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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杜素焕:活埋(5)

 新用户91238811 20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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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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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汪葆夫

 活埋

杜素焕

13

且说赌咒不灵放屁不疼,一咒十年旺,可从进财逼媳妇赌血咒,十天未过,吴老歪就一命呜呼了。为此,吴进财懊丧懊恼懊悔,祖奶奶的,莫非这咒语也有显灵的时候?

听弟媳兰雪说,爹死得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头天,她让进宝给爹端了小半盆面条过去,爹喝得干干净净,清早起来,大嫂隔墙递来四个发面卷子,爹放锅里馏馏,还搅了面汤,蘸着西瓜酱豆吃得喷香,想不到晌午不到,爹一口气没上来,就以头抢地,栽倒在老屋门口。

四十多年的老屋啊!

弟兄仨常听爹讲起有关老屋的故事:先前,家里穷,爷爷是跟土匪头卖过命的,奶奶是要饭堆里挑出来做童养媳的,爹说,你奶奶呀,刚进吴家们睡的是灶窝,大冬天的,都是把小腿伸进锅底门里,身下有时铺的是麦秸,有时是杆草,有时铺的是豆茬,穿着衣裳睡的,身上搭个麻包片或破衣衫,就那,你奶奶从来不喊苦,只要能填饱肚子,让她干啥她干啥……再大些,明了一些事,心里就别扭,你爷爷属鼠,你奶奶属鸡,整整比她大十岁。你老奶奶就跟她说,端谁的碗,归谁的管,你都端俺好几年碗了,不归俺管就是亏心,亏心不得好,死了有人找。人死了咋还有人找呢?就是说你就是死了,也会有人嚼你的不是,阴曹地府里你也不得安生。这话,把你奶奶吓得脚底板拔凉气,就硬下头皮,认命了。待添了我,你老奶奶瘫痪,你爷爷去东北贩红芋干,遇上发大水,冲走了。从那你奶奶就伺奉着一老拉扯着一小,咬紧牙关度日月……后来,爹到了成家的年龄,你奶奶发誓般般地说,盖屋!盖了新屋娶媳妇,娶了媳妇抱孙子!可知道那屋是咋盖的?你奶奶和爹,借着月亮地拉土活泥,活一回脱一层坯,不知不觉两年下来就盖起了两间土坯墙屋子。再后来,你娘就进咱家门了,你娘进门前半个月,你老奶奶拉痢疾,离离拉拉七八天都止不住,最后裤子没提上就拉死了。殡过你老奶奶,你奶奶跟爹和你娘说,人这一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都是奔着个差事来的,如今她的差事快完了,日后全指望你娘了。唉,你娘这个人,说起来人也好心也善,可就是跟你奶奶合不来,有一次你奶奶好心好意给她用红布缝了双棉袜,她也是好心好意地用棉袜给你奶奶换了顶丝绒帽,你奶奶生气,说你娘忒不懂事,不知道孬好。你娘说袜子忒鲜亮,还夹脚,她咋个穿?你奶奶说不想穿言语一声,不该不吭不哈地给换了,眼角里忒不夹她了。爹就劝奶奶,她眼角里若不夹你,会给你换恁好看的帽子?你奶奶发话,她不穿我缝的袜子,我就不戴她换的帽子,还嘟嘟囔囔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啥的,为这,她俩僵持大半个冬天。过年开春,你奶奶提出要分家,非分不中……你奶奶呀,总觉得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熬成了就得值,啥值不值呢?唉,人强命不强啊!等我操心作难靠房西墙接了两间土房子,她搬进去住了不到一年就咽气了,临死也没吃过一个药片,也没抱过一个孙子。再往后,你娘见天拉着个脸,还三天两头地回娘家,好像几间屋都装不下她似的……唉!

爹说到此,咔在嗓子眼儿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纵是进宝缠着打探也没了下句,就像没出膛的子弹卡了壳,没吐出的鱼刺卡了嗓,没锯开的葫芦断了齿,只落得一声叹息。

而今,老屋成了丧屋。

丧屋里,三个儿子按排行大小跪在棺材的左侧,三个儿媳对应男人的位置跪在棺材的右侧,烧纸的客稀稀拉拉,却也拖拖不断,大都是本村能说的上话的邻居和同根同族的真本家,当然,大儿媳二儿媳的娘家是免不了的,王二、孙尿、曹狗也是免不了的,刘巧云和曹飞虎更是免不了的。

