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寺是短故事学院6月班的学员,她在这次写作中写下了自己向父母隐瞒自己自由职业身份的事,但事件总是引子,它们指向的永远是那些模糊而复杂的家庭关系。 一 “有什么事一定要讲给我们听。” 母亲常说这句话。但实际上我极少说出“那些事”。 父母让我尽快买房子,他们赞助首付。我对此非常抗拒。 目前的状态不适合背上房贷。可我又不想现在说出实情:已经自由职业八个月了,还没完全实现收入稳定。如果有了房贷压力,可能就得为了生存,不得不接许多不擅长也无意深耕的领域的稿件,这不利于长期发展。自由职业者最宝贵的是时间。 我的自由职业是翻译。在疫情之前,我的口笔译业务各占一半,疫情爆发之后,至今没做过口译。此前,我更倾向于做口译,但这段时间专注笔译,让我发现自己的性格其实更适合笔译,我也更喜欢笔译。 父母都认为,自由职业是“很有本事”才能做的。我大学刚毕业一年,在学生时代也没展现出什么特别的天赋,在他们眼里大概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他们若是知道我自由职业,肯定会担心,甚至会隔三差五劝我找工作。那样,压力就更大了。还是先捂着,等到收入稳定超出全职时期,再告诉他们。 有时傍晚七点多接到父母的电话,问吃过饭了没,我总说“刚吃”。而事实上,我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就吃了,还散完步回来了。 开始自由职业之后,周末和假期都模糊了。有时连续工作两三周没有周末。有时在周内休息几天。每逢公众假期,我会提前了解放假、调休的时间,以便在合理的时间给父母打电话,或者在接到他们的电话时给出合理的回答。但有时也会想当然。比如今年五一,放了四天假,我没留意,差点儿露馅。 自由职业是我从大学二年级就开始向往的状态。那时我在学土木工程,但喜欢翻译,尤其是口译。在父母的支持下,得以参加价格不菲的校外培训班,从而窥见自由译员的生活状态。我也希望能成为自由译员,但感觉很远。那时,我很大程度上是被“自由”二字吸引,但这种自由,是怎样的自由?没想过。 后来,仍是在父母的支持下,我念了翻译研究生,选了喜欢的口译方向。但再次发现,离自由职业还是很远。毕业生当中直接从事翻译工作的只占少数,能一毕业就做自由译员的,就更少了。大部分毕业生从事的是教育、培训、外贸、行政等工作。 虽说这些工作也不算完全与专业无关,但都不是我想要的。而少数直接从事翻译工作的,一般是专业能力在班上数一数二、“拿奖拿到手软”的同学。尽管在研二的时候,根据老师的反馈,我在班上至少是“top 5”。但我感觉跟第一第二名相差甚远。 再说,一个班也不过二十来人,前五,也没什么。而关于自由职业,老师的建议是:先做全职工作,累积了经验再自由职业。许多前辈也是这么建议新人的。 读研的两年很快就过完了,我没来得及成为第一第二名,就该找工作了。 去年三四月份,我参加了约二十场面试。三月份在成都面试了七八场,四月回到广州又面了七八场,还参加了几次线上面试,是外派到黑海国家、非洲国家的岗位。 这些工作当中,有口笔译,有笔译,也有培训机构老师。尽管我不喜欢当老师,也不认为自己能教别人,但还是面试了一家培训机构。似乎这样,在被问起的时候,我就能说:“我试过啊,只是被拒绝了。” 其中一份工作,在广州,我只做了五天。这份工作招聘时说是口笔译岗位。入职那天,老板才回来,跟我说,除了口笔译工作,主要是做助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在熟悉材料或者翻译文件的时候,我时常被打断,去给来开会的客户冲一杯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给老板冲杯板蓝根,给老板泡杯茶,给老板倒杯水。那个青花图案的杯子很大,比较重,一只手抓稳有点难。双手捧着它,让我觉得自己非常滑稽。 函没写好,茶没泡对,会议内容太敏感请出去。现在看来,这些事情都很平常。老板摆派头,可能也不罕见。但我没有任何的长期实习经历,那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大家口中的“社会”。 每天在宿舍的床上睁眼就想,“我能不能不去上班”。然而最终还是爬下床,背上包,乘四十分钟地铁,在公司楼下买一份麦当劳早餐,先放在工位上,再去洗手间换工衣——黑西装与白衬衣。 上班的第三天,我在翻译一份文件,老板在办公室里喊了一句“小陈,给我找个打火机”。我前一天已经告诉过他,我不姓陈。那一刻,我萌生了辞职的念头。晚上跟朋友、舍友聊起这件事,我听到了两种声音。一种是支持,另一种是建议我再考虑考虑,毕竟这份工作可以得到很多“锻炼”。 但我还是决定辞职,尽管我马上就要变成自己曾经看不惯的人:一份工作只做了几天就辞职的年轻人。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接受这种“锻炼”?现在也没想明白。 第四天,我在工位上磨蹭了半天,也没想好,到底是当面说,还是微信说。