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枝芦苇里，我读出了秦人的长槊
一半浸在水中，一半拔出水面
披上一层薄薄的秋霜，三千里外寒光闪闪
有时候也随风起伏，像张开的弓箭
大开大阖：西北可射天狼，东南可收河山
是从诗经里走出的那一枝吗？
但是不见伊人，也不见追寻伊人的人
只见河水汤汤，漫过八百里秦川，漫过天下
打量任意一支芦苇，我都会感到惊悚
这野生的力量，如此勃发，莫不是秦人的风骨
既有刀子刺破青天的锋利，也有芦花漫天纷飞的雅致
甚至浪漫的诗意。请西北风吹的更猛烈一些
请秋霜再铺上厚厚的几层，给我准备一副金嗓子
唱起辽阔的秦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尘世琐碎的事物，离我如此之远
又如此之近。每走一步，一不小心
就会触及一根根绳索。那些由欲望的情结
所催生的蛇影，有时候也会出现在杯中
更多的时候，它们从伊甸园里逃出来
潜伏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那随时
准备喷射的蛇信子一样的火焰，无端觊觎
着周遭的一切，甚至变成农夫怀里的那一条
冷不丁狠狠地噬你一口。你只能以弹簧
或猴子的姿势，从这一端跳到另一端
无路可逃，没有例外。我们被迫
要在这蛇影密布的大地上穿行。但对我而言
河流在上游不断地推着我行走，而大海
在远方不断向我召唤。我需要加快脚步
朝前迈进，以河流的名义去拥抱大海 推高蓝天
折一支芦苇
把秦风带回家
把芦花妹妹带回家
从此不必饱受秋霜之苦
也不必去水的中央费力寻找
竖起耳朵风就来了
风是秦风，在芦管里浩荡
像盛大的送亲的队伍
簇拥着芦花妹妹
从一支芦苇里翩然而下
我吃惊这难得的幸福
来得如此容易又如此突然
我其实忘记了自己
一直生活在诗经年代
与芦花妹妹亦难断宿世情缘
远古的，中古的，近古的
多少王朝的影子
在炼炉中交织，重叠，穿越
火焰将尽，炙烤未已
似乎能听见骨殖嘶叫的声音
伴随着烤焦的气味
它们的魂灵在火光中
倒伏，起立，仰合，拜天叩地
不见烟雾，只见千军万马
化作彤云四散奔逃……
没有拯救者，只有沉默
一如这落日浑圆，在天际线
静静，缓缓地，下坠，沉沦
一抹斜阳照射在老屋的墙角
好像是特意为母亲准备的
她正好从那边笑盈盈地走过来
对面的我正在屋檐下看书
她一定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这样想时，母亲已来到我身边
夏天的椿树叶发出脆脆的声响
我不清楚母亲为何那么高兴
当时似乎也不便多问
如今，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
那小小的情景经常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
在那三个月吃不上一顿肉的日子里
我是母亲眼中唯一的希望
这希望足以让她看到我就兴奋
也足以让多年以后的我
在失去母亲的岁月里
仍然感觉有一抹斜阳那么明亮
映衬着母亲笑盈盈的脸
一直站在我身边，继续照亮我的前程
顶上一片乌云，悄悄划过蓝天
影子拖住莫名之物，在原野上奔跑
它越过坟茔、田畦、沟渠、乡村小路
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飘散……
太阳有些诡异，一只鸟从一棵树
飞往另一棵树，翅膀扑棱棱拍打着空气
少年抬头，旋即又低头默默行走
沟渠里一只青蛙，噗嗵噗嗵连跳三下
路边草丛，虫鸣里似有小小的颤抖
那颤抖在空气中，水波一样荡漾……
这些狂涛，超出语言的边界
它们怎么说怎么合理，沉默或张大嘴巴
都没有人数落它们。它们——
比任何一个单位语言的粒子，更丰富
也更饱满。你震惊，你惊奇
你甚至想一头扎进那一朵朵怒放的
小鲜肉一样的怀抱中，揭秘它们
一个个深藏的语素和意义，难言之隐
或难言之美。但你只剩下徒劳的叹息
那叹息沾着它们的气息，也是美丽的
一心想“驾崩”。你已经被它们俘虏
你可以说它们是最善于勾引人的
发情的野马。但实际上——
它们比野马更野。光天化日之下
它们发疯，一朵浪花吻着另一朵浪花
做爱，娱乐至死。但你根本想不出
责怪甚至诅咒它们的理由。你依然只有
震惊，惊奇，只有如它们的气息那般
美丽至衰竭的叹息。你最后下定决心
倒空自己，决心向它们学习，哪怕
只做一朵无心无肺的，从心所欲
而不逾矩的，大潮中的，小小的浪花
一只白色鸟，缓缓地飞行
在我感觉到时，它已飞过我的头顶
我不动，它也不动
我抬头仰望，它又像一枚纸鸢
始终悬停在我头顶上空
它其实是在滑行，懂得等我
懂得折返，从来不会真的超到我前面
我到哪里，它就在后面跟到哪里
我始终感觉到它的存在
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看见它
像是我的一个随从，更像是保护神
每当我孤独无助之时，只要我想
我就能感觉到它的陪伴，推着我行走
这使我经常有一种真实的支撑感
和使命感，我无法判定它
到底是我前世的母亲，还是情人？
因为它的存在，我确切地感受到了意义
我明白，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
在大地上任意挥霍，空空地行走
当地上的湖，不期搬到了天上
我们，不过是湖底蜉蝣的生物
那些藻类多么安静，始终坚守着自己
我们呢，却耽于捕捉，疲于奔命
湖底的，从来不识湖面上的空
那菩萨一样的心肠，于蓝之上，灼痛
像闪耀着宝石光泽的，凝固的磷火
又像是神灵借助风力，瀑布一样
倾泻的清湛，向大海疯狂倾注
那一望无际，高远，深邃，孤寂的蓝
真难为你了。你不去梦庄生
却跨越时空，跨越千山万水
来看我。在这个夏日正午
突然飞临我的窗台，来看我
你收紧双翅，用你整个的身子
将人间，压得很低、很低
鳞片缓缓释放出费洛蒙香气
一身疲惫埋首叹息，欲语还休
与我建立起某种隔世的呼应
这特别的日子，原是我的
生日。我一直视之为母亲的
受难日。这日子，除了我母亲
生前，能够记起……现在
只有我自己，能够记得起了
没想到，你也记得。你冒着
酷暑，抛弃庄生，急匆匆
专程来看我。这情意世上
绝无仅有。你让我，何以为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