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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金玲的随笔“我的喻岗小学系列”之三《命若芦苇》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金玲   七零后,湖北麻城人。现居黄石市,供职于黄石日报社。热爱生活,敬畏文字。散文和诗散见省地市级各种刊物。

命若芦苇

在我去喻岗小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大大的水塘,里面有成片碧翠的芦苇,正生机勃勃地沿着水岸相依私语,远看郁郁葱葱。有一些水鸟在里面自在栖息。  

碧水淼淼,芦苇苍苍,让人倍觉岁月悠长。  

当我走进校园,第一次正式作执教报到时,迎面碰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艾老师。  

艾老师教过我小学一年级的数学。那一年,她二十岁。刚刚考进喻岗小学。  

犹记得,时值开学。初秋九月的一个清晨,她穿着浅蓝色的衬衣,迎风站在校园的一棵大树下,手里托着课本和一盒粉笔,笑意盈盈。乌黑而浓密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大眼睛,皮肤很白。随着孩子们一起,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端然立于讲台......  

我在喻岗小学执教时,她已经结婚生子。我在那里呆了三年多。也从没有跟她提起,提起一个七岁小女孩眼里,当年青春繁茂的她——那样美。  

艾老师有一个幸福的家,儿女双全。她管自己的爱人叫三哥。三哥在中馆驿镇做五金生意。  

他们的女儿时年三岁,名喻晓。初见喻晓时,她由外婆抱在手上。妈妈说,这是金姨这是罗姨。她汪着一双大眼睛,审视片刻,脆声喊出:“金罗姨——”  

那分明是个洋娃娃。大眼睛里蓄满了水,深潭似的。那时我想,喻晓长大了,该有多少男子甘愿跳下去,淹死也甘愿啊!  

艾老师也是“罗姨”的小学老师,教过她五年级和六年级的语文。“罗姨”的第一篇作文和我的第一首儿歌都是艾老师教的。我至今会唱,甚至,那首深具启蒙意义的儿歌,我后来也教给了我的学生。  

跟洋娃娃喻晓的乖巧懂事不同的是,她还有一个调皮到上天的小哥哥喻浩。我从没见过小浩好生走过路。他总是跑的。校园内外,流星一般地飞跑。自己跑得带出风来,满头大汗。还嫌不够,再学马步,前腿一提,得得得。两手再做快马扬鞭之式,迎着风,侧着脑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直到艾老师在校门外拖着长腔喊:“浩浩——”  

掌灯时分,他才从喻岗村某一个同学家里钻出来。一个人穿过茫茫夜色,奔回家来。停在老屋门口,脸红脖子粗,大口喘气,好一阵咳嗽。  

免不了要受责备。大家也十分担心——这么个疯玩法,丢了可怎么办?况且长得粉团似的,安静的时候,真是个可爱的瓷娃娃。  

艾老师给他喝了水,止了咳;又把锅里的热饭端出来,搁在桌上,让他坐下来吃。  

“浩浩,你今天错了没有?!”轻声问的。  

“错了。”一边大口扒饭。  

那间房子比往常更温馨热闹,时时听见瓷娃娃妈妈长妈妈短的叫。生怕妈妈真的生气了。  

那时,我们几个女老师在备课改作业印考卷之余,各自听歌。我还买一把红棉牌吉它,照着书,整日学弹几个和弦。  

九十年代初,港风盛行。年轻人学跳机械舞和柔姿舞,蔚然成风。在学校通往中馆驿镇的途中,有一个小集市。所谓集市,也不过是由一家理发店、一个小杂货店、一个肉摊和一间小卫生所组成。理发店也放舞曲,听到略微劲爆一点的音乐,过路的年轻人就会在路边跳上一段,尘土旋及飞扬。  

路过的乡民,歇下担子,含笑驻足观赏。  

整个中馆驿镇都舞动起来了。镇共青团甚至要组织一场比舞赛。喻岗小学被点名参赛。荣幸之至。  

学校得令,很快组织了一支四人夺冠队。我们自己编舞和选曲。其实也就那么几盘火爆的曲子。关健是24步还是32步,总之必得刚刚跳完,就一曲终了。为此,那一天,我们在老屋琢磨和练习,舞曲一直放一直放,震耳欲聋。  

艾老师一家仍旧住在老屋。这等热闹,浩浩哪有不欢喜的。他在人堆里忙进忙出。  

也是这一天傍晚,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从校园浓浓的暮色里,大步流星,从容地走了进来。他伸出双臂,抱起了浩浩。这就是三哥。嗯。也只有这样亮堂的男子才配得上我们的艾老师。艾老师正忙着帮我们编舞,她面带微笑,示范舞步。  

当她优美的一个转身,回眸一瞬,发现三哥也在场;立即停了下来,竟有些害羞,低头笑不可遏。  

大概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跳舞。  

艾老师和三哥有一种两心相映的默契。  

生命来来往往,充满无尽的喜悦与幸福,也有着无尽的遗憾与悲伤。  

一年后,艾老师因身体不适去医院就诊,却被查出患有癌症,所幸是早期。我们每一个老师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大家甚至小心不去谈论这件突出其来的灾难。仿佛不予言说的事情就可以不存在。  

艾老师很平静。她安排好一切。整整一年时间,她和孩子及家人离开了学校,到武汉接受化疗诊治。那一年,我们也没有见过那两个可爱的孩子,不知道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日子,他俩是怎样过来的。大约是在外婆家长大。  

