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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评·旨评(二)

 无缘无故老先生 2020-08-01
mulin30311368 2020-06-15 21:51:21

脂评·旨评

——品《脂砚斋评石头记》(二)

品旨评第二回:绛珠初见

先看本回首评

回目本是“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而脂砚斋最关心的人既不是贾夫人也不是冷子兴,而是林黛玉,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林黛玉进贾府做铺垫,故将本回品读命题绛珠初见。旨评开篇便说:“以百回之大文”这就是说《红楼梦》至少一百回。可见曹雪芹的《风月宝鉴》有百二十回的猜测是为合理。又说:“诚是大观”,指作者是大手笔,这部作品蔚为大观,本回情节亦是大观。接着夸赞作者:“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线不乱,非具龙象力者其孰能哉。”雪芹如椽之笔有龙像之力实非夸张之语。

脂评:“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又是“本旨”,足见旨评对“本旨”情有独钟,“抓住“本旨”的确是解开该作品密钥的关键。不过此本旨只是本回的:“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旨评屡次用画法比喻文法,或脂砚斋对绘画很有研究,尤其对皴染法有浓厚兴趣。故有旨评:“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旨评赏析雪芹笔法:“此一回则是虚敲旁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故外戚先出、贾夫人先逝、才为黛玉辞父,黛玉进贾府备下充足理由。通灵宝玉的出现也是一层一叠:“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以避免“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余也。”

再看本回身评

芹文用一首诗开笔“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旨评未关心诗本身,而是赞誉雪芹:“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此回亦非正文,至诗云一节是楔子,须低二格写。故用冷子兴演说。”看来,诗词歌赋是作者的长项,故一部《红楼梦》可以籍出一部诗集来。用诗传情言志也是作者本意。不过这首诗还是解得的:往小处说,指贾雨村虽然被罢官料不定会再起;往大处说,欲知目下宁荣兴衰事,需问子兴这等旁观人。

芹文紧接上回,公人嚷道:“快请出甄爷来。”旨评:“一丝不乱。”封肃解释过后,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旨评:“点睛妙笔。”当封肃欢天喜地从官府回来向众人述说原委时,旨评:“出自封肃口内便省却多少闲文。世态精神,叠露于数语间。”这是在评芹文文法简捷,无闲文废语。又点明作者时时都在嘲弄世态。当封肃说到娇杏处,旨评:“侥幸也。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尘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之可比。”可见旨评对这件事的看法是偏于负面的。我却认为贾雨村能恋旧情,不嫌娇杏出生低微,也没有利用姻亲攀附之嫌倒是可以肯定的。

接着一段是脂砚斋对旨评方式的说明,为啥放在这里倒是可以再细考。旨评:“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此段文字透露以下信息:一是旨评有重复文字,此地特说明原委;二是除脂砚斋外还有评者,他们是有交流的;三是他的评语虽是阅读中的只言半语的感概,有的是为了前后照应。

雨村问封肃甄家情形如何,旨评“细。为葫芦案伏线。”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旨评:“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芹文写得细,旨评亦细。尤其封肃说:“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旨评不放过讥讽市井小人的一丝机会:“此事最要紧。”次日,雨村派人送来厚礼答谢甄家娘子并致信言迎娶娇杏一事,旨评:“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如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雨村已官至知府,旨评却道其下流人物。可见在脂砚斋心里,人爵不等于天爵,雨村不过小人得志罢了。芹文描写封肃“屁滚尿流”情状时,旨评:“一语道尽。”可见雨村、封肃是一类人,旨评充分表达了对此类人的厌恶。这段故事即结尾处,旨评:“士隐家一段小荣枯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pp也。”小家小枯荣,映照宁荣大枯荣也。“真不去,假焉来。”评得尤其到位。甄士隐带着真相一去不复返,从此世间再无真言,只剩贾雨村的假语天下了。

芹文专说这丫鬟娇杏的命运两济,娇杏被扶成了正室。旨评:“妙!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相对照。好极。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芹文也就此发表评论:“偶因一着错,”旨评:“妙极!盖女儿(英莲)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芹文:“便为人上人。”旨评:“更妙!可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旨评与芹文都对英莲与娇杏的命运颠倒发出感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可以看作是旨评对“封建礼教”的一声呐喊,故“其调侃寓意不小”。旨评芹文这两句不俗恰在于“集俗语者”“更奇之至”。

说完娇杏,芹文才回头说起雨村当日如何应考、如何发迹。说他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旨评:“此亦奸雄必有之理。”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旨评:“此亦奸雄必有之事。”而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旨评:“此亦奸雄必有之态。”看这接连三评,更刻画出奸雄必有的行事逻辑:“理、情、态”。仅止于罢官,旨评直叹“罪重而法轻”,无可奈何。

