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纸上一统江山 一 博弈 北魏孝明帝孝昌三年晚秋(527年),洛阳,郦府。 御史中尉郦道元站在阶前,轻轻叹息了一下。这几天,他面临着一个难题:明帝年幼,执政的胡太后任命他为关右大使,去长安监视叛乱的萧宝夤。萧宝夤是萧齐贵族,在梁代齐时投奔于魏,如今站稳脚,又不安分了。其时,郦道元在京城干得好好的,长安山高路远,萧宝夤又不是省油的灯,这差事委实有点烫手。 诏书看不出问题。 御史由皇帝直辖,文官中丞震不住武将,便有中尉监察执法。按条例来,监视萧宝夤是郦道元的职责所在。 奉诏也不是问题。 生于乱世,文官大多也有武官的气度。两年前,文官郦道元就曾征逃过徐州刺史北魏宗亲元法僧,返回京城后,他才升为御史中尉。 只是,看不出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御史易得罪人。这两年,郦道元为主持公道得罪过皇族元徽,又斩了皇族元悦的亲信丘念。朝堂上,不用抬头,他就能感觉到两人杀气腾腾的目光。当宣读完任命诏书,郦道元谢恩时,听到两人强压在喉咙里的快意:“郦大人,恭喜恭喜。” 郦道元淡淡一笑,多谢二位王爷。 长安千里迢迢,长安凶险无比。这些,郦道元都知道,他还知道,这场博弈的背后站着胡太后……元徽元悦两位王爷要借萧宝夤这把刀杀自己,胡太后则要考验自己忠诚与否。 直到此时,郦道元还是有反悔的余地的,他已59岁,年龄是个最好的借口,如果他推辞,以他的资历,谅朝廷也不好说什么。有一瞬间,郦道元几乎要动摇了,他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和所有老人一样,也会瞻前顾后,也会恐慌无助,他也想安享晚年,也想含饴弄孙…… 起风了。几片落叶盘旋着落下来,郦道元捡起一枚:枯黄的叶子,脉络却依然清晰。胡太后执政的北魏多像这冬天的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又一阵风吹来,郦道元深深地吸了口气,做出了决定:他一定要去,明知是坑也要跳,因为这不只是他个人的荣辱,更关乎北魏的前程,作为臣子的他必须有所担当,不仅要去,还要带上亲属以示决心。 这场博弈中,郦道元败给了二王,却战胜了自己。黄昏,风中的洛阳城肃然静穆,万家灯火中,疲倦的郦道元闭了眼,他多想回到从前,回到无忧无虑无所畏惧的时光。 二 北巡 郦道元是范阳涿州(今河北涿州)人,却出生在山东青州、父亲的刺史任上。他的青少年时光大都在青州度过。青州的山水,古坛,幽祠,物产,民风,让他陶醉让他沉溺让他不能自拔。有时,他会呼朋唤友到郊外或登高长啸,或泛舟吹萧,或林下抚琴。劲烈的风打在郦道元脸上,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父亲郦范功高位重,深得北魏几位皇帝信任,更获得外姓最高爵位——范阳公。二十多岁时,父亲病逝,郦道元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任尚书祠部郎,执掌文书奏章。虽说官品低微,但足见朝廷对郦家的信任,而且,在朝廷,他终于见到孝文帝了,这位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雄心勃勃,在内大刀阔斧改革,在外向南齐宣战,大有统一天下之志。 和孝文帝在一起,郦道元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励。这位和他年龄相仿的皇帝励精图治,果敢决断:以南伐之名迁都洛阳,使一个落后部落汉化成真,使一个游牧民族落地生根。他的理想他的气度他的胆量都让郦道元激动不已,透过这些举措,郦道元看到了北魏一统天下的巨大可能。 