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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作家||【亲爱的小孩】◆何竞

 白云之边 2020-08-06
作者简介 

何竞,工学学士,文学硕士,在国内公开出版的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多篇,2016年,长篇小说《我的1911》成功签售影视改编合同,系报告文学集《感动》作者之一,曾在《佛山文艺》上连载长篇小说,在《女报》开设个人专栏。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读者》《青年文摘》《家庭》《微型小说选刊》《文学港》等百余家刊物;与人合著《人·鬼·情》系列书籍(时代文艺出版社);曾是新浪彩信全国签约的三大写手之一。

亲爱的小孩(原创 )

(一)

秀棋向老太走去时,脚步迈得急而快,快得让她腹稿还没打好,人已经站到了老太面前。秀棋走这么快,也许是怕母亲拉住她,她拿不准,如果现在母亲伸手拉她,她会就此算了,还是强打精神,坚持自我主张。

秀棋不算是一个能言善道的女人,事实上,她俯身向老太说明事实原委时,紧张得口干舌燥,音调平板,机械如小学生背诵课文。

其实就芝麻绿豆大一件事,秀棋若放一放,这事也就过去了,就像母亲前几十年遇到类似的事一样——忍一忍,让一让,反正世上总有那么多蛮不讲理的人,要是遇到每个强人都上前去讲道理,那还不把舌头都磨破一层皮啊?秀棋一度觉得母亲这种不争不辩的主张也不错,那么今天,怪她自己吃错药了,她蹬蹬几步,折回休息区,放轻声音对老太说:“阿姨,刚刚我妈妈先坐在长椅上,您后过来,您坐下就不停挥舞手中提包,我妈妈和您说了两次,请您当心一点,因为椅子上还放着两杯奶茶,她手里又抱着爆米花桶,但您依旧不理,终于将我们的奶茶撞翻在地。”

秀棋话音刚落,老太身边一个三十上下的美少妇接起话头:“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妈撞翻奶茶啊?”秀棋不说话,只拿眼去看地上一滩污渍,美少妇冷哼一声,眼角飞起:“就算是我们弄洒的吧,但椅子是坐人的,你们干嘛放奶茶?”

秀棋被她问得有些张口结舌,好在这是电影院休息区,她四下一瞥,发现不少人都将奶茶或爆米花放在椅子上,秀棋看到的,美少妇也看到了,于是,机警如她,话锋转到了第三个方向:“你们都离开了,干嘛又返回来?真是好笑。”

秀棋并非不知道自己嘴笨,但这样被该说对不起的人逼问得哑口无言,她还是始料不及,幸亏妈妈拖着朵儿的手,过来拉秀棋衣襟了,朵儿奶声奶气催她:“妈妈,电影要开始啦!”秀棋总算对着全程冷漠脸的肇事老太,以及她伶牙俐齿的女儿,说出一句囫囵话:“好,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你能明白个啥?”那美少妇标点符号都带了小冰碴,一颗颗砸向秀棋,她尽量保持着体面的微笑,回到母亲和朵儿之间。

秀棋明白了,自己此番勇敢出征,并没为母亲索回来一个“对不起”。

(二)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以延时拖堂闻名,离下课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秀棋已经坐不住了,她的屁股在长凳上蹭来蹭去,眼睛焦急地投向窗外,小学的电铃,挂在花坛边一棵高高的杨树上,在小学生稚嫩的耳朵里,每每放学,那铃声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亢尖利,震颤得杨树枝梢像打摆子一样在风中激动跳舞。

秀棋既期待着杨树早点跳舞,又害怕数学老师的惯式拖堂。她这么坐立难安,连同桌鼻涕猪都忍不住拿手肘拐了拐秀棋,提醒她小心数学老师的火眼金睛,不遵守课堂纪律的学生,一律死得很难看。鼻涕猪吸溜了一下鼻涕,小声问:“那本北京出版社的参考书,你买到没有?老师说明天要检查。”

秀棋侧过来悄悄回答鼻涕猪:“我妈妈今天连午饭都来不及吃,从单位直接来学校接我,我们等会乘公交车去城里书店呢。”

小女孩子,总有小女孩的虚荣和骄傲,秀棋可不愿区区鼻涕猪都跑来同情她,她才不怕明天的检查,这不,妈妈特意来接她,母女俩利用中午时间,迅速打个来回,多带劲。她望着讲台上滔滔不绝面孔板正的数学老师,轻轻唉了一声。

