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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赵红耀 | 老爷爷,牛和狗

 昵称71028402 2020-07-31

六岁的铁蛋从来没想到,家里的这条老黄牛竟然和老爷爷有着扯不清的联系。

老爷爷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硬朗的和这条老黄牛一样,除了毛发有点稀疏外,骨架依然强壮有力。铁蛋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在镇上养老院看大门,平时只有铁蛋和老爷爷在山村生活。

山村的幼儿园就像羊圈一样,把这些活泼的精灵看管得死死的,不能下水,不能逮鸟,更不能摔跤玩泥巴。铁蛋受不了“羊圈”的约束,便和老爷爷每天到山坡放牛、玩耍。但今天不巧,老爷爷要清理牛圈,便说:“铁蛋,你看牛都饿得哞哞叫,去把牛牵到山坡上吧。”

铁蛋有点不乐意,他想去找二胖子玩荡秋千。

老爷爷又重复了一句,铁蛋撅着嘴,说:“老爷爷,我有正式名的,秋后我就要上小学了,我爸说得叫学名,不能老是铁蛋铁蛋的,都把我叫傻了。”

铁蛋是他的小名,他爸去年花钱请人起了个正式的学名,但老爷爷依然喜欢叫他铁蛋。

铁蛋见老爷爷笑了,脸皮挤在一起,像这条老黄牛拉的粪一样,一层层的。老爷爷高兴的时候,总是张开隧道一样的大嘴笑,铁蛋能看到那“隧道”洞口两枚仅有的门牙,像《动物世界》里海象的长牙一般。铁蛋便也笑了。

老爷爷说:“叫铁蛋多好听,硬实又好养活。去吧,放会儿牛,我晌午给你做爱吃的臊子面。”

铁蛋说:“老爷爷,全村就咱家有牛,现在犁地又不用它,你又舍不得卖它杀它,干甚还要天天放它,害得我一出门放牛就遭二胖子笑话,说咱家养个牛爷爷。”

老爷爷说:“二胖子说得没错。不放牛也行,给你讲个故事听吧,咋样?”

老爷爷抱了一大扑干草,放在老黄牛的石槽里,然后点上一锅烟。在烟雾的升腾中,老爷爷鸡皮一样的面孔若隐若现。老爷爷的肚子就像杂货铺一样,装着许多故事,铁蛋从小就喜欢听。铁蛋听故事的时候,也是他最能耐住性子的时候。他乖乖地坐在老爷爷身旁,两手支着下巴,期待地眨巴着大眼睛。

那个年代,贾家庄是有讲究有规矩的村子,不像现在,老讲究全没了,老规矩也全变了。

贾家庄的其中一个讲究,就是刚生下的胎娃必须要认干亲,有了干亲的庇护,这个孩子才好养活。

在那五黄六月间,正是龙口夺食的时候,山民们都忙得脚后跟踢屁股,贾小拴的窑洞里却传来一声啼哭——老婆生了。接生婆张婶手忙脚乱了半天,才安顿好母子。正要歇息的时候,韩三闷慌慌地跑到院里,敲破锣似地喊张婶快去,说自家老婆也要生了,疼得哭爹叫娘满炕打滚。

张婶骂道:“着急甚,鬼催命似的,你好歹等老娘喝一碗糖水喘口气再去。你以为下崽子是拔萝卜拽韭菜这么容易?光哼哼唧唧就得半天,甚也不懂!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吓!”吩咐三闷先回家烧一锅滚水,把剪子煮煮,再从灶下扒一堆干净草灰备用。

贾家庄是个偏僻不大的山村,一天就添了两个猴蛋子,且是头胎。这可是新鲜事。这俩娃运气好,接生顺利,并平安地度过了“四六风”,欢实地像小猪娃一样。

照例,过满月的时候要庆贺,几乎全村人都出动了。贾小拴摆下了“六六席”,张婶刚吃过三盅酒,热菜还没上来,韩三闷就来请过去吃席。

张婶正满口满塞地嚼着酱牛肉,笑骂道:“你俩狗日的咋回事,要不下蛋都不下,要下还凑到一天下,商量好的?害得老娘接生两回,只能吃一顿,亏死啦!”张婶性情豪爽,牛肉渣伴着唾沫喷了对座一脸。

