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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安秀玲丨风吹尽

 昵称71028402 2020-07-31

【原创首发】作者  |  安秀玲   (原创作品   侵权必究)

  微信公众号“芝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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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刚抬脚走了。还留那么一帧薄薄的背影,在树梢光秃秃地晃着。仿佛远久的一些事和物,活现在记忆里。不过,已不觉得疼痛。也许,持久的疼痛会造成长远的麻木吧。  

       曾经,一个冬天。奶奶的闺女死了。闺女是娘的小棉袄。不多久,奶奶就疯了。她没日没夜地跑。我问奶奶跑啥?为啥跑?答,不知道。 

      冬天,风多,风大。狂风大作时,奶奶的头发比乱草还乱。她的心,却比头发更凌乱。我说,奶奶,我知道,你跑去找小棉袄哩。  

       奶奶的小棉袄丢在冬天的寒风里了。寒风刮跑了奶奶的心。

      没有人拾到一颗心,来还给失主。  

     日本老毛子突然来了,像一阵狂风,吹跑了全村男女老幼。只有奶奶没跑。该跑不跑,活活气杀人。“叭,叭”清脆的枪声,“嗖嗖”地吹着子弹的风声,惊得奶奶一脚崴进了苇坑里。她在里面上抓挠地扑腾着,糊了一身黑污泥,路过的人还以为是一只家鹅在洗澡呢。  

       抢春荒的老毛子匆匆走了。奶奶被人捞上来,洗刷洗刷,像退货一样退回给娘家。

      那是个热天。庄稼长势喜盈,绿油油的,叶片肥硕,仰着脸,朝天空笑,仿佛感谢天恩。风调雨顺的年景不多,就像能吃饱的日子似的,屈指可数。庄稼们的心思,和乡亲们的心思其实一样。 

       蝗虫比老毛子强不了多少,来得也那么唐突,鲁莽,猝不及防。铺天盖地,遮云蔽日,黑压压,黄浑浑。人们点火烧,泼水浇,扫帚拍,都无济于事。真是蝗风狂虐。两天光景,树秃秃禾光光,不见一星绿。人这个心呀,哇凉哇凉的。额头上脊梁上的汗珠,就跟三九天的冰凌查似的,“哗哗”往地上砸。那一份绝望,直桶你的心尖子,让你颤抖,彷徨……  

      这一场致命的邪风,吹着还能跑还能跳的乡亲们,背景离乡,拖儿带女,乞讨活命。留下老弱病残,像挂在村庄的几片枯叶,摇摆,叹息。  

        一孔破烂的窑洞就是一个家。半片席子做张床,一捆稻草当铺盖,一块砖头枕头下。夜晚,山高风寒,吹乱一怀忧愁,吹散人世的希望。  

        一阵乱枪吹得人们四散奔逃。一碗米汤又吹来“春暖花开”。 

       没有方向的风吹着人们。人心或许早已麻木。路边常常无端地倒下一个,又一个,刨个坑就埋了。接着,往前走了。头也没回。  

       又是一场春风,又是一年希望。人心,又聚起了力量。

       然而,春风却吹来一场空前绝后的瘟疫,吹灭了老姥爷和老姥姥的灯。

      奶奶说,人死如灯灭。天上的星星也会落一颗。不知道风会把星星吹到哪里去,却看见奶奶满脸的皱纹如沟壑,吹过一阵凄凉的风。  

       四九年,自由的风。五一五二五三年,连吹三年大旱风。奶奶的肚子被吹得涨鼓鼓地大起来,饿成浮肿病。一边纺花,一阵头蒙,忽嗵,栽倒地上起不来。浑身力气欲散尽,风一吹,就能皮开肉绽,魂儿比一把棉花轻,像根鸡毛飞上天。  

       奶奶小脚,不出远门,没看过戏,却好听人说戏。我家院门外,大皂角树下面,墙根儿,人场儿。奶奶和二奶奶并排坐在大石门台上,盘着腿,摇着蒲扇,听。说到韩琦追杀秦相莲,奶奶就哭个不止。

       二奶奶说,是假的,权当一阵风,左耳朵眼儿进,右耳朵眼儿出,哪能当真。听着秦雪梅吊孝,奶奶更哭个不住。弄得二奶奶都没声儿。二奶奶哪里知道奶奶的心思,她是在哭自己。是她的心里起了大风。想她十三出闺,又瘦又小,够不着锅台上的锅,婆婆责骂,妯娌讥讽。想她痛失娇儿。想她娃娃亲遇上个傻女婿。无人疼,无人爱。心忧伤,没地儿洒。一嗓子“命苦”,痛彻心肺……恨苍天此刻为何不狂风大作,骤然四起,刮飞这个不平的天地,吹灭这个不公的世道,重归洪荒!让奶奶重活一回……奶奶的泪呀,扑簌簌地流,打在我的小脸蛋上,把我的梦刮飞……  

      小庙上,遇着神仙的生日了,节日了,也有唱小戏的。搭个草台子,有点像鲁迅社戏的味道。小庙后面是我家。奶奶在被窝里,戏都能听得真切。那窦娥唤六月飞雪,那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陈三两跪爬公堂……大风长啸,戏心即人心……  

      戏散了,人散了,奶奶和我走散了……  

      大风把我们吹散了……  

安秀玲     爱好文学,有文字刊发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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