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虽未必为慢词的创造者,却是慢词的代表人。与他抗立的大词人是苏轼。轼的门下,如秦七(观)、黄九(庭坚)等,都是很受永的影响的。 苏轼可以说是“非职业”的词人,柳永则为“职业的”词人。苏轼的一生,爱博而无所不能,以其绝代的天才,雄长于当时的词坛、诗坛、文坛。然柳永的一生,却专精于“词”。他除词外没有著作,他除词外没有爱好,他除词外没有学问。相传宋仁宗留意儒雅,深斥浮艳虚华之文。永则好为淫冶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时,特落之,说道:“且去浅斟低唱吧,何要什么浮名。”其后,他另改了一个名字,方才得中。永的初名是三变,字耆卿,乐安人。景祐元年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号“柳屯田”。有《乐章集》(《乐章集》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三卷,《续添曲子》一卷,有《疆村丛书》本)。他一生的生活,真可以说是在“浅斟低唱”中度过的。他的词大都在“浅斟低唱”之时写成的。 他的灵感大都是发之于“倚红偎翠”的妓院中的,他的题材大都是恋情别绪,他的作词大都是对妓女少妇而发的,或代少妇妓女而写的。他的文辞因此便异常浅近谐俗,深投合于妓女阶级的口味,为这些妓女阶级所能传唱,所能口唱而心知其意,所能欣赏而深知其好处,所能受感动而怅惘不已。所以他的词才能流传极广,“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但颇为学人所鄙。李端叔说:“耆卿词,铺斜展衍,备足无余。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孙敦立说:“耆卿词虽极工,然多杂以鄙语。”黄叔旸说:“耆卿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对于他的能谐俗之一点,大约是当时的许多词人所同意诟病于他的。 例如“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传花枝》);“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木兰花》)之类,诚不免于鄙俗无诗趣。然他的词格却不止于这个境地。这些原是他的最下乘的东西。他的名作,其蕴藉动人处,真要“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以唱之,才能尽达得出来的。苏轼曾拈出“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以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他的情调,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羁旅悲怨之辞,闺帷淫媟之语”。然千篇的情调虽为一律,千篇的辞语却未有相同的。他的词,百变而不离其宗的是旅思闺情,然却能以千样不同的方法,千样不同的辞意传达之,使我们并不觉得他们的重复可厌。我们如果读《花间》、《尊前》过多,往往有雷同冗复之感。在柳永的《乐章集》中,这个缺点,他却常能很巧妙地避去了。这是他的慢词最擅长之一点,也是他的最足以使我们注意的一点。我们试读下面的几首词:
耆卿词的好处,在于能细细地分析出离情别绪的最内在的感觉,又能细细地用最足以传情达意的句子传达出来。也正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的好处,在于不尽,在于有余韵。耆卿的好处却在于尽,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诸代表作,如绝代少女,立于绝细绝薄的纱帘之后,微露丰姿,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耆卿的作品,则如初成熟的少妇,“偎香倚暧”,恣情欢笑,无所不谈,谈亦无所不尽。所以五代及北宋初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含蓄二字,其词不得不短隽。北宋第二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奔放铺叙四字,其词不得不繁辞展衍,成为长篇大作。这个端乃开自耆卿。 耆卿的影响极大。秦少游本以短隽擅场,却也逃不了耆卿的范围。《高斋词话》说:“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至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少游至此,也只好愧服了。少游如此,其他更可知了。东坡词虽取境取意与柳七绝异,然在奔放铺叙一方面,当也是暗受耆卿势力的笼罩的。 苏轼的影响,在当时虽没有柳七大,然实开了南宋的辛、刘一派,成为词中的一个别支。故论者每以为东坡的小词似诗;又以为东坡“以诗为词,如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语)。东坡他自己也尝说:“生平有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他的词“虽工而多不入腔,盖以不能唱曲故耳”。晁补之也说:“东坡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但东坡词实在两个不同的境界。这两个境界,固不同于《花间》,也有异于柳七。一个境界是“横放杰出”,不仅在作“诗”,直是在作史论,在写游记。例如《念奴娇》:
以及如“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江城子》),“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操》)诸词皆是。这一个境界,所谓“横放杰出”者,诚不是曲中所能缚得住的。不过像《减字木兰花》:“贤哉令尹,三仕己之无喜愠。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缙绅。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归去来兮,待有良田是几时?”却有点过于枯瘠,无丝毫诗意含蓄着,乃是他的词最坏的一个倾向。 然东坡的词境,还有另一个境地,另一种作风。这便是所谓“清空灵隽”作品。这使东坡成了一个绝为高尚的词人。黄庭坚谓东坡的《卜算子》一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胡寅谓:“词在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使人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超乎尘埃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柳氏为舆台矣。”张炎说:“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这些好评,非在这一个境界里的词,不足以当之。像:
读了这一类的词,我们还忍说他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来唱吗?还忍责备他不谐音律吗?将这些清隽无伦的诸词,杂置于矫作“绮罗香泽之态”的诸词中,真如逃出金鼓喧天的热闹场,而散步于“一天凉月清于水”,树影倒地,花香微闻的僻巷,其隽永诚可久久吟味的。他的词集,有《东坡居士词》(《东坡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东坡乐府》二卷,有《四印斋所刻词》本,有《疆村丛书》本三卷,又有商务印书馆林大椿校本。又《苏辛词》,叶绍钧选注,有商务印书馆《学生国学丛书》本)。 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人,被称为苏门四学士。然在词一方面,他们四个人,差不多都可以说不曾受过东坡什么影响。庭坚自有其独到之处。观则杂受《花间》、柳七之流风而熔冶之于一炉。晁、张二人则间有可喜的隽语而已,并不是什么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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