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先观后赏。观,一般只停留在表面看看而已,赏,讲究心灵深处获得的美感,这就需要一定的学问。
赏花作为一种高雅的情趣,有其深厚的文化底蕴。
我国的赏花文化,自先秦时期初见端倪,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进一步发展,隋唐五代时期得到了普及,宋代发展至全盛,至明朝达到了成熟和完善。
从注重欣赏姿色气味的感官品鉴,到注重寓意内涵的意趣赏玩,再到欣赏生命律动的审美观照,古人赏花讲仪式、观外形、品意境、比品格,这才是赏花的正确打开方式!
赏 | 花之仪:讲仪式的诚心正意
赏花文化最早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周代初期。
1973年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中发掘出一块刻有盆栽植物花纹的陶片。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在咸阳营建了“上林苑”,就从全国引入不少植物。汉代,出现了我国早期花卉栽培技术。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对花卉的认识开始从以实用为主逐渐转为以观赏为主。如陶渊明种菊、食菊、赏菊、颂菊,为菊痴狂。
从唐代开始,可供观赏的花卉种类繁多,赏花文化广泛普及,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唐代诗歌、绘画等艺术的发展。瓶、盘、篮、缸、筒、碗, 六大容器的插花形式已齐全。
- 讲仪式
值得一提的是,当赏花从户外自然欣赏进入了艺术欣赏领域,相应的赏花礼仪也逐渐完善了起来。唐代罗虬的《花九锡》记录了唐代宫廷插花花九锡赏花仪式。
唐代罗虬的《花九锡》
认真品读,这套赏花仪式应该能够充分展示中华花文化精妙深邃的秘境,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古人赏花的仪式感。
“花九锡”是宫廷赏花时赐予花卉的九种贵重的事物,具体如下表:
唐代宫廷插花花九锡赏花仪式
至五代时, 进士韩熙载提倡香赏, 将花与燃香相结合。明代袁宏道认为酒商容易冒犯花神,极力推崇茗赏。
杜堇《梅下横琴图》
上图中,老梅形姿虬曲如苍龙,梅下抚琴,高雅之极。
为了与花的姿韵与品格相匹配,古人赏花讲究高雅脱俗,慢慢品味,有“ 图赏” 、“ 酒赏” 、“ 琴赏” 、“ 诗赏” 、“ 香赏” 、“ 茗赏” 、“ 谈赏” 等多种形式。
对自然生长的花,主“酒赏”;对瓶中的插花,主“茗赏”。
冷枚《春夜宴桃李园图》
这副画对应于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描绘了开元年间,在桃李芬芳的季节,李白与自己的几位堂弟一起夜宴赏花,是为“酒赏”。
古人赏花非常讲究视、听、味、嗅觉的积极参与, 力求使欣赏达到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艺术享受。
- 重时令
古人常把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相提并论,赏花需要注意选良辰,择良地:
袁中郎曾言:
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宣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旁。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赏花活动讲究花与周围环境和时令节奏的和谐,是一种在特定的自然环境之中进行的高雅的审美活动。
禹之鼎《西郊寻梅图》
《小窗幽记》中记载的“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都是古人赏花重时令的体现。
赏 | 花之悦:观外形的姿色生香
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曾经说过:
“花是自然界的最美丽的产物。”
“花”以艳丽的色彩、淡雅的清香、隽美的姿态,得到了全人类的喜爱。
中国文人对于“花”形色之美的赞扬可以从很多成语上得到验证,如“如花似玉”、“闭月羞花”、“花容月貌”等等就可见“花”的形象在中国文人心目中是美的极致的象征。
比如,在崇尚雍容华贵之风,以肥胖为美的唐代,牡丹以其花大色艳,富丽堂皇,号称“花中之王”,享有“国色天香”之誉。
花开时节动京城
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令牡丹国色天香的绝代风华跃然纸上。
刘禹锡的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短短二句,真是写尽了长安城赏牡丹的盛景。
赏花时,古人最初的观赏集中在外形上:
- 花色五彩缤纷,赏心悦目
色为花衣。古人赏花重色,“万紫千红总是春”,这点可以从古诗词中得到印证。
诗经中描写了一些花草的色彩,《周南·桃夭》中“灼灼”的桃花与“蓁蓁”的桃叶;《卫风·淇奥》的“绿竹猗猗、绿竹青青;《秦风·蒹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后续的诗词中有描写“李花怒放一树白”的白色、“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色等等。
禹之鼎 《春耕草堂图》
古人赏花最主要的的一个特点就是颜色对比,绿水青山和姹紫嫣红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
春花图
因此红绿对比最为多见,如:“千里莺啼绿映红”、“绿丛又放数枝红 ”、“山青花欲燃”、“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
- 花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香为花魂。“ 鸟语花香”是很多人追求的环境好和生态美,所谓“ 花香” 是指花卉所产生的具有芳香气味的化学物质,这些物质漂浮在空气中,能刺激人类的嗅觉细胞引起愉悦感,使欣赏者身心舒畅。
春有梅香,夏有荷香,秋有桂香,冬有瑞香……古人对于花香的记录有“兰之猗猗,扬扬其香”的兰香、“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的牡丹香、“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桂香;“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梅香......