按照讲究,过完满月后,月婆要由娘家妈接回去,而这一天的重点就是认干亲。

认干亲,可不是想认谁就认谁的,得按“天意”进行,讲究极为严格。吃完满月酒的第二天,便是回娘家的日子。娘家妈用事先准备好的小被子,抱住胎娃,月婆则包着头巾跟在后面,而男人是不能参与这事的。月婆手里要捧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提前准备好的白面烤饼,一边走着要把这种如指甲大小的小烤饼撒在路上,让过路的凶神饿鬼吃,防止它们在胎娃身上作祟。路过十字路口,还要放一挂小鞭炮,压制煞气。从出家门口算起,遇到的第一个人或者其他物什便是胎娃的干亲,也是给孩子起名子的人。当然这起的只是乳名,如果觉得不合适,等孩子上学前再正式起一个学名。这是几百年的老规矩,不能变。张婶的儿媳妇当年就是在满月后回门时,恰逢下雨天,一路没遇到人影,心里慌慌不安。快到娘家门口时,她妈不小心脚下一滑,把怀里的胎娃摔到一盘石碾子上,随即无奈地认碾子做干爸,逢年过节都去给碾子磕头,还要给它倒上一碗烧酒。

贾小拴的老婆小心翼翼地跟在娘家妈后面,她打一出门就心里打鼓,只怕遇到鸡鸭牛羊之类的畜生,让孩子一辈子遭人笑话。这天晴空万里,俗话说:六月瞎忙,锄地晒粮。难得这样的好日头,山民们都在村外的场院上晒麦子或者在地里锄“棒子”苗。贾小拴老婆急切地想碰到一个人,哪怕是个小屁孩也行,但村里静悄悄地,没个人声。真是怕甚来甚,她们刚拐过弯,就看到前面有庞然活物横在路边,妇人停住脚步,哭丧着脸说了一声“妈,牛!”她妈也泄气地说:“唉,这娃是犁地的命。”说来与巧,同一天,韩三闷的老婆在回娘家的时候,运气也不妙,她遇到的是一条狗。

山民们实诚,遇到牛便认牛,遇到狗便认狗,不会说谎。当天下午,贾小拴和韩三闷分别到牛和狗的主人家里进行了认干亲仪式,送上一包点心,一吊子猪肉,一瓶烧酒,一块料子。先代替胎娃给牛和狗磕了头,再给牛和狗的脖子上拴个红布条,并喂了一大钵碗臊子面。按照风俗,胎娃认干亲是要起名字的,牛和狗不会说人话,主人就代表给随口起了名字,贾小拴的儿子叫贾牛管,韩三闷的儿子叫韩狗保。照老规矩,主人要征求牛和狗的意见,但它们不理这茬,只顾咀嚼着两条腿的高级动物才有资格享受的臊子面,分别随便以“哞”和“汪”应付了事。于是,这牛和狗便分别幸运地做了两个胎娃的“干爸”。

因为有这层特殊的“缘份”,贾牛管和韩狗保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耍。转眼到了他们上学的年龄,牛管和狗保一起手拉着手,扛着小板凳到了学堂,肩并肩地坐在教室,面对着枯涩难懂的书本,开始了他们大眼瞪小眼的学堂生活。

大人们总觉得,孩子认牛和狗做干亲总有点面子上抹不开。但牛管和狗保不管这些,他们反而和牛、狗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看它们的眼神也比看到老师要亲切多了。

那天,牛管和狗保正在地里割猪草,牛管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在赶牛犁地,皮鞭不断地落在牛身上,牛喷着响鼻喘着粗气,无奈地哞哞抗议着。而这头牛不是别的,正是牛管的“干爸”。牛管“哇”地一声哭了,狗保忙问原因。牛管说看到“干爸”挨打心里难受,他说一定要让家里把这牛买回来。听好伙伴这样说,狗保也慌了,他急忙跑回去,他要看看“狗干爸”是不是也在挨打。当看到它瘦得皮包骨头,眼屎几乎糊满了眼圈,像野狗一样毛色脏乱粗糙的时候,狗保当时就拿定了主意。

