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的县城,花团锦簇,人流如织,相对于外出的旅游休闲,假日于我,最大的享受就是去剧院看戏了,那悠悠的秦声秦韵,总让我深深沉醉其中。 我和秦腔的缘分是从母亲开始的。记忆中的童年时光,母亲总是忙碌着。白天在地里干活,夜晚就在昏黄的灯下做针线。她一边娴熟地纳着鞋底——手里的银针上下穿梭,时不时在额前头发上擦一下,一边小声哼唱着那些乡下人耳熟能详的秦腔唱段,婉转动听。幼小的我趴在炕上,摆弄着母亲针线笸篮里的碎布、顶针这些个小玩意,累了就在母亲柔柔的哼鸣中安然睡去,母亲的秦腔小调是我最美的摇篮曲。 上小学了,我已经不满足于听了,便缠着母亲问个不休。母亲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她知道的唱段,方言念出的戏词就是我最早的语文课了。农闲时节,母亲便会带上我去一起看戏,边看边给我讲述戏情、人物。每次看戏,我总是惊诧于前一场被杀死的人物怎么又会换个打扮出来了,母亲也总笑着说我是傻孩子,那是演戏呢。从母亲的讲解中,我记住了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不畏权贵廉洁爱民的包相爷、人穷志坚的秦香莲,知道了一诺千金、情义深重的周仁,虎口救下贾莲香的周天佑和杨门女将八姐九妹......并熟知了很多戏的剧情梗概,最刻骨的是《双镯记》给我的记忆。两位寡母各自精心抚养儿子,两个孩子正好同窗。一日放学,两人各偷回玉镯一只。一位母亲严加训斥,责令还回;另一位母亲却眉开眼笑,夸赞儿子。二人长成,前一位的儿子高中状元,另一位却犯罪入狱,恰好由状元监斩。行刑之时,儿子请求吃母乳,却一口咬掉了母亲的乳头,意为责怨母亲早年不教之过。母亲的讲述更多添加了教育我的分量,看到身着大红袍,头戴插翅红翎的状元郎和跪在台边的囚犯,我幼小的心被深深地震撼!就从那时起,诚实端正为人的品格也深深烙进了我的心中。 少年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是每年村里六月十九的庙会,因为正逢暑假,能看戏便是我最盛大的节日。胡乱吃上几口饭,顶着烈日,背上小凳子早早去占地方,场场不落。母亲哼过的唱段我极其熟悉,看得津津有味。最有意思是跑到后台,看演员对着镜子涂抹油彩,看前台的老爷们摘下长长的胡须,看那公主的凤冠霞帔上闪闪发亮的珠子,心中充满了好奇和羡慕。看到男演员抽烟,便会觉着很煞风景,因为完全没有前台的威风形象了。有时候去得晚了,个子小站后面又看不到,我就会猫着腰挤到搭起的台子下,只听到台上演员的脚步声,然后再溜到台口,每次挨几下竹棍是免不了的,但总算是看到了戏。母亲怜惜我是个女孩子,说我成天疯跑,晒得像个红头羊,没个女孩子的样,看以后难看得咋办。以后嘛,那是很遥远的事,我才不在乎呢,照样秦声依旧。 记得有一年,宝鸡啤酒厂秦腔剧团来村里演出,有一位女扮男装的小生特别俊俏,我痴痴地迷恋着,每场戏都会留心她扮演啥,哪怕有时候她演个小喽啰,我也会盯着看。因为物质匮乏,一般戏只会唱二三天,每次戏唱完了,我还要愣愣地跑到戏场去看拆台子、拉箱子,恨不能也跟着剧团走了,小小的心充满了留恋与落寞。 于是,我回去求母亲要去学唱戏,母亲说:“学戏是件很辛苦的事,要熬夜,要练功,你好好念书去,别胡逞狂。”我为此蔫了一阵子。于是就在家里,呼朋引伴,翻出母亲的床单、枕巾,披在身上,把蚊帐当幕布,夹着两腿走台步,学孙玉姣拾玉镯的“水上漂”,还会拿起擀面杖学学武打戏中的玩银枪,过足了戏瘾,却弄得家里一团狼藉,自然免不了母亲回来的“竹笋炒肉”。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秦腔的兴趣却是愈加浓厚,十几岁的年华,当班里的同学都疯狂迷恋郑智化的《水手》,当李春波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漫天飞扬的时候,我却守着那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等待着《秦之声》,也因此听到了黄梅戏、京剧、豫剧等剧种的唱腔。京剧的锣鼓温和沉稳,秦腔的锣鼓明亮奔放。京胡音色尖亮刚劲,板胡的清脆奔放。一个周日,我守着电视看完了严凤英的《天仙配》,黄梅戏那委婉细腻的唱腔很耐听,但最喜欢的还是秦腔。从那时起,我也熟知了郭明霞、马友仙、李爱琴、肖若兰等名角的名字。郭明霞的唱腔朴实深沉,余韵十足,马友仙的金属般的嗓音高亢有饱满的光泽,肖若兰的声音里充满了幽婉的韵味,李爱琴的《周仁回府》中浑厚激越的悲愤每每让我泪流满面,在秦腔的陪伴下,我度过了人生的花季。 