妈妈单位中午只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在路上匆匆买了两只面包,和秀棋胡乱往嘴里塞着,跳上公交车,妈妈提着一只花布做的马夹袋,从见到女儿起,就一直在催秀棋:快点,车来了;快点,吞下去;快点,到站了。

妈妈眉心团着一个小锁,秀棋很想将这锁给熨平,但刚跨进书店,妈妈便急切叮嘱:赶紧找到参考书!母女俩都紧紧张张的,秀棋仔细找过两次了,没有,架子上没有。

她想去问问书店的工作人员,结果,看到一个穿蓝色工装的叔叔大踏步主动向她们走过来,他刚好是书店工作人员,却无意解答秀棋的问题,而是对准妈妈,一字一顿命令:“请将你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都倒出来。”

秀棋看到妈妈脸色忽然变得青白,接下来是通红,她这种容颜突变,更是令蓝衣工装嗅到了不安的味道,他表情严肃地逼视她,瞅着她的手指,神经质的微微发抖的手指,她抽动的嘴角,还有眼里越来越晦暗的神色。他几乎都要为自己击节叫好了:瞧啊,现在的小偷多么狡猾,以为身边带一个小孩儿,就不会引人注意吗?做梦!

秀棋看到妈妈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她慢慢俯下腰,将马夹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几张零钱钞票、一叠折得四四方方的卫生纸、一大把钥匙,上面还缀着一个塑胶线编织的小金鱼,小半个吃剩的豆沙面包。没有,根本没有蓝衣工装所以为的窃书。

蓝衣工装的眼睛,渐渐瞪圆了,他仔仔细细搜罗台面上的几样东西,仿佛能将翻了底儿的马夹袋灼一个大洞,当然,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失误,他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没有错,他嫉恶如仇的坚持没有错,他当然没有错。

所以,他没有对妈妈说一句“对不起”,只是扬扬手,让这对衣着寒酸的母女离开。

进书店门时,是妈妈拉着秀棋的手,出门,是秀棋带着妈妈,妈妈忽然矮下去的腰背,走到了阳光明媚的店门外,也没能变挺拔起来。妈妈眉头依旧紧锁着,脸上却多了一层灰败的颜色。

(三)

秀棋曾经是坚定的丁克族,她一直到生下了朵儿,还没完全接受一个“母亲”的身份。月子里的朵儿,最爱和秀棋捣乱,她昼夜颠倒,每晚像闹钟一样准时,到了十二点就开始哇哇夜啼,朵儿一哭,安宇就推睡在旁边的秀棋肩膀:“快,起来给朵儿喂奶了。”秀棋晕头涨脑地爬起来,一颗颗解纽扣,心想哺乳真是天大的讽刺,男人借口自己不是“妈妈奶牛”,就可以随意指使一个身心俱疲的新妈妈,无限次从睡梦中将虚软的自己狠狠拽出来,去安慰一个日啼夜哭的宝宝。

朵儿半岁时,秀棋将她放在婴儿车里,推她到小区外面散步,仲春天气,一阵风过,头顶飘下片片柳絮,如白雪般在金色阳光下翩翩起舞。朵儿嘴里发出了惊讶的单音节:呀……呀!秀棋随朵儿大大的眼睛望过去,阳光迷了她的眼,她竟然看到二十岁的秀棋,她在人前,永远是那么胆怯、羞涩,但那日午后,她揣着一本线装书,走进传说“闹鬼”的教学楼,大声读诵书上的诗词,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念,平平仄仄,起起伏伏,她一时念得兴起,解了头上橡皮筋,任由一头长发垂在肩头,反正,这儿惯常冷清清,阴森森,一楼大厅只有她一个人,她从阴凉的屋内走到屋外,风过柳梢,飞絮如雪,秀棋没来由的湿了眼眶。

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那个柳絮飘飞的午后,安宇也没有分享过这页记忆,这是她一个人的私藏,但当朵儿扬起小手,想要抓住一片“雪花”,秀棋忽然就被一种遥远的温暖击中了,那是只有她才懂得的秘密,可以在阳光下无限晾晒,但谁都触不到最柔软的内心。

秀棋蹲下来,握住朵儿的小手,朵儿视线不再追逐天空柳絮,而是定定望向她的母亲,她已经长了四颗牙,上下门牙各两颗,出牙期间的婴孩最是烦躁,牙床痒痒,心头常烧一把无名火,每晚秀棋要哄她睡觉,她都张嘴在秀棋胳膊上咬上一通,吮个来回。秀棋不敢在人前露出膀子,因两只手臂红红紫紫,如同被家暴的妇女,秀棋惊叹于婴孩朵儿的强大破坏力,但又拿她无可奈何,只将朵儿视为上天下派的考验,她没想到,当她此刻与朵儿对视时,朵儿忽然咧开四颗牙的小嘴,冲着母亲笑了。朵儿的眼神,分明什么都懂。