每次打开与人事经理的对话框,一阵心跳加速,又退出去。一天下来,还是没有辞掉。 下班前在洗手间换下工衣,心想,“唉,明天还要上班”。晚上,我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辞职的决定,有点不安。父亲表示支持:“你要是做得不开心,就辞了。”这出乎我的意料。母亲说:“你自己决定吧,想好了就行。” 第五天中午,我终于鼓起勇气,在微信上给招我进来的经理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客气地表达离职的愿望与感谢。几分钟后,收到了回复:“收到”。下午四点多,经理与我单独聊了几句,稍作挽留。末了我还问一句:“那我明天不用来了对吧?” 经理看着自己的本子,点了点头。 我在心里欢呼。那天下午余下的时光,我都在盼着下班。 晚上坐在宿舍的书桌前,什么也不做,突然感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扬。 二 除了工作本身,还有更重要的原因:男友在成都。我也更喜欢成都。这又是一件没说出来的“事”。“这份工作不好,三月份在成都找的那份工作更好”,是我告诉父母的漂亮理由。 自从上大学起,母亲就不时地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你这个专业男生这么多,没有喜欢的?”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就觉得尴尬。母亲之前说的都是“不要想那么多”。 而大学那几年,就变成了:“相互喜欢的程度一样,固然最好,但不常见。要找喜欢你多于你喜欢他的。'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人是很感性的......”我听着,应和着。但心里想的是:为什么要比谁更喜欢谁?但仍是尴尬,没问,只想赶紧结束这种话题。 我与母亲在“感情”方面的交谈,有一个结,但谁也没再提起过。 初三的某天晚上,在车里,父亲突然打破沉默,说:“听老师讲,今天课间你和某同学在走廊上牵手?” 父亲一贯缓慢的语速更加缓慢,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地挤出来。车开得比往常快,在不宽敞的道路上一辆接一辆地超车。副驾座上的母亲没有像平时一样不断叮嘱“开慢点”,只是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眶大概又红了。 “没有。”我尽力压住怒火。 “没有?老师能冤枉你?同学都说看见了。”父亲的语速回复了平常的缓慢,踩一脚油,又超了一辆车。车内的空气不再流动。真想开门跳出去。我决定:他们再说,我就跳出去。不过,之后的一路,父亲没有说话,母亲也没有。只有空调声和母亲吸鼻子的声音。 那时距离中考只有一两个月。“早恋”确有其事,但绝没有在走廊上牵手,所以我才在车里那样生气。 这不是父母第一次说起这件事,只是前几次都非常隐晦,是母亲跟我说的。“很多人很坏的。你别让妈妈担心。” “别人会议论你。说得很难听。妈妈心里难受。” “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讲给我们听。让爸爸妈妈帮你,不要成天自己哭。” 议论我的人也许是同级的一对双胞胎男孩的母亲。她知道母亲是小学教师。双胞胎也曾和我念同一间小学,隔壁班。有天晚自习放学后,我在学校门口等父母来接,听见双胞胎的母亲跟另一位家长说话,“小学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有妈看着才那么好。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中考后的暑假,公布成绩前的某天傍晚,我和母亲出门散步。途中,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接说出了“绯闻男主”的名字:“你老老实实告诉妈妈,你跟那个XXX去过几次麦当劳肯德基?” “没去过。”我才知道自己的嘴这么硬。 母亲沉默了几秒,说:“不要跟男同学出去。跟男同学出去有什么好的。”我也沉默。母亲又说:“XXX(双胞胎之一)的妈都不知道跟多少人说了。说的时候可神气了。还老四处炫耀她那两个儿子。”我仍不作声。“有什么事,要跟爸爸妈妈讲,知道吗?” “嗯。” 自那以后,对父母谈论感情问题变成了一件让我感到尴尬,甚至羞耻的事情。因此,一直没鼓起勇气说出现在的感情动向。我也担心他们会过度关注,影响感情的自然发展。为了避免频繁的尴尬,我决定暂时不说。可我有时也感到困扰,若是到时我直接告诉父母一个决定,他们又会怎么想? 三 辞了第一份工作,拿到毕业证,来到成都,在一家翻译公司入职,做笔译。不同领域的公司,氛围真不一样。我喜欢这份工作。一来,翻译的时候没有人打断,让我去找一只打火机。同事大多也是刚毕业,状态比较接近。 二来,我能负担得起租住步行五分钟即可到公司的房子,而且可以一个人住。