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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王淑萍|似曾相识魂归来

 新锐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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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萍

我是乡村的女儿,乡土是我的根。文字在我的笔下,永远都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似曾相识魂归来

我是流着泪看《清水里的刀子》这部影片的。

在此之前,我已将同名小说看了不下十遍。

因为看了不下十遍,所以那汪清水,那把刀子早已驻在了心里面。

(一)

小说不长,一万多字,九个段落。

影片也不长,从开场到落幕,九十三分钟。

平罗是个小县城,影院不多,两三家而已。《清水里的刀子》4月4号全国上映那天,县城几家影院没有一家安排场次。于是先去看了评论,众说纷纭。有人看到了苦难,有人看到了灵性,有人看到了生,有人看到了死,有人看得涕泪交加,有人看得昏昏欲睡,有人懂,有人不懂……

4月11号,终于有一家影院安排了晚场。

早早买了票,有点急不可耐。

在此之前,又看了一遍小说——精而简的一万多字,讲述了在十年九旱的宁夏西海固,一个偏远的农村里,回族老人马子善的老伴去世了,老人和儿子举意要在老伴四十祀日那天宰掉那头已经拉朽了几副犁铧的老牛来搭救亡人。从举意要宰牲的那天起,老人和儿子对牛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有不舍,有怜惜,冥冥中还有某种祈盼。儿子耶尔古拜有时觉得,“他对母亲的强烈的情感与念想都将寄托在这牛身上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伺候一头牛,而是虔诚地侍奉着自己敬重的一位老人。自从举意在母亲的四十祀日要用这头牛时,他就觉得这头牛已超越了其他一切牛,这头被举念了的牛已有了一种独特的品质与意义。它将携带使命去拯救苦海中因自己的罪行而受难的亡灵。耶尔古拜有时用心地洗着这牛,莫名其妙地有着一种感动,有几次更是匪夷所思,他突然想对着这牛,泪雨婆娑地喊一声娘,这愿望竟是那样强烈,使他几乎不能抑制。”在四十祀日的前三天,这头牛在饮它的水里看到了将要宰它的那把刀子,于是开始不吃不喝,只为了以一个清洁的内里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二)

春风向暖,《清水里的刀子》带着一种骨子里的清高与孤傲,寂寂绽放。

偌大的影院里,寥寥几人。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如果我不是个文学爱好者,我不一定知道石舒清这个人,更不会去关注他的文学作品。如果我不是回族,《清水里的刀子》也会和众多看过的小说一样,只是天空中的一声雁鸣。

因为,我是回族。

因为,石舒清是回族。

因为,《清水里的刀子》是一部反映西海固回族生活的文学作品。

所以,电影一开场,那洁净的白帽,那悠长的诵念,那虔诚的举意,那圣洁的换水,那刀刻的皱纹,那苍茫的黄土,孩子们手中那依次传递的汤瓶,土屋墙壁上那泛黄的清真箴言……抛开矫情,镜头里的每一幅画面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每一个人物都不是演员,他们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兄弟,乡邻。

我从他们的怀抱中走出,我离他们越来越远。

(三)

天地无言,大山无语。

没有配乐,没有旁白,只有风雨天地人畜的声音,安安静静,连屏幕也只有一半。

活人的黄土屋,亡人的黄土坟,卑微地蛰藏在荒凉的山间。星星点点的绿色,是倔强生长的植物,马子善老人一家人蹲在地上铲,一下一下,铲得费劲。这场景令人落泪。那嘉美的、鲜嫩的、清洁的草,是他们为牛准备的食草。羊儿啃食着稀疏的植被,儿童在黄土里追逐嬉闹,人像蝼蚁一般走在山的脊梁上……天,下着雨,隔着银幕都能感觉到山风雨雪带来的阵阵寒意。

