,说有个病人要全院会诊,ICU是必到科室,要我去会诊。

去的路上我还嘀咕着,这大过节的,估计没多少大佬会到现场。但等我到血液科一看,顿时傻眼了,办公室坐满了人,医务部的杨科长,呼吸内科汤主任,心血管内科周主任,胸外科、肝胆外科、胃肠外科的几个主任,还有血液科的庞主任,众位大佬云集,竟然都到了,就差我们ICU科主任没来,委托我这个值班医生来了。

医务部科长首先发话,说真的是辛苦各位主任了,这么好的一个节日都没让你们好好过,大晚上还把诸位都给叫了回来,实在对不住。但因为病人情况实在危急,而且据庞主任说病人情况复杂,涉及科室较多,只好请各位临时回来帮忙参详参详。

几个主任风尘仆仆,笑着抱怨了几句,呼吸科汤主任说这次会诊补贴应该有双倍才行啊。惹得哄堂大笑。

血液科庞主任感谢了大家的到来,然后开始介绍病人的情况,我坐在小角落,静静听。

庞主任说,这是个48岁的中年男性,本来是发热查因住进我们科的,刚开始以为是血液方面疾病,但做了相关检查都不像,住院这几天病人还是持续发热,原因不明,本来还好好的,今天下午病人情况突然转差。

病人出现上腹痛,并且呼吸变得急促,拍了胸片提示左侧有胸腔积液,但是量不大,按道理来说不至于导致呼吸这么急促,我们也考虑会不会是心衰导致的气促,但患者既往没有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等病史,胸片看到心脏也不是很大,似乎不大支持心衰,那会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气促和上腹痛呢,百思不得其解。

庞主任说完后,顿了顿,继续说,换是平时我肯定不会这么着急请大家回来,但这个病人实在特殊,进展很快,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很不好。

况且他这么年轻,万一有三长两短,我们就说不清楚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跟医务科提建议了,让杨科长出面请各位兄弟姐妹回来,帮忙出谋划策,看看能不能渡过难关。

庞主任一席话说的很诚恳,既把病情简明扼要介绍了,又对大家的到来表达了感激,让人听得很舒服。

但也就这番话,让现场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了。

庞主任是经验老到的专家了,她的直觉应该不会错的。

到床边去,看看病人。了解了基本情况后,几个主任已经摩拳擦掌了,对这个病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第一眼看到这个病人,给我的感觉是:很粗壮的一个中年汉子。

他半躺在床上,呼吸有点费力,带着面罩吸氧,透过面罩能看到他口唇稍显苍白。床头上的心电监护提示他心率很快,120次/分,血压还算正常。

他见病房一下子涌进这么多医生,而且都是老医生,顿时略显紧张。

病床旁边还坐着两个人,一中年女子,估计是爱人,还有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子,估计是病人女儿。她们本来在细声聊天,突然见我们一个接一个涌了进来,忙站起来,跟我们点头问好。

庞主任首先开口,跟病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医院各个科室的专家,今晚特地来看看你,你不用紧张,配合我们就行了。庞主任始终面带笑容,语气轻柔,让人听了很舒服。

于是几个主任你一言我一语,问着病人的一些基本临床情况。

从病人的出生地址,到职业工种,再到饮食起居,最后还问了很多我想象不到的问题,可以说从头到脚,事无巨细,一一俱到。

我是由衷佩服。作为当晚资质最小的医生,我默不作声,静静看着。这是我从业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科室主任同时围在一个病人面前,跟住院医生一样,认真地询问着病人情况。

问完相关情况后,大家开始查体,从头面部、胸部、腹部、四肢....病人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没被放过。

几个主任不动声色,时不时跟病人闲聊两句。目的是为了缓解病人紧张的情绪。查体完后,大家就回办公室了。

临出门时,病人女儿喊住了庞主任,嗫嚅着问,我爸爸情况怎么样要不要紧庞主任安慰她说,暂时不用太担心,我们商量后再告诉你进一步治疗决策,好不好。

我从病人一家三口眼中看到了期待,看到了求生的渴望,也看到了惶恐不安。

他们不是傻子,大晚上的突然来了这么多专家,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病情复杂,而且危重。