通常这场合,身为村支书的曹飞虎都是掂着两刀用纸梭打过的开花黄表纸缓缓驾到,他眉头紧锁地、步履稳健地来到亡者家门,有管事问事的所谓忙客便慌慌地接过纸钱,一声烧纸的客,哪里哪里的,男客女客,棂棚下的人应声烧纸,接着丧屋里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哭爹叫娘声,男烧纸的客男孝子哭,女烧纸的客女孝子哭。于哭声中,曹支书进门,快步走到棺材前一蹲,随即引来一个又一个的“爬头”,他一个又一个地拉了拉,算是表示亲切关怀和慰问了。吴进福有话要说,伸手拉了拉村支书的衣角,村支书一侧身进了丧屋内间。

说吧,有啥要求?曹飞虎坐定,接过进福递过来的一支香烟,推掉又递上来的火柴盒,自顾自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剔明放光的打火机,三下两下地打出火苗把烟点上,尔后转动着贼亮的老鼠眼问。

吴进福抬了抬惺忪的眼皮,闷闷地说,也没啥过高要求,只是想麻烦你操心给调块好点儿的坟地,俺爹生前被人看过,俺爷爷奶奶的坟压着风水呢,俺娘的坟也不在索里……

曹飞虎眯眼听着,嘴角动了动,却不发话。

吴进福继续说,你知道坟地好了旺子孙,坟地不好伤子孙,你看俺弟兄仨一个个地也没啥出息,巴望着孙辈能有点儿能耐呢。说完,示意低眉折腰偎过来的媳妇拿两盒好烟奉上。

这时,飞虎才猛一睁眼说,见外了见外了,说起来新社会了,都倡导新风尚,谁还迷信这个?只是、只是有些事咱也说不清道不明,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啊,我这就去联络联络,看咋个调法儿,哦,对了,话说前头,万一调不成,你弟兄几个可别恼,要是调好了,就得提前商量好咋迁你娘的坟。说完,一拍屁股走人了,屁股后面磕下三个孝子头,其中吴进财磕得带响。

进财媳妇撇了撇嘴,把肩上的孝布往头上搭搭,随着嘹亮一嗓,烧纸的客,蛮子营的,先男后女!她长长地拉出腔调,哭起不该死的公爹来……

此时,门外有几个妇女议论着哭丧这等事,什么“儿子哭得真心实意,闺女哭得惊天动地”,什么“媳妇哭得疼东西,女婿哭得死格朗放屁”等等,吴老歪一辈子没闺女缺女婿,也只有听儿子、媳妇真真假假的哭嚎了。

刘巧云擦肩而过,说了句,嚎也比不嚎强,活人的哭嚎免死人的罪孽呢。说着,走进院门,跟棂棚一侧的几个吴氏本家娘们说村委会有点儿事,才得闲过来帮忙。

其实,刘巧云听到吴家老屋传出哭声的第一时间就刮风儿似的赶了过来。她惊愕的眼神满屋子寻找,旮旮旯旯地打探,也不知找的啥因,探的啥果,反正一个人的突然离去是有根由的。你说他硬朗朗的一个人,满打满算才60岁出头吧,大肉还没捞上吃,咋能冷不冷丁地就走了呢。嗯,俺爹61了,除了那火爆脾气,也没太多的不是。三儿一边给爹擦脸上的黄土,一边应着刘巧云的话。刘巧云叹口气说,唉,谁没有个褒贬补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人就有错,没错不是人。顿了顿,又说,一人一个脾气,往往,人都是死在自个儿脾气上,躲都多不急,可按你们家眼前的光景,谁能把他气成这样?进宝媳妇摇头,这个外来的娘们,当着外人的面除了摇头点头,似乎不会别的了。

哎哎,老大老二媳妇,出来一下。刘巧云透过人缝儿向丧屋招手。

妯娌俩对视片刻,起身半躬着腰一前一后出丧屋,前面的直截了当地问有啥事,后面的巧妙地问还有啥安排不到的。

刘巧云唊巴唊巴眼说,你不觉得棂棚下面少点啥么。

少啥?妯娌俩脸一愣,齐声问。

几个孙儿,不着窝似的乱跑,连个孝帽也不戴,也不安茬安茬。

安茬了安茬了,安茬多遍了,可小孩子的腿脚勤,不失闲一会儿,也不听话。

不听话都是大人惯的,再安茬一遍,黑唬着脸安茬。

中,中中,麻烦你了。

刘巧云只说麻烦不着,便去帮别的忙了。

忙,有时不是好帮的,帮忙办事的法儿也不是好想的。曹飞虎答应帮忙调块坟地的事遇到了障碍。这障碍归结于吴家爷们的为人。那横劲儿,那熊样儿,谁甩乎你啊!人都是自私的,生怕你吴家的霉味儿传到俺祖坟里呢,不中不中,说啥也不中。