一年后的九月,艾老师回来了。她面带微笑,云淡风轻,还带回活蹦乱跳的浩浩。他长高了,更加健壮。和从前不同的是,艾老师戴着帽子,面色略显憔悴,声音低了一些。  

大家来看望她时,也都没有过多提及她的病。怕叫醒了病魔,她会痛起来。  

至于艾老师在汉求诊化疗的那一年里,肉体承受了怎样的折磨,心理经历了怎样的暴虐,生活承担了怎样的艰难;回来后,她从不曾提及。  

那一年中,只隐约听说,中途三哥回来筹钱,再去武汉时,看病的钱却在火车站被人偷了。数额是一个乡村老师几年的薪水。这一遭遇,她也只字未提。  

他们都已习惯了默默承受。承受生活中的一切悲苦喜乐。  

三哥是忙碌的。常常早早的回来,带着大包小包的生活所需,病患所需。他俩是一个人怕爱不够另一个人。常常觉得夫妻之间,爱最重要。在艾老师的家里,我看到更多的是恩与义。是凡俗生活中的点滴恩情,是今生盟约后的义无反顾。  

然而,生命是脆弱的,也是坚韧的;有多坚强,就有多厚重。平凡如你我的大多数都是生如虫蚁,命若芦苇。  

经过一年的化疗诊治,元气大伤。艾老师并没有休养,她反而更忙了。来后不久,她搬出老屋,在小校园靠里的两间房,安顿了下来。  

带病坚持教学、照顾孩子,种种艰辛,从未看见她有半句抱怨,也从未见她面有忧戚之色。  

那时,艾老师家里还有几亩田地需要耕种,也有必须上交国家的农业任务。农忙时,他们夫妻齐心协力跟每一个农民一样按季节种上庄稼,春耕秋收。有一年,我们学校姐妹几个,还去过她家里,说是帮忙,越帮越忙。她放下劳作,盛情张罗我们吃喝。  

她卷起裤脚,污泥覆腿,忙得汗流夹背,双颊通红。但艾老师晒不黑。  

她插的秧田,禾苗青青,整齐有序,横竖有致。她站在田埂,手搭凉棚,放眼回望,笑意盈盈。仿佛乐在其中。  

无论上苍如何不公,如何给以重锤一击。他们夫妻二人从来都是举重若轻,仿佛漫漫命途中偶然落在身上的一根羽毛,轻轻摘下就好了。  

对抗磨难的样子尽乎优雅。  

那时,她并未被病魔摧残而倒下,反而比常人都要达观坚韧,且格外珍惜时间。  

劫后余生。她再也不是那个清晨大树下,梨涡浅笑的少女;也不是那个昏黄的灯光之下舞姿曼妙的羞涩之人。  

她对学生宽严有度,循习渐进。常常见她课间分批叫来几个,在房门前的过道里,良言苦口地耐心教导,直到满意为止。  

白天扎扎实实带课,晚上课改之余。她织毛衣做鞋子,常常忙到深夜,不知疲倦。  

在那间阴暗的小房间里,我曾把她织的毛线衣裤和做的布鞋一样样摊在床上。仔细看,码数都是从小到大的;手摸可感针脚细密,匀称扎实。  

她是想着给两个孩子多存上些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东西。  

娘心至此,感动诸神。  

上天有眼。对于艾老师来说,也许是诸神初见她时的无暇顾及,再见她时的倾囊而付……她的病在一次次返汉治疗中,竟慢慢好了,完全好了。  

何其至幸!  

两个孩子一天天大了,阳光礼貌,学习优秀。  

后来,我离开了喻岗小学。  

多年以后的一个春节,我回到父母家。见到了艾老师。那一年,她已四十八岁。彼时,喻晓已考取了一所全国知名大学,成年后的喻晓风姿神似年轻时的艾老师。  

在父母家的院子里,我们拍下很多照片,如今倍觉珍贵。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那竟是我此生与艾老师见的最后一面。  

生活至此,风平浪静中应该有着安然与幸福。奈何世事无常。  

听说后来:艾老师五十岁那年,生了重病,受尽折磨。三哥左右不离的伺候。  

也许是上天的再一次疏忽,终至情深不寿!  

有一天,三哥骑了摩托车进城去给艾老师买药,中途却下起了大雨。不幸出了交通事故。  

行人来来往往,漠然顾自避雨。  

人心多凉薄啊!世道多艰难啊!命途多坎坷啊!而这最后一道坎,三哥没有迈过去。也许是上天觉得他们活得太累了,应当从此长眠以休息。  

三哥走后的第三十天,艾老师也走了。未存一字,未留一语。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有关三哥出门后的一切。  

人间,能让人肝肠寸断,犹如切肤之痛的,不是疾病,不是贫寒,不是命运付与的一切坎坷与苦痛,而是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  

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就像喻岗小学附近那个泥塘边高高的芦苇。经风沐雨,向着阳光,不断拔节,只待秋末,吐出大朵大朵的芦花,把人间装扮得雪白而美丽。  

寒冬之时,芦苇渐次倒下。枯了碧绿的苇叶,朽了高瘦的苇杆,泯然于脚下的泥土,也从此泯然于时间的长河里。  

然而,在世的人们,时常会记起那样美好而坚强的生命,短暂而丰盈的一生,并于心口一下一下的锐痛着。  

这样历久弥新的痛,是现世多少的美好和幸福都无法冲抵的!  

后记仅以此文纪念在喻岗小学执教三十年的艾老师和她的三哥,愿他俩在天上一切安好,再无苦痛;也愿上天保佑两个孩子此生安康顺遂!人间所有的灾难,父母已代为尝尽!  

感谢徐仕舟老师,他为本篇提供了最为详实的内容。他和艾老师同村,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并先后进入喻岗小学执教。在艾老师后期病重时,多次探望。——代所有认识她的同事朋友探望。  

一并感谢鼓励我写下此文的朋友。  

“冬天从这里拿去的,春天都会交还给你。”——谨以海涅的这句诗作结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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