回到办公室后,大家议论纷纷,都认为从当前已有的临床资料来看,的确不好解释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呼吸急促、发热、上腹痛。有肺炎,但不重;没有心衰的直接证据;中午做过了胸腹部CT,没有看到主动脉夹层、肺动脉栓塞等致命性疾病,CT也没有看到明显的腹部异常,腹痛原因尚不好说。

几个外科主任也发表了意见,认为没有明显的外科情况,没看到有肠梗阻、胰腺炎、胃肠穿孔、肾结石等情况,胆道也没有很异常的表现,结合患者的查体结果,认为目前没有手术指征。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时之间也没有准确的说法。

但病人情况的确不容乐观!发热持续不退,突然发生气促,还有上腹部疼痛。更糟糕的是,我们不知道是哪个疾病在背后捣鬼。

呼吸科汤主任说,病人现在有点胸腔积液,量不算太多,我想着可以在B超引导下穿刺抽液出来化验,说不定对诊断有帮助。

这似乎是目前我们唯一能做的。我内心赞同汤主任的提议。

庞主任略显为难,说穿刺是可以,但病人情况比较复杂,要不要先转入ICU比较安全呢。万一出什么意外,抢救起来也比较方便。

众多主任开始把目光望向我,搞得我有点小紧张。

这时候医务科杨科长跟大家解释,说ICU的马主任有事不在广州,所以派了今晚他们科当班李医生过来了。说完后他转头往着我,说李医生你们有什么建议呢。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把刚刚的情况跟我们马主任汇报了,马主任的意思是如果各位老师讨论后觉得病人转入我们科合适,那就转入我们科,今晚就由我来仔细盯着,如果有异常情况我再跟我们马主任汇报。

马主任明天一大早就能赶回广州。

(二)转战ICU

最终大家决定,当晚转入ICU!

治疗方面则没有更具体的建议了,说白了,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但第一步要走稳走好,而转入ICU显然是大家公认的第一步。

我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压力向我袭来。

办好了相关手续,搭班的护士用轮椅把病人推了进来。

他太清醒了!

他虽然呼吸有些急促,但神志是完全清晰的。从进入ICU那瞬间开始,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我安排他住在15床,那是一间独立的小房间,我们要穿过好几张病床才能到达那个小房间。

每张病床上都躺着一个病人,每个病人身上都插满了管子,有些管子能看到红色的血液引出,床周围摆着让人眼花缭乱的仪器设备,时不时还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他显然是被吓到了。

我能看到到他唇角在微微颤抖。

过了床后,几个护士麻利地给他接上了心电监护,血压还好,心率还是快,130次/分,一量体温,38.0°C,还好。安顿好他后,我准备去给家属签字,他突然叫住了我,使劲咧嘴笑了笑,问我,医生我会不会跟他们一样,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顿了一下才回他,说应该不会,你是我们这里病情最轻的病人,你可是坐轮椅进来的,他们都是躺着进来的。说完后我也笑了下。

说实在话,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他的情况还行,似乎没有几个主任说的那么严重,但既然大家都这么警惕,我还是小心为妙。

他听我这么一说,似乎稍稍宽心了,没再说什么。闭起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自己的呼吸。

我吩咐护士给他继续用药,打电话给B超室,让派人过来定位,准备做胸腔穿刺抽液。然后出去接待室找他女儿老婆签字。

他女儿一见到我,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哽咽着问我,医生,我爸爸是不是..很严重是不是有生命危险。

她妈妈没说话,坐着一旁,仅仅握住女儿的手,神色紧张。

她们俩在等我的答案。

这是我第一次以主管医生的身份跟她们交代病情,而在这之前,都是由医务科杨科长和血液科庞主任跟她们沟通的。

我望着她们,说病人现在生命征还是稳定的,暂时不用太过担心,只不过他发热、气促、腹痛的原因未明,而且今天病情进展迅速,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决定送他来我们科进一步监护治疗。