无奈之下,吴老歪的棺材被抬到孩他娘的坟前无奈地入了土下了葬。为这,吴家跟村支书的怨又积了一层,弟兄仨对曹飞虎怨恨的种子也深深地埋下了。

14

殡过爹,弟兄仨一商量,一夜之间就把老房子推倒了。

倒下的老房子像两具匍匐在地的尸体,一前一后地牵扯着,最终牵扯到洼地里,敲碎、耧平,只待一天天一季季一年年,地里长满草木禾苗,根叶沤烂成泥,越过一个个清新的早晨或黑魆魆的夜晚,成为陈年,成为过往……

而过往,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清晰的时候,想模糊都模糊不成;模糊的时候,想清晰都清晰不得。忘吧,走路往前,过日子往前,谁知道往前的路有多少坑坑洼洼?睁只眼闭只眼往前过吧,过去的是日子,过不下去的也是日子,这日子,挂在树梢呢,洒在月亮地呢,藏在锅底门呢,立在床头呢,长在田间呢,见天见天,咱都得踩着它的影儿往前过,就是哪天咽了气没得过了,还有别人的日子不识闲地往前过着……进福媳妇说着说着,就打起了哈欠。

进财媳妇接过话茬,加重语气说,日子是自个的,日子过得孬好都是自个儿的事,好不着谁,也赖不着谁。

谁是谁呢?进宝媳妇疑惑不解,叹说一个人跟一个人的日子不一样,一家人跟一家人的日子不一样,大嫂跟你的日子不一样,你跟我的日子不一样,好着赖着,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唉!

你也信命?进财媳妇问。

信,早几年不信,这几年信了。进宝媳妇低头回答,语气是软弱无力的,眼神是无精打采的。突然,她想起一件事,便拽了拽进财媳妇的衣角,小声说,二嫂你出来一下。

进宝媳妇悄悄地把昨晚看到的一幕跟二嫂说了。

真的假的?平时都看着怪好的,到底有多大的牵缠会吵架?还动手打……俺不信,不信!进财媳妇头摇得像拨楞鼓,眼瞪得像琉璃球,脸灰得像刨红薯,仰头说着咱过好自家的日子就妥,管人家闲事干嘛?低头却又盘问起枝枝末末:他俩吵闹时还有谁看到?谁先动的气,谁先发的火?谁打住谁啦,打哪里啦?她哭吗?他哄吗?最后他俩咋的啦?等等。

进宝媳妇概不作答,越盘问越不回答,你刚刚不还说过好自家的日子、不管人家的闲事?不管就不管,俺下菜园摘茄子去了。

进财媳妇咧嘴笑笑,出家门拐了个弯儿,劲抖抖地走进自家玉米地。

地里的庄稼长得正欢,水沟里的溪水流的正欢,穿梭于几个玉米穗之间的几只花蝴蝶飞得正欢,她欢苗爱叶地蹲下身,倾听地床的欢声笑语……是呢,大地温床的,她不知从哪天起对大地那么有感觉,而从地面上不时攒动的人群中,不时闪现着两张躲躲藏藏的面孔,一张是有权有势的村支书,一张是能说会道的妇女主任,两张面孔时隐时现,时远时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又时而交叉重叠成一个移动的画面向她走来,她却起身后退两步,不理不睬……

你,弄啥去啦?锅也不刷,饭也不做,猪圈里没食,羊圈里没草,孩儿绕大半个村也喊不应你,你还跟没事人一样儿,这日子还过不过?吴进财唬着脸冲媳妇嚷。

媳妇说,嚷啥嚷、嚷啥嚷?没看见老母猪打圈子么,我去找不花钱的公猪配种。

配、配种有男人操心哩,哪是你娘们管的事?不知道丢人几个钱一斤。进财嚷着,忽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说啥不花钱,谁家的种猪不用花钱?

媳妇却卖起了关子,神神秘秘地说,你猜!

吴进财猜不出来,无论咋猜都猜不出来。其实也不用猜,村里就三头专门用来配种的公猪:一头是孙尿家的“骚虎”,个高、身长、体健,骚劲儿大得很;一头是蔡寡妇侄子的,蔡家人养菜猪(菜猪指公猪,没有生养的小母猪有时也称菜猪,菜猪另有一通俗称呼――芽猪,芽有发芽及小的意思),特种的菜猪身子短、个头小,却肥肥硕硕的,脸盘挤弄一疙瘩肥肉,跟盖子似的,人称“盖子猪”;另一头是刘巧云亲自喂养的“大白”,却喂到刚能配种时就牵给公爹了,公爹是村里叫响的“财迷鬼”、“老鳖一”,他见钱眼开,一分钱的毛壳能看成磨盘大,因而,大白猪在他手里就成了生财猪,财分两份,四六分成,他自然拿大头。不过,三头猪的配种标价数“骚虎”最高,“大白”次之,“盖子猪”又次之。至于不花钱配种的猪,哪儿还有?纵是猜到云彩眼里,也猜不出来。