汉人郦道元的北魏情结看似奇怪,实则有因,一则,他历代仕北魏,早将北魏视为祖国;二则,北魏汉化已久,南朝则王朝更替,混乱不已,因此,无论是政治倾向还文化认同,郦道元都以北魏为宗,把统一天下的期望寄托在孝文帝身上。 太和十八年是北魏历史的拐点。 这一年,魏孝文帝正式宣布迁都洛阳。通往洛阳的官道上,鲜卑人络绎不绝,马匹跃过,辎重隆隆。郦道元也在其中,在路边,他停下,掬起一捧土,嗅了嗅,揣在囊中,他知道,这一走,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太和十八年也是郦道元生命的拐点。 这一年,孝文帝北巡。要伐南齐,先得后院稳固。因此,孝文帝出巡北疆六镇,直至阴山一带,随从者就有郦道元。多年后,郦道元在其地理名著《水经注》中留此存照:“余以太和十八年,从高祖北巡,届于阴山之讲武台……” 北疆每一条河流的流向、水势,每一座山脉的高度、走向都深深地烙在郦道元心中,以至于多年后,当他提起笔,这副酝酿已久的水墨就从笔端倾泻而下,是为《水经著》。 回到洛阳,郦道元被提拔为治书侍御史,为六品官,监察弹劾官员。这自然和他才华有关,也和推荐者有关,但更大的可能是文帝看好他:多日的亲密接触,孝文帝可以全方位发现郦道元的才具,品性,以及那被《魏书》目为酷吏的初露端倪的刚猛吏风。这风格正是雷厉风行的孝文帝所欣赏的——一统天下的铁马金戈,或许唯有这种刚猛的铮铮风骨才能辉映。 可惜不久,朝廷党争,郦道元上司失势,他也连带着被罢了官。不过,他知道,复出只是早晚的事——孝文帝从未忘记过他,忘记北巡的日子。之后,孝文帝率军南伐南齐,攻占了南阳、新野等地。两个世纪的南北分裂之后,一个崭新的,大一统的中国似乎要呼之欲出了。 望着孝文帝殷切的脸,郦道元的脸发烫起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不会辜负皇帝的。只是,孝文帝却辜负了他更辜负了自己——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三十三岁的孝文帝崩殂于南伐途中,太子元恪即位,是为宣武帝。 其时,郦道元正闲居在家,听到消息时,他沉默了好久。在他心中,孝文帝是明君,更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北巡时,那个跃马扬鞭,挥斥方遒的身影还历历在目……如今,山何依旧,故君安在?望着缟白的朝廷,郦道元的心剧烈地痛起来,他知道,他哭的是孝文帝,更是统一梦,励精图治的孝文帝死了,这个梦大概也要醒了。 三 宦海吏风 两年后,北魏宣武帝景明二年(501年),三十三岁的郦道元复出了,任颖川(今河南省许昌市)太守。不久,又任冀州镇(今河北省冀州市)东府长史,刺史于劲是国丈,当时在关中打仗,郦道元就代理刺史。御史台的经历,让郦道元眼里容不得沙子,他疾恶如仇,刚猛如烈日,给人温暖,冀州的吏治和治安有了很大好转。但其刚猛也让一些人如芒刺在背:官吏战战兢兢,不法之徒更是远远逃遁。 几年后,汉东有蛮民万余来归,朝廷命郦道元到东荆州置郡,是为鲁阳郡(今河南省鲁山县),以安抚归附蛮民,鲁阳地险人蛮,郦道元上任后,认真调研,合理统筹,建学校,整吏治,化风俗,恩威并治,郡里一时大治。朝廷嘉奖他,将其晋爵三品,封为安定县男。 之后,郦道元又封辅国将军,任东荆州刺史。看来,朝廷还是认可他的吏风的,只是,他虽尽力教化,蛮民还是野性难驯,直至最后到上京上访,弹劾他“刻峻”。为安抚蛮民,朝廷权衡一番,最终还是罢了郦道元的官。 岁暮,大风,回京城的路上。 郦道元裹紧了身子,步履却一阵踉跄。难道这北风也学会他的“刻峻”了?郦道元苦笑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昔日孝文帝欣赏的吏风竟成了罪证。其实,他何尝要“刻”要“峻”,他何尝不知春风比冬风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只是,严酷的现实不允许他和稀泥:孝文帝死后,北魏一蹶不振,江河日下。