在这之前,我已经了解到他们是一家三口了,眼前这个女孩子是独生女儿,她们其实挺无助的,也挺可怜的。我既要把病人情况的客观性传达给她们,又不能给她们太大的心理负担,有点难度。

她擦拭了下眼泪,坐直了,很坚定地跟我说,医生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不管花多少钱,即便是要卖房子,我们也要尽全力救我爸爸.....说着说着她又哭了,我爸爸就我一个女儿,现在只有我能帮他了呜呜呜.....也不知道怎么的,好端端的突然就这样了。

我明白的,我们肯定会全力以赴,你放心。

接下来我把我们治疗的计划和大概的费用跟她们说了,然后要签字。我问她是她自己签字呢,还是她妈妈签字。

她拿起笔,说她来签。她还告诉我,她妈妈早两年前中过风,现在说话不是很利索,还有走路不是很方便,右手没什么力气,签字不方便。

我一听,天啊,老天爷都对她们家做了什么啊。

这女孩子真不容易,我真心希望我们能让她父亲站着走出ICU。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妈妈一直默不作声了。我望着她,说阿姨,我们一定会尽力医治病人的,您放心。

签好字后,我回到办公室,把病人的临床资料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以便诊断和治疗。但思来想去,还是弄不清到底什么原因。

没多久我又收到了马主任的电话,问我病人现在情况怎样,我说病人已经转来我们科了,目前生命征还是稳定的,但诊断不明。马主任嗯了一声,说密切观察,有任何异常随时跟我汇报。

就在此时,搭班护士大声喊我,语气颇急,说15床呼吸很急促,李医生快过来瞧瞧。

我赶紧挂了电话,三步并两步冲向15床。

(三)护士说,他快不行了

15床就是刚刚从血液内科转进来的中年男子。

此时他坐了起来,神情惊恐,气喘吁吁,口唇紫绀,大汗淋漓,比转入前明显加重,双手死死抓住病床护栏,一见到我,就像看到救星一样,张口说,李医生.....医生......

他呼吸太窘迫了,以至于没办法说完整一句话。

别说话了,我知道。我迅速靠近床头,安慰他。看到他这样子,我脑海中闪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心衰了,而且是急性左心衰!

急性左心衰的病人会被迫坐起来,他们无法躺平,一旦躺下,他们的双肺就会像被灌满水一样,类似溺水,有濒死感。

此时床头的心电监护提示他的血压很高,心率很快,血氧饱和度仅有85%。

给他推一支速尿!我跟旁边护士说。

速尿是一种快速起效的利尿剂,它能把肺里面的水分利出来,通过尿液形式排出体外,减轻肺水肿,减轻心衰。是急性心衰处理的常用武器。

病情发展太迅速,我必须当机立断。

患者呼吸困难突然加重,除了考虑心衰,还有可能是气胸、肺栓塞、心包大量积液等等情况,我抓起听诊器,迅速听了他的心肺,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但很整齐,像吹响了集结号一般。

他是不是心衰?他为什么会心衰?

我大脑迅速转动着,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及对策,我终于意识到了危险的到来!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庞主任会突然请各位大佬连夜赶回来!病人病情实在诡异!

病人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右手腕,死死地抓着。

这吓了我一跳。

他望着我,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没说话,他说不了话.....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别紧张,你现在在ICU,很安全,不会有事的。我试图安慰他,缓解他绷紧的神经,这有利于他的治疗。

同时我也做出了新的决定。

给他气管插管,上呼吸机。

马上插!

不管是不是心衰,病人现在需要氧气。

我吩咐着现场护士,大家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一旁的护士刚推完速尿,我让她再推一支咪达唑仑,咪达唑仑是镇静药,我想让他镇静下来,减少耗氧,他已经严重缺氧。镇静也方便我气管插管,要想把一根手指般粗的导管经过口腔、咽喉而插入一个大活人的气管是有难度的,活人会拼命挣扎,所以我必须镇静。

咪达唑仑一推,病人应声而倒!他眼神逐渐迷离,但呼吸仍然急促。

做好气管插管相关准备后,我单膝跪在床头,摆好病人体位,左手持喉镜直接进入病人口腔,挑开舌头,见到了悬雍垂,继续挺进,看到会厌了!再稍用力,声门暴露出来了!