如果说小时候看戏只是为热闹和欢喜的话,长大后看戏却已经有了别样的味道了。 刚刚参加工作那年我19岁,偏僻的乡村最热闹的日子就是庙会唱大戏,我真的很佩服长青川道里传承至今的庙会时间,十几个村各不重复,从每年正月一直会排到十一月,除了农忙时间,几乎每个月都有。学校的老师大都是来自附近村落,宴请同事成了必要的聚会娱乐。于是,我跟着大队伍逛遍了每个村的庙会,只是,流连台下看戏的时间是很有限的,青年人更多的时候是去跳当时风靡的交谊舞,一片空地,铺上彩条布,一台音响就是一个简易的舞厅,那动感十足,情意缠绵的舞曲充斥了青葱岁月,我勉勉强强学会了双人舞,曲尽人散,回来后心里却是喧嚣过后说不出的落寞空寂,也许,这样大分贝流行的音乐并不能深入内心,抚慰精神,我心中牵念的还是曾经戏台下的时光。 再后来,我在岁月之舟中飘摇浮沉,在繁忙的工作和家庭的琐碎里虚度着光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蓦然回首,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经历了送别亲人的生离死别,体味到了艰难酸涩生活本色,感受过了酸甜苦辣的世态百味,流年匆匆催白发,曾经旧梦无处寻,经历了风霜雨雪的心灵更加能理解秦腔中的百态人生滋味。 前年,县城的物资交流会请来了省戏曲研究院青年团来助兴,我有幸陪一位资深戏迷同学与当代名角任小蕾、李小青同桌吃饭,很惊叹头顶众多光环,台前风光无限的他们如此的质朴平和,台下的他们竟然普通如此。闲聊中,也了解了他们和普通人一样都有的家长里短。戏外与友人相聚的时光是他们真实平常的生活。也如我们,在琐碎纷杂的生活之外去欣赏台上的流光溢彩,戏里戏外都是生活这个万花筒的不同画面。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时代的变迁里,街头巷尾,秦腔演出频频,我最喜欢的还是乡下的庙会大戏,戏台还是搭建在荒芜的空地上,尽管台下的观众几乎全是苍苍白发。白天忙碌,我这个被同龄人视为跟不上时代的另类,常常会在夜晚去看戏。只是,已经不坐在人群里了,只会远远地倚着角落去听。我不知道,先祖们是怎样地创作出这黄土地上的如此醇美厚重的“交响乐”,那样的粗犷悲凉、高亢激越,那样的哀婉缠绵,一咏三叹!脚踩在厚实的泥土地上,听那板胡热烈清脆、奔放凄美的声音在深蓝的夜空中回响,我会想起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日子得意地和守着薄田拮据的,老实憨厚的和只会说光面话的,街头卖小吃的和劳务市场打零工的,热心厚道的和爱占小便宜的......活着的从秦腔中来,躺在村子公坟里的从秦腔里去,许许多多的人便浮现在眼前来,我不知道,在这片塬上生活着的和生活过的他们,又都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坎坷?我知道了,为什么秦腔必须要用真腔,因为发自肺腑的唱腔里全是生活百种滋味的真情倾诉和悲怆呐喊! 很多时候,就着窗外的灯光,高楼独倚,我会放一段秦腔曲牌,听高亢的凄美与呜咽的哭泣交相缠绵,感觉如泣如诉,慷慨悲歌的板胡声会一直渗进我的灵魂深处,融进了我身体的血液。厚重的苍凉里,全是棱角分明的秦人面庞,是敢爱敢恨的的滚烫情怀,是世态烟云和人间浮沉!于是,丝丝缕缕的心事便舒展融化在了这样的声韵浓情里。渺渺情思飞扬,我也成了戏台上的角色,本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株小小草,看戏演戏都是常态的生活罢了。 今夜又陪着母亲,带石头去看戏,剧院依旧座无虚席,台上正上演着《周仁回府》,母亲静静地欣赏,轻轻地哼唱。我耐心地给石头讲着戏情,他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小声细致一一作答,看着石头凝神观看的样子,我安静地欢喜。曲终人散,我左手搀着母亲,右手拉着石头回家,石头的小嘴叽叽喳喳,说着自己的感受。月色如水,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年少看戏的岁月里...... 精彩悦读 责任编辑丨 辛 克 文字审核丨 濯 尘 公号维护丨 魏晓兰 捡拾生活点滴,留存美好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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