省下的通勤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兼职、练口译、写字、读书、锻炼、看剧,或者什么也不做。 但是,几个月后,我们被外派到某大厂上班,每天的通勤时间变成了两小时。私人时间被班车吃掉了。没了自己的时间,我感觉自己像一台工作机器。或者说,成了一台大机器的一部分。 那段时间,我很爱喝雪梨排骨汤。有天下班回到家,已经七点了。我又开始煲汤,已经期待了一个下午。但是看书入了迷,只听得“嗞啦”一声,锅里冒出一股灰烟。我赶紧跑过去关掉电磁炉。晚了。掀开锅盖,更多的烟窜出来,这股“比焦糖更焦一些”的气味后来在屋里留存了好几个小时。直到那天晚上睡觉前,我还能闻到。 我坐在地上哭。哭我的雪梨汤,哭我那被吞掉的私人时间。哭完又觉得自己矫情、娇气。也许我只是太饿了。打开外卖,点了平时喜欢吃的一家冒菜。看着糊了的锅,很想扔掉。不行,前几天新买的。只能刷。原来钢丝球这么好用。刷着碳化的雪梨,我逐渐平静下来。决定辞职。想自由职业,为何不现在开始呢? 于是,毕业不到半年,我辞了两次职,开始自由职业。刚辞职的三个月,平均每个月只有三千元左右的收入,常常害怕要回去上班。目前算是撑下来了,平均月收入略高于全职时期,但除去自己缴的社保,似乎还是比之前低。 不过,我抗拒父母买房的提议,不只出于经济原因,也在对抗一些别的东西。 上初一的第一个周末,我从客厅回房间,在门口发现母亲在翻我的书包,看我的日记。我假装路过,站在与母亲只有一墙之隔的电脑桌旁喝水。听见书包链拉上的声音,才走进房间。 书包里见不得光的东西,除了日记,还有我与同学的纸条。当时传纸条,不只是为了交流,似乎还有“留下点东西”的目的。我和同学的字迹都整整齐齐。放在学校里,总怕被同学看了去,甚至偷了去。本打算带回家,藏在抽屉里。然而,纸条没来得及从书包转移到抽屉深处,就先被母亲看了。 母亲一见我进了房间,就对我说:“上课要认真听。不要给老师起外号。要尊重老师。有什么事可以跟爸爸妈妈讲,不要憋着。” 她完全没有掩盖翻看我书包的事实,似乎也不觉得这有何不妥。而我,尽管心里不痛快,也没说。 周日上晚自习之前,我在校园小卖部买了一把小锁。纸条没再往家里带了,日记偶尔还带,写一些“数学小测要考一百二十分”之类的话。 上初中时,我是班上为数不多的走读生之一,尽管中午回的是外婆家。每天晚上回家,仍能见到父母。不过比起小学,母亲能见到我的时间少了许多。我是在母亲就职的学校念的小学。所以,我理解,母亲当时迫切地想要了解我,洞察我的变化,看我有没有与优秀的孩子为伍,有没有跟着坏孩子“学坏”。但我一直没有接受母亲翻我书包这件事。 四 在提议买房之前,母亲问过我几次,要不要回去。我总说不。前几个月在家,母亲好几次趁父亲不在的时候,说他非常疼我。他们都希望我能离家近一些。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很想报外省的学校,但父亲不让,说我适应不了其他地方的水土和生活习惯。我也没再坚持。不过,他们完全给了我填报专业的自由。家人轮番表达了读土木工程以及做相关的工作有多么辛苦,还有亲戚打电话来说:“现在的房子多得用不完了,不要再去盖啦。”我还是要选。 当时并不十分了解这个专业,只觉得听起来有点厉害,网上一搜要学的科目,力学、高数之类的,都是“理科”。高考理科都考得不好,我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足够聪明刻苦,也能学好理科。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不能。我只能及格,毕业。有的科目甚至补考过好几次。这件事,我也没跟父母讲。 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尽管我只是去了两百多公里外的广州,父母每个月都会开车来看我。带着当天早上做的鸡汤、盐焗鸡等菜肴。第二个学期,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回家,父母便没再来了。也许是渐渐放下心来,后来再也没有这么频繁地来过。 后来,念了研究生,父母偶尔会来学校看我,但父亲开不了五六个小时的车了。动车也开通了,他们就坐动车过来。 再后来,到了成都。父母也来看过我一次。 对于我来说,守住秘密比说出来容易。但我的这些个秘密,又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秘密,只是一个普通人一生中的一些决定,总要对父母说出来的。 最近,男友说他的母亲想看看我们的生辰八字。我一听,眼泪又出来了。一半是因为,不合怎么办?另一半是因为,我需要想办法说出这件事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言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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