秀棋不必一一告诉她,告诉她那个遥不可及的远方,她曾在那里念了四年大学,她灰扑扑如一株行道树,毫无怨言接受尘埃扑面,但在那个阳光过分明亮柳絮妖娆得动人的午后,她一个人笑起来了,跳起来了,疯野得像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喜悦如流水四下奔走。朵儿都懂,懂得母亲的前世今生,她是秀棋的孩子,也是秀棋的镜子,还将是秀棋生命密码的延续。

(四)

母亲一直不太喜欢安宇,即使住在一起,也自觉与女婿保持着恰当的安全距离,朵儿两岁时,母亲却和秀棋认真谈起了一个女人的归宿问题,劝她“珍惜眼前人”。那时,安宇遇到了一段暧昧的缘分,他先是魂不守舍,秀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他自己熬不住了,犹犹豫豫地告诉秀棋,也许,她也应该给自己一点机会,不要整天围着锅台和孩子转,如果她愿意,他是极愿意为她购买一点时装、香水等让女人变得妩媚的东西,秀棋打断他,冷静地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安宇脸一下子红了,他用了很委婉的言辞,斟酌字句道:“我是说,你还年轻,可以有机会去结识更好的男人。”秀棋摆摆手,制止安宇继续说下去,她心很乱,既想要听到一个真相,又害怕那是她不能承重的负担。

母亲显然偷听了安宇和秀棋的话,安宇刚出门,母亲便跑出来,问秀棋:“你想怎么办?”秀棋倒了一杯水喝,她以为自己很正常,但有半杯水都漏到了地板上。母亲趋前一步,看着秀棋眼睛说:“他肯承认,说明他心里还有你,有朵儿,你别犯糊涂,现在剩女这么多,像你这样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更不好找……”

“找什么?”秀棋被母亲气笑了,安宇到底承认了什么?他是想单方面解除婚姻契约吗?或者他良心发现,觉得衡量来衡量去,心中天平,秀棋还是占着重要位置吗?秀棋抚住额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秀棋念中学时,母亲单位内部改制,她原本不必落到那种地步的,但只有她一个人,既没背景,又不懂争闹,连吵架撒泼都没学会,领导最终宣布她去保洁队时,母亲只是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没有表达任何反抗。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上蹿下跳的,倒是秀棋,女中学生气得胸口鼓鼓的,她拉着母亲,说要陪她一起去找她的领导。“算了,如果现在去闹,恐怕连这份保洁工作都保不住,只有早早下岗。人还是要有份工作才保险。”

秀棋一甩手,将茶几上一堆旧报纸扫到地上:“随便你吧!”她将步子踏得山响,狠狠关上自己房间,心里像平白拥塞了一堆柴草,火焰倒是被点燃了,但那算是什么火啊?呛得秀棋眼泪涕零,闷着,闷在心房最底部燃烧,温度那么炙热,外面却只看得到一点青烟,竟连丁点火光都不见。

母亲的话,秀棋耳朵都快要听出死茧来了:“我是为你好,如果不是为了供你上大学,那妈妈下岗就下岗。”“外人欺负我就罢了,自己的女儿,回家也这么欺负我……”“你就可着劲儿气我吧,早早气死了,好迎一个后妈来折磨你。”

秀棋捂住耳朵,她不知道十三岁的她和三十岁的她有多不一样,一样是外表强大内里懦弱的人,她告诫自己内心那个小小的“我”不要哭,因为,她不会当母亲那样的女人,过母亲曾经隐忍的生活。

秀棋嘴唇起皮、发白,鼻翼有雀斑,抬头纹很深,她在陷入沉思时,并不知道自己周身散发着这样一种可怕的气场,那股气仿佛在言说:“别来烦我,我很火大!”她没有让自己的思考持续太久,在秀棋个人感觉里,那大概快捷如闪电的一瞬,她抬起头对着母亲抿嘴一笑,慢条斯理地清晰开口:“我要离婚。”

母亲手中的茶杯,在地板上跌了个粉身碎骨。

(五)