清代余稚《花鸟图册》之兰花
其中,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文人逸士大多喜欢清逸雅致,古代文人墨客尤为喜欢幽香“兰香”和清香“梅香”。
兰香“众香拱之,幽幽其芳”,被孔子认为是王者香,在北宋时称为“香祖”。
宋陶谷《清异录·草木门》“香祖”条称:“兰虽吐一花,室中亦馥郁袭人,弥旬不歇,故江南人以兰为‘香祖’。”
因梅花傲雪凌霜的坚韧形象,“赢雪一段香”和“自苦寒来”的梅香也备受历代文人墨客的推崇,梅花的花格香品转而成为了赏梅者追求的人格与气节,“更无花态度, 全是雪精神”和“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就是证明。
- 花形千姿百态,形态各异
形为花骨。花姿与花色一样,可以“养眼”。
在古人眼里的花姿,有“花姿人影波心竞”的荷花,“姿美鲜可掬”的菊花、“接叶开花玉瓣长”的百合、“叶概花姿天与真”的牡丹、“婀娜花姿碧叶长”的兰花、“花似金杯荐玉盘”的水仙花......等等。
清代画家松年认为:“花以形势为第一”。
历代国画讲究“山灵水秀花姿俏” ,其中的花姿讲究既要有婀娜远尘之绝姿,又要有独立遗世之高韵。
明代陈洪绶 的《玉兰柱石图》
如明代陈洪绶 的《玉兰柱石图》,构图则非常疏朗,设色薄透清雅,用介乎写实与装饰的手法,以凝重的用笔、轻松的线条、简约概括的造型,来表现玉兰花端庄、隽永、清秀、淡雅的精神面貌。
中国历代的文人雅士靠作画、咏诗,发扬传承了赏花文化。历史上分类记录各种花卉及其相关诗文的书籍相继问世。一部《广群芳谱》就是极富中国特色的中国古代“花卉大百科全书” 。
国人对花卉的欣赏当然不止停留在这个层次。
当花卉进入了艺术创作,赏花活动也从赏心悦目的感官愉悦进入到了一花一世界的审美意境。
赏 | 花之韵:品意境的诗情画意
正所谓“室雅何须大, 花香不在多”。古人赏花在注重紫色和香味外,还注重韵味和意境,很多花可比拟象征、可融诗入画。
意境是在情景交融的基础上所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美的境界, 它以意蕴、情趣取胜。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和传统艺术中最具民族特色的一个重要概念,琴棋书画、园林布局、物品陈设等等,莫不讲究意境之美。
赏花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同样离不开意境趣味。
带有艺术创造性质的插花艺术便自然而然的演变成了一种赏花活动。
在我国,花道即插花艺术,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著名的日本花道最早就来源于我国隋唐时期的佛堂供花。
先秦有关花卉的活动记载
先秦时,当时民间已有互赠花束的风尚。
《楚辞·九歌》
《楚辞·九歌》中记载了,每逢重要活动,先民们将折枝花插在头上,佩带胸前,系于腰间或集把成束地摆放神座前, 或悬挂于屋梁、木车等上面, 用来装扮自身,载歌载舞。
在汉、魏及南北朝时期(公元前206- 公元589 年),原始容器插花意念由于宗教等原因形成,并得到发展,文人插花渐露头角。
《修行本起经》(东汉·康孟祥译) 中写到:“须臾佛道, 知童子心时, 有一女持瓶盛花, 佛度光明, 彻照花瓶, 变为琉璃⋯⋯。
步入隋、唐、五代时期(公元581-960 年),插花成为一门艺术得到广泛普及,进入兴盛阶段。
君王提倡、文士尚雅、仕女爱花,处处呈现出一派争奇斗艳的盛况。
宋朝时,插画艺术进入了全盛阶段。
斗茶、品香、插花、挂画被文人雅士称为“生活四艺”。
宋代文人“生活四艺”
花道、茶道、香道也经常被人们称为“三雅道”。
明朝插花艺术无论是在技艺上和理论上都已达成熟和完善,确立了中国传统插花的主要特点与风格, 建立了中国传统插花的理论体系,一批插花专著问世,如张谦德《瓶花谱》, 袁宏道《瓶史》, 屠东竣《瓶花月谱》、《瓶史月表》, 尤以袁宏道的《瓶史》最具影响力, 后传入日本, 备受其花道界推崇, 奉为经典并成立有“宏道流“。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两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袁宏道《瓶史》