看到声门,等同于成功了90%。

左手喉镜已经探好路,剩下要做的就是把气管导管从声门口插入,声门口下面就是气管了。

此时病人的呼吸起伏仍然很大,我屏住气,似乎能感到自己心脏砰砰直跳,右手持气管导管小心翼翼前进,对准声门口,“噗嗤”一声进入气管了,迅速有气流从导管涌出。

赶紧接上呼吸机!我长呼了一口气,跟护士说。

只要上了呼吸机,病人的呼吸情况就会稳定下来。他就不会因为缺氧而死亡!

接好呼吸机后,我紧盯着心电监护,看着病人的血氧饱和度一点一点上升,很快就升至了100%。病人的呼吸也逐渐平顺。

看到病人安静地躺着,悬在我心口上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我才醒觉到自己的后背湿透了,前额和眼镜框也都是汗水。

思绪稍缓和后,我再次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惊险的一幕,病人刚刚的表现真的非常像急性左心衰、急性肺水肿,但他既往没有心脏病史,心功能是正常的,可以说在这之前他是个完全健康的人。

思索不出所以然来,我赶紧给主任打电话,告诉他刚刚的事情。主任听完我口述后,沉吟了一会儿,说目前什么情况还不好说,先保命为主,明早我回到广州再好好看看。同时我也请了二线主任来看,同意我目前处理,继续观察。

我拨通了病人女儿电话。告诉她刚刚她爸爸经历了危险一刻,但目前转危为安了,起码暂时稳定了。她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说希望我们尽力,要做什么她们都会全力配合,只希望爸爸能渡过难关。

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就要背负这么巨大的压力,真的非常辛苦。

我答应她,我们定会全力以赴。

我很想跟她说,我们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爸爸。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这样说,对于病人及家属,医生不应该给予任何的保证,否则后患无穷。当然,给予家属安慰是必要的。

那天晚上,我没怎么合眼,凌晨三点起来夜尿,顺便去病床看看,生命征还稳定,有尿,护士告诉我说,刚刚病人发烧了,最高体温39°C,刚准备跟你说你就来了。

有高热,往往意味着有感染,我让护士抽了血培养。如果在血液中能找到细菌,那对于我们的诊治是很有帮助的。

下半夜相安无事。仅是处理了一下其他病人,都小问题,断断续续还能睡几个小时。

(四)谜团仍在,频失阵地

第二天一大早,主任就到了科室。其他医生也都陆续到来了。

早交班时我把15床病人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了。

主任把病人的所有资料也过了一遍,然后问我们大家有什么想法,我把自己的考虑说了,主要就是左心衰,但是原因不明。患者目前镇静状态,不好判断腹痛情况了,但急性腹膜炎体征(比如腹部压痛、腹肌紧张等)是没有的。其他医生也各自发表了看法,但总的来说就一句话:

病情危重,进展迅速,原因不明。

交完班后,病人的抽血结果也出来了,提示有肝功能损伤,感染指标也上来了,血小板计数也低。

复查了床边胸片,病人的肺部病变的确加重了。

主任说,病人突出的临床表现有好几个,包括发热、呼吸困难、腹痛等,我们一定要用一元论的指导思想来思考问题。

所谓一元论,是指用一个疾病来解释所有的临床表现,比如病人有发热、呼吸困难、腹痛,那么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疾病能解释上述所有症状,而不是同时考虑病人有肺炎,又有腹腔感染,同时患两个急性病的概率是很小很小的。

由于病人感染指标高,而且有发热,是感染性疾病的可能性最大,目前能找到的感染灶可能是肺部,也可能是肚子(腹腔),但具体是哪个部位还不好说,具体是哪个细菌或者病毒更加不知道,只能先经验性用药,用广谱的抗生素覆盖,重拳出击!如果以后能明确病原体,再针对性用药。

这是ICU面对重症感染时的惯用方法!