南朝轮流坐桩,齐梁更迭,乱世中,人心惶惶,世情浇薄,尤其是鲁阳,多民族融合,更难调众口。 刚置鲁阳郡时,他也曾教化,并取得了一定成绩。但此一时彼一时,刚强难化的蛮人,只用教化显然不行,或许唯有针锋相对的刚猛才能道高一丈。但现在…… 既如此,那就换一种生活吧,所幸,他还有一部《水经》可注。郦道元叹息着摇了摇头,继续前行,大风吹,落日黄,尘土飞扬,郦道影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最后融入远方的地平线。 四《水经注》 冬夜,飘摇的油灯下,是郦道元专注而憔悴的脸,他时而翻书,时而提笔,时而凝眉,时而舒颜。大风刮得窗棱呼呼响,也刮得屋里忽明忽暗,郦道元的脸色就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隐现。良久,他伏在桌上睡着了,书稿滑落在地,惊得他蓦然醒来。他俯下身捡起书稿,封面上,《水经注》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混乱,战争频仍,更朝换代快,民族迁徙频繁,南北民族大融合。人们三观得到了拓展和提升,出现了许多地理学著作:《五湖赋》《江赋》《大河赋》等,但这些文赋太零星太主观,不能满足郦道元的国家大地理想象。 先秦也有地理类文献如《山海经》、《尚书》里的《禹贡》、《穆天子传》等,但较之于《山海经》的芜杂,《禹贡》的至简,《穆天子传》的缥缈,郦道元还是选择了中庸的《水经》。《水经》是一部研究河流水道的典籍,著于三国时期,作者不详,记述了全国一百三十七条主要河流,却文字简略,详情阙如。 很早时候,郦道元就对水感兴趣。水至柔,能恒顺万物;也至刚,能水滴石穿;水自利,能洁身自好;水利他,更能涤荡万物;他喜欢水,喜欢看水天一色,水起风生,也喜欢看月印千潭,波澜不惊。水是他的朋友,让他润泽;水是他的属民,让他牵挂;水是他的镜子,让他警醒…… 而《水经》则是水的汇集。尽管作者不详,诸多水文资料也不详,如一尾鱼的骨架。但郦道元决心为其做注,他要丰满《水经》,给这条鱼以血肉以生命,使其畅游在古中国的书籍文献中。 为此,郦道元一直在路上。 从青州的少年时光到追随孝文帝北巡,从颖川、鲁阳、东荆州任上到免官闲居,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为注经做准备。无论是主政还是游历,郦道元每到一处或跋郊涉野追根溯源,或走访民间采集谚谣,将沿岸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一一记录在册。北朝国土凡是能到之处,他都亲力亲为,南朝国土他则遍阅资料,考证判断,甚至连国外的河流资料,他也一一考证记录。 刚开始搜集时,郦道元还是无意识的,那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跟随雄才大略的北魏皇帝去一统天下,开辟新的版图。自孝文帝去世后,北魏自顾不暇,遑论统一天下。而南朝,在内乱的路上越走越远…… 郦道元思索后开始行动,他要打破政治藩篱,纳天下河流于一彀,在纸上开辟出一个庞大而统一的地理帝国。因此,他可以对北朝的水道亲切有加,也可以对南朝的水道心平气和,甚至在书中引用南朝皇帝的年号也不用心存顾虑。 《水经注》记载的河流有1252条,是《水经》8倍多。注文约30字,是经文20倍。引书多达437种,辑录了汉魏金石碑刻多达350种,它如一副画卷,在历史的天空,依次展开了从先秦到南北朝两千年间的一个统一帝国的地理、文化、历史…… 公元523年,《水经注》基本完成,郦道元终于吁了口气。