安宇回避着秀棋眼神,他喃喃说她疯了,又说自己根本没有抛妻弃女的念头,她理解能力不好,某个地方出了偏差。秀棋还是保持她沉思的模样,她特意选了母亲不在家的时间和安宇谈,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避开母亲——既然她已经对母亲勇敢承认了,她不想再当一个毫无尊严的妻子,不管母亲是否支持和鼓励,她不是一直都很独立吗?认定的事,从不轻易听人家的劝。

秀棋眼神垂在地面,过了一会儿,她又重复一遍:“我要离婚。”

炸的那个人,竟然是安宇,多可笑,不管他之前请秀棋出去认识“别的男人”是多荒谬可笑的恳求,现在,他咬紧牙齿,抓住秀棋围裙警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朵儿跑了过来,手里多了两件铲沙的玩具,她像李逵大哥一样勇猛,挥舞手中武器,踮起足尖,尽力让沙铲打到安宇身上,朵儿一脸的正义严肃:“我打你,你欺负妈妈,你是坏爸爸!”

安宇握住拳头,他刚对朵儿瞪圆眼睛,朵儿已经配合地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啼哭。秀棋挡在了朵儿面前,怒气冲冲地与安宇对望,安宇最终在她们母女面前败下阵,转身往外走。

安宇刚走两步,朵儿却用小手擦着眼泪,清楚无误地发急道:“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秀棋松弛下来,她骨子里积攒了好久的力气,原来只是装在一个看似膨大的气球中,朵儿的尖声哭喊是一根细针,足以令她瞬间泄掉气力。她蹲下来,抱住朵儿哭得发抖的小身体,嘴里虚伪地安慰孩子:“嘘,嘘,爸爸妈妈好好的,好好的……”

吵架的当晚,熄灭床头灯,秀棋安安静静地躺着,柔软的大床浮起了她疲惫的身体,她知道安宇没睡着,他们之间,只有朵儿一个人无忧无虑地睡熟了,愉快地打起了幼童的小呼噜来。

安宇的手指,是一寸一寸,慢慢探过来的,他小心翼翼,担心将朵儿碰醒,所有的触摸,都因羞怯,而含着比平日更绵长的耐心与柔情。秀棋没有抗拒,如同白天不曾和这个男人谈到离婚的事,她也没有迎合,仿佛陷入了浅睡,在半梦半醒之间,听任安宇将朵儿抱到最里面,然后,他的身子,铺天盖地地覆了下来。

安宇在快乐升至巅峰时,附在秀棋耳旁说了一句:“我爱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吧!”

秀棋听到自己声音是浸在水中的一块冰,发着清凌凌的冷光,她说不,明天开始,我会出去找工作。

安宇一下子瘫到秀棋身上,他们都出了薄薄一层汗,黏在一起,皮肤永远比情感更亲密。

妈妈没有反对秀棋的决定,只要秀棋不离婚,妈妈任由她折腾。

(六)

秀棋开始经常加班,她很拼,她的竞争对象,往往不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而是比她小更多,一眼就有“岁数代沟”的年轻女孩。她们有时也在背地嚼秀棋的舌根,说她为公司这么卖命,倒衬得她们一无是处的,好烦人哦。说归说,秀棋丝毫不为谁改变。

秀棋开始慢慢恢复身材,生朵儿之前,她用跳绳来控制体重,但两年多来没摸跳绳,再次起跳,秀棋惊讶地感觉下面一松,仿佛有尿液漏到了内裤上。她非常惊讶,偷偷百度,发现有的女人更悲催,她们生育时,阴道恢复得不好,有时打个喷嚏,都能令子宫脱垂。

安宇对秀棋的减肥计划不屑一顾,他经历了一次婚姻危机,仿佛完全回归了,但回归的安宇,却又长出了秀棋所陌生的面貌,他脸上有了一些中年男人随遇而安的闲适表情,有时久久看着朵儿,那目光是温厚的,醇和的,竟能让秀棋掉下泪来,她小时候,因为爸爸长期在外地工作,自己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时间多,她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这样专注柔暖地看过自己了。

母亲是不是那种更愿意活在“别人注视下”的女人呢?即使做保洁,她也是最卖力最认真的那个,领导已经走过她身边了,又折了回来,对捏着抹布费劲擦楼梯扶手的母亲说:“对不起。”领导声音轻轻的,母亲是怎么回答他的呢?母亲说“谢谢你”,牛头不对马嘴是吧?秀棋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母亲,她太激动了,她在家里,一百零一次劝服自己“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也比不上人家一句虚伪的道歉。

是的,在少女秀棋的眼中,这就是虚伪,她想要追求一种极致的真实,在那个世界,母亲不会活得这么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更不会喜怒无常。