有时很凑效,有时很狼狈。

所幸的是,目前病人在呼吸机帮助下还是比较稳定的。但由于诊断不是太明确,加上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问题存在,我们所有人对这个病人都异常警惕。大家都在翻找着资料,试图找到一些线索。

在B超科同事辅助下,我给他做了胸腔穿刺,胸水化验结果没太大异常。

到下午,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病人开始无尿了!

他的肾脏开始被身体抛弃了。

人体在遭遇重大创伤、感染、打击时,身体为了保证重要脏器的正常运转,往往会牺牲其他一些相对“没那么重要”的脏器,所谓“弃卒保车”,而肾脏常常首当其冲。

我把病人女儿叫了过来,告诉她爸爸目前的情况。

不乐观。这是我给她的结论。

她双眼通红,黑眼圈比昨天明显了,看起来很憔悴。

她跟我说,如果有什么药物是有效但又不是医保的,你随时跟我说,我们没问题的,只要对我爸爸的病情有帮助,就都用。她的嗓子有点嘶哑,估计昨晚没休息好。

我告诉她目前用的药物几乎都是最好的,如果有需要用到自费药,我会跟你说的。我停了停,然后说,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你爸爸肾脏开始不排尿了,我们可以先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还是无尿,他就需要接受持续肾脏替代治疗,简单的说,就是透析。

她使劲点头,说没问题,如果需要用那就用。只要能救回他,什么措施我们都愿意尝试。

我不得不打击她的期望值,家属的期望值越高,医生就越危险。我们有过血的教训。

我说虽然我们很努力医治他,但我们没办法保证一定能让你爸爸恢复过来,另外,这个透析也不一定能逆转他的病情,只能说加上这个透析治疗,他成功的概率会大一些,如果没有透析,他可能会更糟糕。

她双眼含着泪水,缓缓点了点头。

你妈妈今天没来么,我问她。

我妈妈身体不好,昨晚大家都没睡好,我让她在家多睡一会,有什么事找我就行,我年轻,我能扛。说完她拿出纸巾,擦拭了鼻涕和眼泪,开始有点啜泣。接着说,我妈妈前段时间给我爸爸算了命,先生说.....先生说...如果他能扛过今年,就可以活到99岁,否则.....

说到这里,她再也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越哭越大声。

我安慰她说,算命的事情哪能当真,要相信科学,相信医学,我们科室、甚至我们医院的专家都是很关心你爸爸的病情的,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她边哭边点头,说现在我只能靠你们了,李医生.....你们一定要救救我爸爸啊,我不想我爸爸就这么离开我们,我妈妈也不能没有我爸爸啊.....

那天这个女孩在接待室哭了很久,我回病房后她还在哭,一个护士告诉我。

我虽然不会跟着哭,但看着人家哭,始终内心不好受,所以我早早结束了谈话,回病房继续工作。

女孩的爸爸静静躺在病床上(我们给他持续镇静了),我盯着他的尿袋许久,一滴尿液也没出来,挺愁人的。

主任看过病人后,眉头紧皱,说通知医务科,明早再组织一次院内专家会诊吧。

病人转入我们科还不到24小时,但病情进展已经相当迅速,刚开始是急性左心衰发作,现在可能是急性肾衰竭了,如果我们止不住疾病进展的步伐,那么接下来将会有更多器官受到损伤。

直至病人死亡!

糟糕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甚至连敌人是谁都还不知道。

发送完院内会诊申请单后,我就下班回家了。

回家后我发了疯似的搜索相关资料,试图找到类似的病例报道,后来检索到几个疾病,似是而非,我当然知道病人不会按照书本来生病,疾病都是千变万化的。

后来在微信上跟科室几个医生讨论,提出了几个疾病诊断,最后都被大家否定了,因为有较多不支持的证据存在。

那晚我失眠了,一闭上眼就看到这个哭鼻子的女孩。大脑很活跃,发热、呼吸困难、腹痛、心衰、肾衰、无尿、专家会诊......始终萦绕脑海。

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婆还以为我生病了,半夜起来给我量体温。

第二天到科室时,我迫不及待赶到15床旁。

一看到床头多了好几个微量泵,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微量泵是用来持续缓慢推注药物的,微量泵用的多,说明药物用的多,代表着病情危重。我细看了一下,已经用上了升压药,而且用量还不小。

病人的血压垮了!