旨评认为此节“伏下至金陵一节矣。”随雨村身影,用“闻得”引出林如海的身事,为黛玉出场做铺垫。一说起黛玉,脂砚斋脸色即刻晴朗,旨评:“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对林如海的官名,旨评也感兴趣:“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爱屋及乌,溢于言表。芹文说黛玉家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旨评:“要紧二字,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旨评与芹文看法一致:钟鼎未必书香,钟鼎兼有书香正配黛玉出生,故至美也。可惜美中常有不足,林如海家人丁稀疏,这才有了黛玉进贾府之必然。读到这里,旨评又把世俗文风狠批了一通:“可笑近之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 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廊庙之上?真将半生朽污秽渎睿聪,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批俗就是赞芹文之不俗。旨评中这种以贬寓褒评论手法随处可见。当芹文写道,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旨评:“绛珠初见。”芹文写黛玉“聪明清秀”,旨评又批世俗文风:“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芹文写道,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旨评:“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即平淡真切才是奇妙文字,一本正经地玄虚花哨必俗不可奈。

芹文略写雨村做林家家庭教师的事: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黛玉母亲病逝,黛玉守丧尽哀,旨评:“先要使黛玉哭起。”不忘绛珠身份。黛玉哀痛过伤,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方有空闲逛。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旨评:“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言世事常在意料之外,回首却似意料之中。忽见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旨评:“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旨评:“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此应补一笔“二叹!”随着雨村的心理活动,旨评:“一部书之总批。”又是“总批”。旨评:“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寺里遇一老僧,旨评:“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说雨村毕竟世俗人物,少了慧根,与老僧无缘。转而奇遇冷子兴,旨评:“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境。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又是大赞作者写作手法,“回风舞雪、倒峡逆波”此等形容词用得贴切。当冷子兴谈及贾府时说与雨村同族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旨评:“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刻薄之至,不过刻薄有理。雨村居然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旨评:“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如闻其声。”直接揭露雨村欺人,如何不是自欺呢?当冷子兴言及宁荣二府如今也萧疏了时,旨评:“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三点末世怕读者记不住,末世一词意义重大。当冷子兴说到:“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时,旨评:“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言衰败之家都有共同之像。冷子兴说:“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旨评:“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世家兴败,寄口与人,诚可悲夫!”读到这里,不由想起唐杜牧《六国论》“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之句,的确“诚可悲夫!”冷子兴演说宁荣二府世系,脂砚斋即兴插入评语。说到贾敬只爱烧丹炼汞,旨评:“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偏先从好神仙的苦处说来。”此评意味深长,好神仙居然是苦处。说到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旨评:“青埂顽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宝玉。旨评:“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说到宝玉名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旨评:“真千古奇文奇情。”当冷子兴说到:“将来色鬼无疑了!”旨评:“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他把历代人物分成了大仁者、大恶者和余者。仁者秉正气应运而生、恶者赋邪气应劫而生云云。对这一段宏论,旨评:“巧笔奇言,另开生面。但此数语恐误尽聪明后生者。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此评除了一个“奇”字就是一个“误”字。奇,即奇怪之论。误,是误人之论。为什么说奇且误呢?显然,作者给贾雨村设计此番言论,就是要敲实他的奸雄本性。这套论调正是被两千年封建礼教视为“正统”的伦理之论,也正是这部作品要控诉的对象。此论有它的内在逻辑,严谨得几乎密不透风。故此,贾雨村才罕然厉色,一副正经的样子。按此论,贾宝玉便是那禀赋正邪二气“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者。随后,贾雨村又说出一个甄宝玉来。真假同构,像是可以一一映射的。所以,旨评:“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当雨村讲到甄宝玉对小斯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等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旨评:“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故作险笔,以为后文之伏线。”这评语已经在挑衅至圣先师、儒家礼教了。旨评又道:“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什么叫“大调侃寓意处”?这里不经意揭秘了宝玉有作者的影子的事实:从小受“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所谓鹡鸰、棠棣,皆喻兄弟,也可延指姐妹,也自是后文伏笔处。雨村道:“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冷子兴把话接过去讲起贾家“现有的三个也不错”,两人各自感叹甄贾两家的奇女子们,旨评则穿插着点出“元迎探惜”四春实寓意“原应叹息”,复芹文“谐音隐语”技法。故旨评:“复续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讲到贾敏,雨村才识起他的女学生乃是贾府小姐贾敏之女。芹文借雨村之口说:“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引起冷子兴一阵感叹。对此,旨评:“黛玉之入荣国府的根源,却借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费力。”接着二人又说起“政公的衔玉之儿”来,旨评:“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看来这《西游记》与《红楼梦》毕竟有石头的缘分,真不知真假宝玉是否得到真假美猴王的灵感。两人又谈到贾赦、贾琏一干人。旨评:“本家族谱,记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说来,一丝不乱。”正应了“无人人后不说人”之俗语。谈到王熙凤,旨评:“未见其人,先已有照。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说到此雨村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旨评:“略一总住。”冷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旨评:“笔转如流,毫无沾滞。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这是在评作者笔法,也是该闲话即将结束的提示。结尾有些索然,但旨评却说:“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忽然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旨评:“此等套头,亦不得不用。”可见在旨评看来,索然也罢、套头也罢,都是情节需要使然,作者用来总是恰到好处。