十六岁的秀棋,已经拥有了一个成年女子的身高,但在母亲眼里,她依旧只有着儿童的智商。那时,母亲为避免秀棋贪恋电视,不专心复习功课,将电视机搬到自己卧室中,秀棋只有每晚泡脚时,才有一点点自由时间,可以坐在母亲卧室追一会连续剧。

那晚,秀棋真是不小心,母亲在客厅,她洗好脚,端起盆出来时,忘记像之前那样,先找一条小板凳挡在门前,她只顾沉浸在斑斓的剧情中,端了脚盆就出来了。恰好一阵风过,卧室门被锁死了。母亲从客厅跑过来,片刻的惊愕后,她开始歇斯底里地骂秀棋。

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秀棋的耳朵里,真的已长出老茧来。无非是她有多忤逆、坏、不听话,她存在的唯一意义,是气死她含辛茹苦的妈妈。

秀棋想要反驳的,一双手卡住了她的喉咙,令她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她只能忍着泪,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我今后不要成为她那样的女人,不要,不要,不要。

秀棋第一次对朵儿发脾气,是因为三岁的朵儿,在秀棋起床前,拿彩笔将她打印好的策划案画了个五颜六色,那是秀棋昨晚在公司加班熬到很晚做出来的最终版本,现在她再到外面去找打印店,然后飞速赶到客户公司去呈交方案,肯定要比预定时间晚,她在电话里给每个人说对不起,她的老板、她的搭档、她的客户。

而对朵儿,秀棋赏了她屁股一巴掌。朵儿伤心地哭起来:“妈妈坏!”秀棋想要拉过朵儿来,给她讲讲道理,让她今后懂点规矩,朵儿固执笨拙地躲在母亲后面,将外婆当成了唯一的盾甲,她不要听暴戾妈妈的任何一个字,不要!

秀棋恹恹地出门,无力地靠在电梯里,她想自己终究成为了母亲那种女人,她们不惜熬干心血,去讨好整个世界,却忘记背后那个小小的小孩,她无可奈何地承受着母亲的坏脾气,在心里,一万次想逃离,又一万零一次最终踱回到母亲身边。

(七)

秀棋的外婆,曾经将秀棋母亲的出生,当成一个天大的讽刺,不解的意外。秀棋外婆在生这个女儿之前,已经生下了三个女儿,怀第四个孩子,和之前三个丫头不同,她肚子特别尖,屁股也大,村里那些有丰富生育经验的女人,看了都说这胎一定是个小子,不是的话,让秀棋外婆来打她们的嘴。

当然,秀棋外婆没有任何资格打人家的嘴巴,倒是她自己,在历经万般惨痛,好不容易才娩出孩子时,秀棋外婆从她男人那儿得到的,是一个大嘴巴。秀棋外婆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婴,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四丫头,死丫头。秀棋外婆在河边洗着衣服,拿捶衣棒捶打着,忽然就将咒骂捶到了女儿身上,她在生这个孩子时伤了元气,后来身子不能再孕,四丫头掐断了她为夫家传宗接代的念想。四丫头拼命想表现得更好一些,更乖觉一些,不管是在母亲的视线之内还是之外,她小小的后背上,仿佛都黏着母亲阴郁的视线。

秀棋母亲出嫁前夜,一滴泪也没落,第二天,新郎骑了自行车来接她,她是第一次坐自行车,几乎是跳跃上后车座的,村人邻居,谁都没见过像这么主动不害臊的新娘子。她脸蛋红扑扑的,反反复复转着同一个念头:我不要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不要。

秀棋升主管那天,她从老家打来的电话里,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外婆去了。秀棋母亲和她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从几十年前出嫁之后,这个四丫头仿佛是母亲旧衣服上的一根线,即使还系在那里,也没人去解了。秀棋和自己外婆关系更淡,所以她不太能理解,母亲在听到老人去世的消息时,竟会直愣愣地晕厥过去。

秀棋刚掏出手机拨打120,母亲悠悠地醒转了,她伸手压住了秀棋的手指,她说:“就这么去了吗?连话也没给我留一句?”

母亲喃喃重复着,重复着,秀棋抱着她哀伤的花白的头发,像在某个哀伤的夜里,她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哭泣,朵儿也随之醒来,用小手环住秀棋,揉着眼睛跟秀棋一起轻轻哭泣一般。

她是母亲亲爱的小孩,为了母亲,她愿与自己内心那个小孩和解,去拥抱这经年来的隐忍、委屈、沉郁,对她说一声,也许整个世界都遗忘了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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