西海固缺水。

“人行百里不见水”是苍茫黄土塬演绎的真实。

回族人爱清洁。先知穆圣说﹕“清洁是信仰的一半。” 清洁就是用洁净的水净身和净心。

净身和净心,是有仪式感的。穆斯林每天五次的拜功﹐必须先净身﹐不净身的礼拜是无效的拜功。世界上绝大多数宗教都没有这种礼仪﹐唯独伊斯兰教对净身有着最为严格的要求。影片中有马子善老人洗大、小净的镜头。“一水洗百净”,水作为一种美好介质,是一种极大的恩惠和普慈。马子善老人在洗大净之前有一段念词,大意是祈求主保护我不要受恶魔的挑唆,使我心怀敬畏,集中心思,保护端庄的信仰,清洗身体的污浊和精神的污垢,祈求主承领我的大净。

“耶尔古拜端了一大盆清水来,他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把牛洗一次,这样老牛像是穿了新衣裳,显得稍稍年轻与精神了一些。耶尔古拜用一把大刷子蘸了清水洗着牛身,洗得很是详尽,他还把洗衣粉洒在牛身上,他把牛脖子里的褶皱用手指舒展开来洗着,把它的尾巴搭在自己的肩上,洗着他的臀部,他把牛蹄子都洗到了,他把女儿缺了齿的梳子拿来,将牛尾浸湿,然后像好看的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那样梳着长长的牛尾。”

西海固缺水,但不缺仪式感。仪式感,是一种尊严,一种力量,能在瞬间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像杨白劳欠着账也要给喜儿买上两尺红头绳,那是穷苦人在沉闷的命运之幕上投下的一缕动人的星光。

(四)

我没有在西海固这片土地上生活过,我对这片土地的了解更多的来自于文学作品,还有几次短暂的触摸。

但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对动物的怜惜,对乡邻的淳朴,对宗教的敬畏……这种贫困物质下的高贵,是回族人世代相传的精神宝典——与贫穷无关,与地域无关。正如芬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西伦佩在《神圣的贫困》中所说:这个世界上的有些贫困,就像不可逃脱的命运一样,被人们怀着宗教般的虔诚接受下来。

当看到马子善老人为亡妻偿还生前欠下的五块钱账债时,我想起了前几天七十多岁的汉族徐大爷给我讲的一件事:前几年我的一个叔叔买了老人家两车玉米,算账的时候老人自己少算了一百五十块,叔叔也没再核实。玉米被拉走后,老人才发现斤数与钱数不符。要吧,乡里乡亲的为150块钱张不开口,不要吧,心里总觉得是个事。

农民种庄稼不容易,每一分钱都是汗水与辛苦,何况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人刚刚起床,叔叔就骑着摩托车来到老人的家,进门就掏出150块钱,说昨天回去盘账发现少给了老人钱,早晨做完晨礼拜就赶紧给老人送来了。“这就是你们回民,说是占人便宜使不得。要是搁其他人,张口要都不一定能还回来。好啊,好!”老人连说了几个好,感慨万千。

在回族的思想文化里,欠了他人的账债,如果在世时没有还,死了也不能免除,要由亲人替还。这是诚信做人的美德,这种还债,有经济上的账债,有言语上伤害了他人的账债,有情感上的账债。一般穆斯林在病重离世前,如果思维分明,言语清晰,都会尽力回忆自己的账债,经济上的账债经济还,言语情感上的账债则向对方讨要“口唤”(意为原谅)——这是回族尊贵而优美的行为方式。

(五)

西海固天空缺雨,地下缺水。

影片中几次出现了下雨的镜头。马子善老人在渐骤的雨水中跪倒坟头;孩子们在甘霖中嬉戏互闹;大雨倾盆,人们从屋子里涌出来,桶、盆、碗齐上阵,像是一场配合默契的无言狂欢,雨水顺着坡地流进水窖……雨水,是西海固人的喜宴,而我,却泪流满面。

