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国庆特刊]柯尊解的散文《有一条路直通家乡》

黄石新东西 2020-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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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条路直通家乡

你是怎样回来的?

你走错了多少路?

你走错了多少路才找回来

你敲错了多少门才找回来

整整六天

我们已经绝望了

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但今天清晨你却回来了

你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人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这是我的朋友、诗人胡晓光，描写一条失踪多日的狗又自己找回家的诗，后面还有好几句，我没有引完，因为我每次读到这里，先就泪如泉涌了。一条失踪六天的狗，不顾一切也要找回自己的家，当它终于接近家乡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宋之问那样“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呢?

人不认识路，可以向人问，“鼻子下就是路”。狗不会说话，要靠鼻子闻着自己熟悉的气味，才能找回家。

这种熟悉的气味，其实就是情。儿不嫌母丑，狗不怨家贫，把人与狗相提并论，是比喻情的高贵，高于一切，轻视这种情的，就不如狗了。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四岁，我对自己的母亲几乎没有记忆，但祖母哭我母亲的两句话，我却记在骨髓里。她没有哭“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是反反复复地哭“家鸡打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我母亲死后许多年，祖母每想到母亲，就总要哭这两句。再过了许多年，我才懂得祖母哭泣诉说的，也是两句诗。

把我抚养成人的祖母，其实与我并无血缘关系，她只是抱养了我的母亲，把我母亲从两岁多一直养大，就视同是自己的孩子了。“家鸡打是团团转，野鸡打是满天飞”，有了亲情，你打她，她就不会记仇，仍然要围着你团团转。

这样的场面我见到过。那年，就在黄石老汽车站，一位说新下陆普通话的妈妈，不知为什么烦恼起来，对她大约五六岁的孩子大吼：“滚开，不要跟我一起！”她一面怒吼，一边推开那孩子。那孩子却不顾一切扑向前来，要抱住妈妈的腿。妈妈气急了，大巴掌打孩子。很多人都侧目而视，我甚至想要上前批评那妈妈。

终于要排队上车了。我们居然是坐同一辆车去武汉傅家坡。车开出高速路口，那母子俩早已经和好如初了。妈妈小心剥开一颗荔枝，往孩子嘴里塞。前面的司机看到了，说：“车上不能吃带壳带皮的东西！”

可妈妈却偷偷剥开了第二颗荔枝，一边伸手接了孩子嘴里吐出来的荔枝核，一边就势要把第二颗剥好的荔枝塞往孩子的嘴里。那孩子却推开妈妈的手，说：“妈妈，这个你吃。”

我立即就想起了祖母的那两句诗：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

小时候，钻入母亲的怀抱，就觉得温暖了，安全了，什么都不用怕也不用愁了。直到长大之后，迫于生计，常年奔波在外的时候，对于故乡那份焦灼而深沉的思念，大抵就是起源母亲的怀抱。

最是无奈时，当列车或者轮船，把你拖进夜色沉沉的原野和群山，列车熄灯了，轮船也熄灯了，这时候，你又睡不着，凭着疾驰的车窗，或者依着缓缓而行的船舷，你突然看见黑黢黢的旷野深处，有灯火闪烁的村舍，一点两点，朝你身后逝去。这时候你便要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家，想到自己的亲人——于是，不由你不寂寞，不由你不悲从中来。

每年年底的所谓“春运”，是最令人惊心动魄的。其实开始的时候春天还远，还只是腊月底，是隆冬。漫天风雪，北风如刀。那么多人拥挤在车站码头，那么多人背着大包小包朝一个方向拥挤——回家！

家里还有什么呢?很破败，很穷，要不然，也不会背井离乡去当农民工。可是，家里还有老父老母，家里还有翘首以待的幼儿弱女。

其实远不只有农民工盼着回家过年，所有的人，好像一年忙到头，就是为了回家这一时刻。

家乡是归宿。一个游子，不管在外面是威风八面，还是穷愁潦倒，家乡的那道堰，那条小溪，那棵枣树，那位在堰边洗衣的老妈妈，总是他梦里最美的风景。或许妈妈有过偏心，或许妈妈给过他很多惩罚。但当他远离故土的时候，当他在异域他乡想到妈妈的时候，能想起来的，就全是慈祥，全是亲情。

所以，甚至有些因为各种原因逃离故乡的人，临终的时候，总希望叶落归根，总希望魂归故里。中国近现代政治家、教育家和书法家于右任先生病逝前留下一首诗《望大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山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于是，我又突然想到肖邦。这个很像中国名字的人，是波兰人，波兰作曲家和钢琴家，他的全名音译，应该是“弗里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