血压垮了,往往意味着病人整个心血管系统崩溃了!

这一切都是昨夜间发生的。

夜班医生看到我后,无奈地摊了摊手,说昨下午你一走,他就不好了。血压开始掉,刚开始补了些液体,勉强维持着,后来不得不用了升压药,考虑是感染性休克可能性大,不排除有心源性休克可能。

感染性休克,顾名思义就是严重的感染导致的休克,而心源性休克则是说心脏本身的问题导致的休克,比如常见的急性心肌梗死、重症心肌炎等等,而这个病人目前并无心梗或者心肌炎的确切证据。

还是考虑感染性休克,主任低沉着声音说了句,但这个病人还是挺多疑问的,哪来的感染,什么病原体感染,我们通通不清楚。很有可能是一些少见的特殊病原体感染。

(五)再次院内专家会诊

本来安排11:00开始的院内会诊,主任一一打电话过去,通知各位专家提早到9:30开始。

9:30是各个科室最忙的时候,主任不是不知道这点,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可见他自己也是非常焦急的,病人现在的生命不是以天来计算了,而是以小时来计算了,如果再不止住魔鬼的步伐,后果不堪设想。

我也电话通知病人女儿,我不得不告诉她她爸爸已处于最艰难的状况。为了给她一丝希望,我说我们目前准备专家会诊,先看看会诊结果如何再说。

她说好好好,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声音震颤,嗓子沙哑,显然被我吓坏了。

没办法,我必须在病人还没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通知家属,让家属了解病情动态。试想一下,如果我一开口就告诉家属病人已经死亡了,人家是不是会崩溃?会的。

由于是我们主任亲自打了电话,所以即便繁忙,各位专家也都是准时到来了,有几个专家甚至还早到了,一直在翻阅着病人这几天来的临床资料。

呼吸科的汤主任跟我们主任关系最铁,老早就来了,一来就蹲在病人床旁,眉头也拧成了一团。

人到齐后,我把病情从头到尾介绍了一遍,然后是我们主任补充,主任先是感谢了大家百忙中抽空来指导,几个主任则打趣说从来没见过老马这么火急火燎,看来这次是真的撞鬼了。

主任摊手无奈笑笑,说病人病情进展的速度,匪夷所思,一天多的时间,折了几个器官,现在血压也不好了,休克了,病因愣是没找到,本来寻找病因就不是我们ICU的专长,我们的专长是抢救,是重症,是综合治疗,所以今天必须再把大家叫来,看看能不能商量出个对策。

这些德高望重的主任们,代表了我们医院的最高水平,换平时,任何一个主任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他们是不同领域里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

但今天,他们集体哑火了,讨论来讨论去,大家都没能提出一个靠谱的诊断,只能是继续完善检查。往更高级别医院转也不是办法,因为病情太重,转运风险太高。

但很明显,病人已经没有时间让我们完善检查了。

子弹太快了!

讨论结束后,我跑到病人床前,站了好一会儿。除了呼吸机起伏声,他没有任何动静。

他深昏迷了。

按照大家的说法,这个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或者说的再直白点,他死定了。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明知道一个人快要死了,你却无能为力,这是作为医生最大的悲剧,也可以说是奇耻大辱。

对家属来说,却是晴天霹雳!

我仔细看着他的血压,目前用着很大量的升压药在维持,其他药物治疗都不会有更好的效果了,除非我们能找到确切的病因,然后对因治疗。

可我们到现在都还是无头苍蝇。

中午吃完饭,我睡不着,又跑到床边看看他,希望有奇迹发生。

病人还是深昏迷。

但血压有好转了!

这难道是个好的趋势?