我国的插花和盆景艺术,大多来源于山野的自然材料,经过艺术家高低疏密的巧妙布局、巧夺天工的加工雕琢,创造出了饱含自然气息的花木艺术精品。
著名画家孔小瑜《博古清供图》
插花和盆景点缀案头,赏花由原生态的自然状态走向了人们的生活,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生机盎然的审美意境。
美落实到了现实生活的点点滴滴。
赏 | 花之品:比品格的比德比兴
当花卉获得丰富的寓意,赏花活动也从天然神韵的美学意境进入到悦心诚意的心灵层面。
人们所赏之花便不再是花,而是一种人格,一种人生理想。
中国历代文人通过歌咏花草树木,托物言志,借物咏人,表达自身高洁的道德追求。
例如:咏梅之凌寒傲雪,咏竹之高风亮节,咏荷之出污泥而不染,就产生了松竹梅“ 岁寒三友” 、梅兰竹菊“四君子” 等固定说法。
“咏花”诗词作为咏物诗词的一个大类,蔚为壮观,历代留下的赏花颂花的诗词更是数不胜数,据不完全统计,古代仅咏牡丹的诗词就达四百多首。
花有花品,人有人品。花事即人事,赏花即赏人。
清代文学家张潮说:“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比兴手法早在《诗经》中就已广泛运用。
“比”是譬喻, 以彼物比此物也;“ 兴” 是寄托, 寄情于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 宋·朱熹
以花起兴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如:《关雎》以荇菜起兴,引出淑女。
所谓“比德”,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即指从大自然的山水花木、鸟兽鱼虫的欣赏中体会到某种人格美,主张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体验自然美。例如:《荀子》“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受儒家君子比德思想的长期影响,古人赏花不只单纯从绿化功能和造景功能着眼,也注重以花木言志,使花木人格化,讲究植物花草的“比德”情趣。
在《诗经》中出现了不少用花来喻人的诗篇。如“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华”、“英”都是指花,舜华是指木槿花,在《小雅·常棣》中还用棠棣花来表示兄弟之谊。
在《诗经》中以花喻人,以花抒情的有30多篇,约占全部诗篇的三分之一。以花喻人的这些诗已经将自然的花变成了文化的花。
再比如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其中吟咏的花木45种。《离骚》中的:“启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屈原以幽幽香草自喻其高洁的品格,这样以幽兰香草等花卉自喻的句子,在《楚辞》中不胜枚举。
花作为自然界客观存在的一种植物,因为融入到诗人的生活之中,变得意蕴丰厚。
正如屈原以兰蕙自喻,陶潜以菊自况、周敦颐以莲明志、郑板桥以竹寄情……凡此种种,诗人把花卉和情怀联系起来,都是中华民族的高尚品格和至美心灵的绝佳表现。
国画《梅兰竹菊》
北宋诗人林逋曾在杭州孤山北麓结庐隐居, 作画吟诗,他一生写了许多咏梅诗,其中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通过“疏影”、“横斜”、“浮动”将梅花的品格形态写到了极致。
他以种梅养鹤自娱, 有“梅妻鹤子”之称。
以花自喻,与花为伴的生活,是审美的生活。
总结:
美学家朱光潜呼吁:“慢慢走,欣赏啊!”
花有花品,人有人品。花事即人事,赏花即赏人。
有时候赏花是赏一种人格,一种人生理想。
赏花者,所看到不应仅仅是姹紫嫣红的表象美,还更应该通过这些表象,领略其内在的意境美,品味其背后的文化美,让生活多一份风雅,添一份美丽,这才不枉盎然兴致,处处皆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