贾小拴终于拗不过儿子的哭闹,正好家里的驴也老了,就贴了一斗麦子把这头“牛干爸”换了回来。牛管听说过《西游记》的故事,便给这牛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牛魔王”。韩三闷同样也因为儿子的执着,用三升棒子面把“狗干爸”买了回来。为了不让它的名号在“牛魔王”面前失去威风,狗保给它起名叫“哮天犬”。现在,牛管和狗保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牛魔王”和“哮天犬”喂食、梳毛、溜圈儿。时间久了,不但他们离不了“牛魔王”和“哮天犬”,“牛魔王”和“哮天犬”在“干儿子”的悉心照料下,越发精神抖擞,毛色油亮,如果一天不见“干儿子”,就无意吃食,焦躁不安。以至于老师问他们有甚理想的时候,牛管的回答是“养一圈牛”,而狗保则回答“配一院狗”。

日子就和推碾子一般,机械地重复着,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和后天相同。不同的是牛管和狗保都已经被“推”成了半大小伙子,他们精心饲养的“牛魔王”和“哮天犬”快要老了,它们也分别繁殖了自己的后代。

那一年很古怪,在该下雨的时候没有下,却在不该下雪的季节下了雪。山民们嘀咕着,说天象变了,一定有甚大事发生,光绪三年就是因为大旱,没吃的就吃草根树皮,后来就人吃人犬吃犬,人和犬都绿着眼睛,远远地相互敌视着。

果然,天象变了。一声炮响,打破了一切成规俗套,打乱了贾家庄的安静和包容。炮响之后,一切都变了样——鬼子进村了。

鬼子是黎明的时候突然包围了贾家庄,十多个鬼子带着一群“二鬼子”从四个方向进来的。一个月前,鬼子占据了贾家庄西边的娘娘山,扎下了据点。没过多久,鬼子就进村糟塌了一次,抢了不少粮食、鸡和猪。好在山民们听到枪声后就仓皇逃离了。接生婆张婶的三只蛋鸡、一条老母猪还有半罐咸菜就是在那次被抢走的,气得她每天一睁开眼就要把鬼子的八辈祖宗糟践个底朝天。

但这次不同了,张婶还没来及点鬼子祖宗的名,山民们便被包了圆。几天前的傍晚,一名鬼子骑着“电驴”外出时,意外地死在了贾家庄村边。山民们慌了,知道鬼子不肯罢休,早把干粮塞满褡裢,做好了听到枪炮声就跑的准备,张婶更是把仅有的一只母鸡关在笼子里,方便逃跑时提着。但鬼子没有让他们如愿。只有狗保的父亲韩三闷那天端着骨头喂“哮天犬”,看到骨头缝里还残存着肉丝,就从它的盆里抢过来吸嘬一番,没想到快天亮的时候跑肚拉稀,看到鬼子悄悄进村,顾不上提起裤子,趴在草丛中躲过了。

鬼子把全体山民驱赶到戏台下的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了一片。那天准备大早上放牛的牛管也在里面,手里还牵着他的干爸“牛魔王”。狗保也睡眼朦胧地站在人群中,他的“哮天犬”干爸形影不离地贴着他蹲着,机警地竖立着双耳。

一个大鬃毛鬼子叽里咕噜地用“兽语”说了些什么,“二鬼子”中有懂得的,便翻译说是哪个大胆的刁民杀死了皇军,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因为不敢承认就害了全村人。山民们都不敢吭气,只是窃窃私语着。“大鬃毛”手一挥,立刻十来个鬼子分开小短腿趴在地上,用歪把子机枪对准了人群。

贾小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壮着胆子对“二鬼子”翻译说:“咱贾家庄都是好人,偷偷摸摸的事都不干,杀人更是不敢了,你给他们说说,肯定不是贾家庄人干的。”

“二鬼子”刚翻译完,大鬃毛就眼露凶光,“呼哧”一下拔出东洋刀,用力高举起来,只听一声惨叫,贾小拴倒在血泊中,他的一只手被齐刷刷地砍断了。山民们惊呆了,这鬼子咋比娘娘山里的狼还要狠,狼吃人还要掂量着瞪上半会儿呢。

牛管看到眼前的一幕,顿觉得气血上冲,他推开人群,几个箭步蹿到前面,一头把“大鬃毛”四仰八叉地撞倒在地。立刻有三四个鬼子冲过来,用枪托死命地砸向牛管,其中一个鬼子还用刺刀狠狠在扎在牛管的腿肚子上,血像长蛇一样冒出来,山民们不忍再看,都吓得低头闭目。只有狗保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撕下衣衫紧紧地包住贾小拴和牛管的伤口。