本来用的很大量的升压药,管床护士已经调下来了,起码调低了1/3的剂量,难道治疗起效了?

我内心狂喜,起码他没有转差。

没有转差,那就是有希望。

过了一会儿,病人的女儿过来找我,问我现在什么情况了,我说情况还是很差,但是下午的情况比早上稍微好点,再给点时间看看。

她女儿露出了一丁点笑容,说谢谢我们的照顾,辛苦我们了。

就在我跟她谈话时,护士出来找我,语气急促,说15床的心跳停了!

(六)鬼门关

我一听,顿时蒙了!

他女儿也是一脸茫然,问我,我爸爸....我爸爸是不是....15床?她嘴唇颤抖着。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你先等等我,我去看看怎回事。说罢我起身冲了回去。15床已经被大家围了起来,主任在指挥抢救,推药的推药,按压的按压,记录的记录.....

现场气氛很凝重。

我默默地走到主任身旁,看着病人脸如死灰,血压测不出,心率为0次/分,四肢、躯干都是发绀的。

他刚才都还可以的,我小声跟主任说。

主任嗯了一声,没说别的。许久,才吐出一句话,终于还是不行了。

趁大家还在抢救,我赶紧出去跟他女儿交代情况。

我当时一定是如丧家之犬、败兵之将,灰头土脸地跟他女儿说,你爸爸恐怕不行了。

我不愿意看她眼睛,但我不得不看她眼睛。

她一听,顿时失声痛哭,泪如雨下。说我能不能进去看看我爸,李医生,我求求你。

我说现在还在抢救,场面比较乱,你进去看恐怕不大好,你看了会害怕的。

我实话实说。

她没再要求进去,整个人瘫在凳子上,拿出手机给她妈妈打电话。

我重新回到了床旁,我现在真的不愿意回到这个战场,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不行了,抢救只是尽人事而已。

抢救持续了30分钟,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管床护士看了病人瞳孔,说瞳孔散大固定,没有对光反射了。她在等待主任下死亡诊断。

主任转过头,望着我,低沉着声音,说看来真的没戏了。

我很难过,大家都很难过。我们见惯了生死,但不代表我们麻木。这个病人还是很年轻的,他原本有完整的家庭。但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这种感觉,常人无法体会。

我重新检查了一遍病人生命体征,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我不得不示意大家停止按压,说病人已经死亡了。

结束了。

大家开始各忙各的去了。

当我再次回到接待室时,病人的老婆也到了,她们娘俩,拥抱在一起,放肆地哭着。见到我出来后,她们也不着急问我情况,似乎已经知道了结局。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病人抢救无效,宣告死亡了,死亡原因初步考虑是感染性休克。

女儿仅仅抱着自己的母亲,两人哭成了泪人,她安慰她妈妈,说妈妈不要害怕,爸爸走了,以后我们要更加坚强,爸爸在那边才会开心.....我们一定能撑住的,是不是啊,妈妈。

她妈妈含着泪水,只是点头。

程序上,我是需要问她们要不要做尸体解剖,因为死亡的原因不清楚。她女儿说,爸爸已经过世了,什么原因过世的已经不重要,我们不做尸检了不做了呜呜呜....

过了一会儿,她女儿又说感谢我们,虽然我们没有把他爸爸救回来,但是她看到了我们的努力,看到了我们的责任,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的,怪不得任何人。只是希望以后能够跟妈妈都平平安安的。

我原以为她会怪罪于我,没想到她会那么通情达理,我感到愧疚难当。

那天她们办好了手续,跟着太平间的车走了。

临走前,她女儿给我深深鞠了一躬,说辛苦你们了,李医生。

我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说,节哀顺变,好好照顾你妈妈。

(七)写在最后

这个病例让我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我还是记忆犹新。

作为一名ICU医生,我们的工作就是救治病人,尤其是救治病重病危的病人,有时候我们会看到胜利的曙光,有时候会尝到失败的滋味,不管任何时候,我们都是最希望病人能够存活下来的。

只不过,有时候我们会无能为力。

而我们的无能为力,代价就是失去一条鲜活的生命。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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