媳妇脖子一扭,啥也没说就转身钻进厨屋刷锅做饭去了。

进财跟进屋,捡起一根烧火棍捯着硬梆梆的地面说,我憨,我实,可我不差心眼儿,你也别拿我当实傻瓜,真是实傻瓜也领不了你过成个人家,今儿我把话撂到明面,往后是啥就是啥,少日弄些瞎话,瞎话一多,你就是说袖子里有只胳膊也没人信了。

媳妇一瞪眼,不耐烦的口气说,爱信不信,当真不当假地牵到你眼皮子底下,你就驴脸不知道长了。

次日,太阳树梢子高的时候,种猪牵来了,邻村表妹家的,进财媳妇二舅家的三闺女,俩人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磕磕绊绊,不是不搭腔,就是不上门,半年前还为半提篮花生争吵得面红耳赤,也不知啥时又好到尿进一个舀里,实在是应了这句:猪蹄子煮一百滚子――也不往外歪。

表妹笑眯眯地说,亲顾亲顾,啥叫亲顾?就是亲戚之间互相照顾,你家没有的俺家有,随便牵来;俺家没有的你家有,随便拿去!有啥不随便的?姑表亲、辈辈亲,打碎骨头还连着筋呢,就俺和表姐这关系,到老死也断不了路。

进财呵呵一笑,抚摸着并没拉长的脸庞说,那好那好,以后常来常往,常来常往。

肯定的,表姐许给我一个小猪娃哩,一窝一个!

得意的笑让吴进财也得意起来,以后再也不为母猪打圈子的事操心了。

15

三月里,三月三,正是大姑娘小媳妇春心荡漾的日子,三十多岁的进财媳妇做了个春梦。

梦中,她坐在田埂上歇晌,曹支书从身后闪过来,不知怎地就跟她腿挨腿、肩并肩地坐到一起了,他手腕捯了下她的胳肢窝,她伸手掐了把他的大腿肚,就在这一捯一掐中,她钻进他怀抱里,怀里温温的暖暖的热热的燥燥的,她有种特别饥渴的感觉,伸舌尖舔了舔嘴唇,又咽了口唾沫,舔着咽着便有股涌泉从地缝流淌,她跟他,不知咋地竟赤身裸体地缠到一起……有个声音喊,虫,虫,虫钻裤裆了!

她一惊,醒了,醒后听娘家婶子拍着窗棂喊,环妮、环妮,咋还睡懒觉呢?天暖了,太阳树梢子高了,也不怕虫儿钻被窝,日头晒红屁股?

进财媳妇揉着睡眼起床,心里纳闷咋会做这离奇古怪的梦,太丢人现眼了、太害臊不知羞了,不知羞耻的还有村支书,咋恁没鼻子没脸地钻进俺梦里?

老辈人说,梦见谁就是想谁了,不然就是被梦见的那个人想自己了,可俺没想他呀,他对俺有邪念,不然单凭刘巧云对进财的好,也不可能一下拨给三分坝渠,又指点俺种藕养鱼地发了家。家发了,闲言碎语也多了,但多是冲着俺娘们来的,说俺跟曹支书咋咋咋,连进财他个实心眼子都疑神疑鬼,谁不知道他跟刘巧云有一腿?说句不中听的,俺还怀疑巧云跟进财不清秧呢,可怀疑归怀疑,却空口无凭,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谁捉着谁逮住谁啦?要说他想俺……咦稀,才不会哩。想到此,她面红耳赤,心口突突地跳个不停,像偷了人突然被谁撞见似的,手忙脚乱地开了门。

婶子迎着脸说,环妮,有个事想跟你说说,你听听弯儿在哪里,看能不能帮婶子捋直。

咋说呢婶子?这世上还有婶子磨不动的弯儿,捋不直的事?侄女说着,随手掂了个小板凳让婶子坐下。

婶子伸手抓住侄女的手腕,软声细语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婶子嘴吃生铁的劲儿都有,现在走路都迈不开大步了。