这时,就听得“哞——噢”一声嘶吼,这声音震得人耳朵生疼。山民们睁眼一看,是牛管的“牛魔王”干爸。这头老牛瞪着血红的环眼,扬着僵硬的尾巴撞了出来,并狠狠地向“大鬃毛”顶去。一声鬼哭狼嚎,来不及反应的“大鬃毛”就像急速漏气的气球一样,被高高地抛起,又沉闷地砸到地面,如同一条被截肢的蚯蚓一样痛苦地扭曲着身子。平时老态龙钟的“牛魔王”此刻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它没有停止进攻的节奏,继续用头抵着“大鬃毛”,拚命地在地上捶捣着研磨着,任凭周围的鬼子兵用刺刀肆意地戳着它的躯体,直至最后,它才无力地抬起头,吐着血沫,看了地上的牛管一眼,像一堵失去根基的墙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腾起一片血雾。山民们清晰地看到,“牛魔王”倒下的那一刻,眼中满是泪水。

瘫倒在地上的“大鬃毛”被小鬼子们扶起来,已是出气多于进气。气急败坏的鬼子不由分说,转身把狗保从牛管的身边拖了过来,紧紧地绑在戏台前的大树下。一个小鬼子对着身边的一条大狼狗叽咕了一句,立刻这条东洋狗像箭一样扑到狗保的身上,凶狠地撕掉着他的皮肉。山民们再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连一些“二鬼子”也不忍看下去。就在狗保撕心裂肺的惨叫中,一道黑影从人群中腾空而出,是狗保的“哮天犬”干爸。它像狼一样“嗷——呜”嗥叫着,闪电般地咬住了东洋狗的脖子,东洋狗痛苦地挣扎着、反抗着。然而,“哮天犬”毕竟太老了,它已牙松力衰,最终反被东洋狗咬住了咽喉。“哮天犬”在抽搐中倒了下去,嘴里还死死地咬着东洋狗的一条腿。

山民们再次骚动了。牛管和狗保的母亲早已昏倒在地,许多女人呜咽着,男人们都低下了羞愤的头,在鬼子的淫威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好憋屈,竟然活得不如一条牛、一条狗有尊严。

鬼子从来没有想到“大日本皇军”的威风今日荡然无存,自从“七七事变”后,他们攻城掠地,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遇到的抵抗都是稍触退溃,仅仅一年多时间,他们已经占领了半个中国,而今天却被一条牛和一条狗结结实实地调戏了一番。

鬼子失去了耐心,枪弹上膛,准备要血洗贾家庄了。突然,村外东北两面响起了剧烈的枪炮声,凭感觉应该不下几百人在攻击。此时,鬼子已无心再战,只得抬着奄奄一息的“大鬃毛”和被咬断腿的东洋狗,慌乱地撤离了贾家庄。

山民们救起了贾小拴、牛管和狗保,也算他们福大,捡回了一条命。在这次鬼子扫荡中,如果不是“牛魔王”和“哮天犬”“舍身救子”,为中国军队攻击赢得时间,贾家庄难免血顶之灾。事后,山民们合议着要把村名改为“牛狗村”,政府却说这名字有伤风化没有同意,但山民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会自豪地说:“我,是牛狗村的。”

山民们感念着牛和狗的恩情,集资在戏台旁边修建了“恩义庙”,里面供奉着“牛魔王”和“哮天犬”的塑像,几十年来香火不断。可惜,这个庙在破“四旧”中被拆毁,从此,只留下“牛魔王”和“哮天犬”代代不息的忠义传说。

老爷爷讲完了故事,贾铁蛋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

他说:“老爷爷,我知道了,你说的牛管就是你吧?你腿上的伤疤是不是鬼子给害的,咱家的老黄牛是不是’牛魔王’的后代?还有,二胖子对他家的狗可好了,他吃什么叫狗吃什么,睡觉都搂着狗哩,这狗是不是’哮天犬’的后代?”

老爷爷又笑了,露出了“隧道”中的“海象牙”,说:“还是咱家的铁蛋聪明。按辈分论,咱家的老黄牛你真该叫它’牛爷爷’哩。”

贾铁蛋没有说话,他默默地站起来,走出了屋子。

老爷爷说:“铁蛋,你干甚去?”

铁蛋说:“老爷爷,我去叫上二胖子一块溜狗、放牛,我知道西山洼有一个地方的草挺多。”

赵红耀   山西省永济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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