再看本回尾评

旨评:“先自写幸遇之情于前,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虽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雨村之遇娇杏,是此文之总冒,故在前。冷子兴之谈,是事迹之总冒,故叙写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画。有情原比无情苦,生死相关总在心。也是前缘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

这尾评,确在打总结。把本回情节要点、人物情态、叙事顺序、作者苦心、个人感慨都做了总述。但无论说到哪里,旨评心念的还是黛玉的命运。故最后用了个七言四句又把黛玉的未来嗟叹一回。痴,是黛玉一生的孽缘;哭,是黛玉一生的宿命。

品后凝思录

上一回说到《红楼梦》后四十回应该还是曹雪芹的《风月宝鉴》原有的,本回脂砚斋说“百回之大文”提供了佐证。由此推知,曹雪芹批阅、增删到八十回“泪尽而逝”,脂砚斋评点到第八十回,因哭雪芹无心力再评,遗稿散落,被程元伟搜集整理之说似乎更靠得住。不过有人会说,百回未必是实数,把八十回说成百回也是可以的。故后面还需继续寻蛛丝马迹。

这第一、二回都不是正文,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一干人都是引子的角色,承担着整部作品服务主角的叙事功能。这三人却被作者和旨评分别贴上了“善”“恶”“俗”的标签,可贵的是作者没有把他们脸谱化。贾雨村虽然“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却相貌堂堂、文采熠熠、潇洒自如、英雄气概。贾雨村这种集学问本事于一身又深谙世故、三教九流广泛结交,有着极强的社会生存能力。原因在于他满口仁义道德都是拿来唬人的,自己做起事来没有由道德生发的心理负担。贾宝玉虽然也有学问、有文采,本事应该是有的。在道学家看来他还“顽劣憨痴”“不务正业”。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他没问题,一旦遭遇重大变故,他立马就失去了生存能力。究其原因正好和贾雨村刚好相对称,他嘴里不屑于仁义道德那一套陈词滥调,自己做起事来却有由道德生发的心理负担,许多事他不愿去做,不能去做,不敢去做。这一层,脂砚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脂砚斋、曹雪芹也都和贾宝玉是一类人,穷愁潦倒之后便很难有东山再起的营生,最多就是闷头写书评书或遁入空门。大凡心地纯良之人,似乎都有类似的毛病,甄士隐也是此类人物的一个典型。甄士隐的出家是否也是作者设置的贾宝玉归宿的一个隐喻呢?我以为可以探讨。

上一回说到曹雪芹在隐字上下功夫,脂砚斋在显字上做文章。读完本回,倒觉得他们未必是为隐而隐、为显而显。这两回,不仅把全书的本旨交代清楚了,也把故事的因果、过程和结局交代清楚了,简直就是《红楼梦》的一个详细的写作提纲。似乎把这个提纲拿给别人,当然是拿给和曹雪芹心灵相通、笔力相当的人来写,也可能与现在的看到的《红楼梦》八九不离十。从这个角度想,高鹗续写《红楼梦》也不是不能相信的。既然这样,那石头记之说,一僧一道之幻岂非故弄玄虚?

我上回说过,好的作品都是从作者所在民族的文化这个源头流淌出来的一股清冽的甘泉。曹雪芹具有极其深厚的中华文化功底,当他有了创作的自觉的时候,作品一定不是他“写”出来的而是从他的深不可测的文化积淀中“流”出来的。远古神话女娲炼石补天补天,很容易派生出一个余石的传说。雪芹自己的人生际遇和作品中贾宝玉的人生遭遇叠加,无才补天之石是最佳的象征物。伟大的作家的创作灵感天马行空,也许真有一梦梦见那被女娲遗落的石头在诉说他的苦恼和不甘,于是演绎出一部巨著来。所以曹雪芹《风月宝鉴》才没有回目、不成篇章,需要他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分出章回。至于他的谐音会意的“隐”法只是一个增加读者趣味的技法而已。旨评又故意以“显”曲“隐”更增加作品的可读性。不过,我对自己这个说法也不甚满意。如果该作品仅仅是写儿女情长和曹雪芹个人际遇的感慨,那么以上之论当可以敷衍得过。但芹文与旨评都说了这是一部字字血、声声泪的血泪史,他们的奇幻隐喻仅仅为了增加可读性,确实小看了他们。那么,他们做的一定不是小隐,而是大隐。这就进一步印证了我在上回品读中的一个看法:这部作品的背后若隐若现的不是别的,就是那延续了两千多年渐渐有了下世光景的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这才使得这部作品的立意上升到一个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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