在繁忙的著述中,他一直关注着朝廷:胡太后和孝明帝母子的勾心斗角,朝臣们的投机钻营,南梁和北魏国力的消长…… 隔着萧萧落木,郦道元听到了南朝梁武帝攻打淮南的马蹄声,听到柔然南侵、六镇官兵矛盾暴发自相残杀的金戈声,听到了朝廷急切而慌乱的宣诏声……郦道元从书稿中站直了身,透过茫茫雾霭,他想起了雄主孝文帝,如果孝文帝在,今天会是何局面? 五 殉国 复出后的郦道元戎马倥偬。先是任河南尹治理京城洛阳,接着又前往北方六镇,整改吏治,筹备军粮。之后,徐州刺史元法僧叛乱,郦道元又奉诏平叛,一路追杀过去,在涡阳(今安徽省涡阳县)逼得走投无路的元法僧投降梁朝。 回京后,58岁的郦道元升为御史中尉。从弱冠到花甲,从侍书御史到御史中尉,命运划了一个圈,他又回到了原地。只是,他早已不是那个刚猛的愤青了。他累了,需要休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尤其是此时,胡太后当政,明帝被架空,整个朝廷是一团乱麻:胡太后和明帝母子斗心眼,元徽为利益诬陷其叔父,元悦亲信丘念有恃无恐,操纵州官选举……郦道元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都盼望他快刀斩乱麻。但郦道元沉默了,顿时,朝中一片谴责之声。 深夜,庭院月冷如水,郦道元仰首望天,深蓝的天空中,几个星子闪现,多像促狭的眼睛。郦道元一声喟叹,闭了眼。 几天后,郦道元终于将行迹莫测的丘念抓进监狱,元悦向胡太后求情,但郦道元抢在胡太后下诏前处死丘念,并追责到主子元悦。朝堂上,不等郦道元说完,元悦就竭力争辩,胡太后以轻咳阻止了他们。 下朝时,元徽幸灾乐祸地笑,元悦则赤裸裸地恐吓:“郦大人,总有一天……”郦道元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走过。 只是没有想到,那一天会这么快到来。孝昌三年丁未十月(527年11月),南齐皇族、北魏雍州刺史萧宝夤在长安发动叛乱。被元微、元悦怂恿的胡太后任命郦道元为关右大使,去监视萧宝夤。 冬日,通往长安的大道上,郦道元和弟弟、儿子一行正踽踽前行,走到阴盘驿亭(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时,马匹忽然嘶鸣起来,树林后人影幢幢,郦道元吃了一惊,夕阳下,漫山遍野的叛军正以包围之势向他们合拢而来。 以多年的军事经验,郦道元下意识地率领侍从占领了岗上的驿亭。但他忽略了致命的一点——水井在岗下,而此时,岗下的叛军正虎视眈眈。无奈,郦道元只得下令侍从掘井。山高水低,掘了十余丈也不见水,侍从早已精疲力竭,而此时,叛军正一步步逼来。 最终,刚猛的郦道元死了。临死前,他还在厉声斥贼。在他倒下的那一刻,鲜血四溅,枯井里清泉喷薄而出,阳光挟带着千山万水呼啸而来…… 朝廷平叛后,还了郦道元一个迟到的公道,追封其为吏部尚书、冀州刺史、安定县男。他死后五年,北魏即告灭亡。之后,东魏、西魏……元氏又挣扎着延续了三十年,最终被北周取代。 郦道元身后毁誉不断。朝廷认可,和他同时代的《魏书》作者魏收却将其列为酷吏。理由就是其东荆州刺史任上,“威猛为治,蛮民诣阙,讼其刻峻……”但如何“刻峻”,却没有拿出证据说明。 只是魏收为人褊狭,《魏书》又素有秽史之称,郦道元的酷吏之称该打个折扣吧?百年后,唐朝的李延寿著《北史》,既照录了《魏书》中郦道元的传记,又不动声色添加了一些资料,拂去人性的尘埃,一个刚猛、忠勇、多才而又悲壮的郦道元解禁出来,挟着《水经注》,走进山川河岳,走进野史民间,走进历史深处。 郦道元,这个渴望建功立业的北魏的汉族男子,政治上没有大的建树,却在纸上建立了一个雄伟无比的江山。《水经注》成为我国六世纪以来的地理百科全书,成为后来统治者治理江山的红宝书,鉴于此,郦道元应该可以瞑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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