侄女听得出婶子话里有话,便直截了当地说,啥事说吧,看我能不能听出个门道。

于是,婶子就巴巴地叨咕起来——

早几天我赶集碰见刘巧云,她提着个网兜,我㧟着个篮子,篮子里有两把干豆角,就抓一把给她,她推让不要不要,说吃不惯这个,我说可好吃哩,先用水泡泡,再用肉汤炖炖,谁知她冷下脸说不吃肉,也吃不起,说着把豆角撂到我篮子里,扭脸就走了,我热脸对着个冷屁股,越想越不是个味儿,这还不算!昨个我下地走到村西轱辘沟,看到她从沟里出来,我想着她是解手哩,就说了句,沟那边有眼,以后往芦苇深处蹲蹲,不料她张嘴就骂该死不死的毛毛虫,爬她腚沟子里了。你听听,听听这话有多难听,还妇女主任哩,啥水平!我本想怼她两句,可想想她大小是个官儿,跟你家又是近邻,整天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忍气吞声地离开了,谁知刚才、刚才我刚进你村,她就喊住我,说我别恁大的拱劲儿,嘴皮子也别恁薄,绷紧点儿兜风吧!听听,这是啥话,鬼知道哪里得罪她了,是不是你跟她有啥过结?

侄女摇头,说没有,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的,能有啥过结?就是有一点半星的不得劲儿,也牵扯不到婶子。话是这么说,可心里不知不觉地起了个大疙瘩,未等婶子接话,她就起身去了刘巧云家。

刘巧云正坐在家门口生闷气。

近来,刘巧云老是生闷气,生公婆的闷气,生丈夫的闷气,也生曹支书的闷气。闷啊,苦闷、烦闷、愁闷……闷有多少气有多少,气有多少闷有多少,都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按说她不该生支书的气,可他眯了她的眼乱了她的心,她眼里蒙沙了心里长草了,她越来越看不上自己的丈夫了。哦,不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足足有三百天不在家的丈夫肯定不是自己的,他梦呓里不是喊过云儿月儿的名字吗?他不是也吹嘘过外面有好多女人稀罕他吗?只是他赌过咒发过誓,外面没有他固定的窝,若有了固定的窝,他就把爹娘都接走,再也不回到她的身边了。中中,你不回,不回就不回,姑奶奶才不稀罕你回呢!只是你爹你娘还要我替你孝敬着呢,你闺女你儿我还要继续抚养着呢,家里地里的活都由我里里外外张罗着呢,你个死不讲理的孬龟孙,要多黑心有多黑心,要多气人有多气人!可你那护短的爹娘终是跟你一个鼻孔出气的,无论你有多不争气,都是怪罪俺,说俺一个妇女主任不是很有本事么,有本事咋不把男人的脚跟拴住喽?女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木头饱着走”!“嫁个状元当娘子,嫁个屠夫翻肠子”!“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女人隶属于男人,不要总嫌自己男人没本事,他没本事,怪你没把他当成你的头,上帝是不悦纳的,就罚你作不完的难受不完的罪,还让你落不好的名声!名声?我落啥不好的名声啦?哦哦,给你说吧,公鸡生来是打鸣的,母鸡生来是下蛋的,若是母鸡老想着打鸣,就是书上写的啥啥“母鸡司晨”了,对自个儿不好,对男人也不好,咱这个家也跟着遭殃。天,红口白牙地这么一说,俺可是成了不可饶恕的天大的罪人了,也不想想你俩生养的儿若是能耐,顶天立地的,撑腰做主的,啥事都不让俺操劳,俺还会吃饱撑得没事生竟事吗?人啊,甭都是数人家脸上的麻子,自个儿心里不知有多少坑坑洼洼呢!想着,不自觉地双脚跺地,遂又狠狠地骂了声,日他祖奶奶!

随骂声落地的还有“咣当”一下推门声。

谁呀这是?不吭不哈的,连个屁也不放就推俺家的门。刘巧云突地警觉起来,好几个月了,村支书都不曾推过她家的门,她也不曾让吴进财来,进财他推门之前是先敲门的,他进门跟支书进门干的不是一档子事。咋说呢?与其说常让耿直憨厚的吴进财帮她干些重体力活,不如说是故意让他打掩护的,男人不在家,闲言碎语一地鸡毛,谁的口她也堵不住,村支书就出主意让她跟吴进财常来常往,常给他点好处,他也常补偿给他点儿甜头,比如前年他从乡食品站带来的猪头,他就慷慨地坎给她一半,另一半留给刘巧云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事吴进财自然不往外说,甚至连媳妇都不实言相告,说是自个儿挣钱买的,自个人挣钱,该是多有本事多体面的事!时间一长,媳妇也默认了男人的本事。渐渐,媳妇也长了本事,竟敢不言不语地猛推刘巧云家的院门了。(待续)

【组稿 汪葆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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