就像多年前第一次听到“趁雨”这个词。没有深入西海固的人,是无法理解这个词的。乌云压顶,天阴欲雨,在大街小巷,乡村田野,我们的视野里盛满了步履匆匆赶回家躲雨的身影,而西海固的女子们,早早换上薄薄的衣服赶到地里,一边干活一边等雨。雨后回家,赶紧脱去衣服,把身体擦干,就算洗了一次澡。当地人把这叫作“趁雨”。这一年里难得的一两次雨,是她们一两次奢侈的淋浴。

这部影片上映后评论很多,其中不乏不敬之语。我只能说,你没有喝过雨水,没有淋过趁雨,没有听过从窑洞里传来的诵经声,没有在油灯下读过《古兰经》,没有用汤瓶洗过小净,没有用吊罐洗过大净,没有为亡人清过账债,没有向他人要过“口唤”……所以,你可以不理解我的涕泪交加,但我懂你的昏昏欲睡。

(六)

牛是整个故事的主角。

马子善老人和他的牛没有对话,他们在山上静静地走着,在牛圈里静静地对视着,这种对视穿越了生死。

这是一头普通的牛。但在马子善老人的老伴去世后,这头牛就成了活人与亡人,今世与后世,世界与造物主之间的特殊纽带。“记得老人们都讲过的,说牛这样的生命是大牲,如果举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么,这头牛在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会在饮它的清水里看到与自己有关的那把刀子,自此就不吃不喝”。

牛是否真的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万物都有灵性。

在四十日来临的前三天,“突然耶尔古拜跑上来有些焦灼地说,老牛吃也不吃了,喝也不喝了,昨夜里放在槽里的清水与鲜草原模原样地放着。”“牛安静端庄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穿越了时空明澈了一切的老人。它依然在不缓不疾、津津有味地反刍着,它平静淡泊的目光好象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无意看。它的肚子明显有些瘪。槽里有一盆清水,清得像能生出莲花来,显然,这水没有动过,盆旁边是草,显然也没有动过,一夜之间,那么鲜嫩的草有些蔫了。”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渴望知道这头牛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站在清真寺肃穆墙檐下的马子善老人,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同时也是我的困惑。身处寺内并未露面的阿訇,很平淡地化解了这种困惑:"胡大(真主)的机密,为人的参不透呀"。这个回答,多像是屈原《天问》的主题。

一种酸楚涌上心头,如鲠在喉。

(七)

祭日前,马子善老人半夜提着灯去牛棚坐在牛的身边。祭日当天,他扔给儿子一块白布,在儿子的反对声中离开了家,他逃避了与牺牲者之间那刀锋般凌厉的共鸣,将自己的脆弱与柔韧安置在了黄土坡上。

他孤独地站在雪地里,一个人,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老伴去世后,“他站在坟院门口喃喃自问,主啊,我究竟在几时呢?你能悄悄地告知我吗?四周一片寂静,坟院里的风微凉地掠过他的脸面,有些竟吹入他耳朵的深处。他想自己若是知道自己归真的一刻,那么提前一天,他就会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穿一身洁洁爽爽的衣裳,然后去跟一些有必要告别的人告别,然后自己步入坟院里来,找到自己的长眠之地,含着清泪,诵着《古兰经》,听任自己的生命像和风那样一丝丝吹尽。”

未知生,焉知死。

牛是大牲,只有它才能在一盆清水里看到那把命中注定的刀子,然后平静地、有计划地让自己生命的终结升华出一种神圣来。而渺小的人类,只能用这样的文字为小说结尾:“他有些惊愕,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张颜面如生的死者的脸。”

(八)

影片已看过一周了。但脑海里始终挥不去马子善老人油灯下诵读《古兰经》的面容——红红的眼睛里含满泪水,优美的章节在一张一合的双唇间流淌,像一幅油画,又像一尊雕塑,那苍老而虔诚的声音,穿过黑夜,穿过云层,穿过贫寒的小院,穿过寂静的村庄,穿过田野,穿过大地,穿过隆起的一座座坟包,将生死、苦难、坚守、感恩、赞念用沉着冷静的姿态,搁置在黄土塬上,直抵人心。

也许他太像我的父亲,泪水才会一次次将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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