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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淑云|梅香

 新锐散文 2020-08-08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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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梅香

 

梅香姓苗,未生我身而育我成人。说来也怪,梅香去世已经十二年,她作为母亲的身份在我心中渐趋模糊,每于相思中默念她,更觉她是我的同龄人,我的朋友。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近来越发如是。

梅香与我,在这世间,共同度过了二十九年。我的零到二十九岁,梅香的四十至六十九岁。在我之上,有梅香生育的三儿一女。最小的,大我十岁。梅香待我亲如己出。幼时我家住排房,家家都是敞棚院,谁家吵架拌嘴孩子哭,旁的全都一清二楚。邻居常对梅香说,别看你也打孩子,可你再怎么打,我们都知道你亲她。

梅香常说我嘴硬。硬在从不主动认错。每当她气极,就在手里握着扫床笤帚,高高扬起,迟迟不落下,一遍遍让我服软,并字字句句告诉我怎么说。面对倔强的我,她常拿姐姐来作比较。说姐姐一看到她有动手拿“武器”的动静,马上乖乖认错,服软的话张口就来。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呢?梅香打完我后,就抱着我,坐在椅子上流眼泪。这我记得。我还记得,她抱我时,坐的是木头黄椅,地板是水磨石的。她问我:妈刚才打得疼吗?那时我不到十岁。

梅香常说我是“丑闺女”。是这么回事:每当有人说我长得好看,梅香就满脸含笑,跟人家客气:好看啥?不好看,丑死了!丑闺女。当她这么数落她的丑闺女时,我知道,她心里,正开着花呢。初中时,家里安装阳台窗户,我放学回家,那师傅看到我,问梅香:这是你闺女?梅香撩起围裙擦手上的水:是啊,是我老闺女。师傅说:你闺女长大以后有福气。梅香笑说:有啥福气,我看,有豆腐气。说完,转身进厨房做她的饭去了。

梅香曾请裁缝为我缝制过一条粉红色大百褶裙。松紧腰口的半身裙,样式很简单。腰口处捏了很多褶儿,渐渐垂至裙脚。裙口很阔大。我穿着它转圈儿,裙摆翩然飞起。我向左转,裙摆就张开向右侧压叠,旋出百褶。再向右转,裙摆就张起又向左侧压叠,百褶飞旋。我极喜欢,穿了洗,洗了穿。觉得自己特别好看,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后来不久,梅香扯同色布,又为我缝制了一件上衣,七分袖,胸前有飘带。这一套搭配起来,我的喜爱无以言表。那年我初二。

忘了初二还是初三。但我记得,那是个上午,阳光洋洋洒洒。梅香坐在沙发上,她在干什么我已全然不记得。我带着满腹心事,走到她所在的屋子,坐在她旁边,一直没说话。我甚至没发现我一直没说话。实在太令人害羞了,我不知怎么开口。空气非常静默。良久,良久,我抬头,叫她。我看到梅香笑了。也许她早就在笑,只是我深陷自己的心事,未曾注意吧。她说,说吧,就知道你坐在这儿有事。我嗫嚅着,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出一些字句,伴随着阵阵的脸红。其实那点女儿心事再正常不过,无非是青春期的女孩儿,粉红色的心思开始发育,不再喜欢圆领、宽肩、能完全遮盖到肚脐以下的大背心,想要一件只有两根细吊带的文胸了。辗转听完,梅香只笑着叹了一句:“傻闺女”,就穿上外衣,带我去了百货市场。

梅香从不许我睡懒觉,天明即起。有时她已把整个房间都拾掇完毕,见我还没起,就会骂我,同时掀走我的被子。在我刚上三、四年级时,梅香就教我和面。她说,活面要“三光”:盆光,面光,手光。再大一些,我已经会自己发面、搭碱、揉剂子、上笼屉,四十分钟后,一锅白花花、喧腾腾的馒头摆在面板上。

也在那几年,我学会了擀饺子皮、捏饺子。擀饺子皮是梅香教会我的,但捏饺子是我从同学母亲那里学来的。梅香捏饺子,是将饺子皮合拢后,从一边直接捏到另一边,就成型了,像个元宝,稳墩墩地坐在案板上,美观好看。我贵贱学不会。梅香总说,不急,慢慢就会了。偶然一次,看到同学母亲的捏法:先将皮从中间捏合,再分别从两侧向中间捏合。这样虽得倒两、三次手,但我竟然学会了。我兴冲冲地跑回去告诉梅香。梅香笑笑,说好。她并没过于高兴。

上初中时,普通的饭食,如面条、米饭、炒菜,还有包饺子,从剁肉剁菜到调馅包煮,我全都能独自完成。梅香偶尔出门几天,她对我的吃喝问题是很放心的。有一次梅香不舒服,午饭我做了面条。面和得有些软,面条煮出来就不利索,拖泥带水粘连在一起。我满不在乎地说:填坑不要好土,吃饱肚子就行。梅香马上纠正我,说那句话可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她说填坑是不一定非得好土,但你也不能把土糟蹋了呀。咱吃的是粗茶淡饭,可粗茶淡饭也有粗茶淡饭的样儿呀。

忘了在一个什么时间,也忘了在什么地点,也忘了在什么情况下,梅香告诉我一句话,说有些事,你可以不做,但你必须会做。人到四十,我深以为然。每到节假日,梅香就吩咐我做家务。小学时,常做的有刷锅洗碗,扫屋除尘,打扫院落。她经常会以此奖励我一角两角。大一些,就擦玻璃、拆洗被褥,还有一些极简单的针线活。这时候,就没有奖励了。

梅香没上过学,认不了几个字,她对子女的期待就是能有一份稳定的正式工作,一辈子自食其力。一次跟她外出,碰到摆地摊卖书的,我挑了一本《女友》,当时很热的青春读物。封面大都很花哨。梅香问我,那书是你学习用的吗?我当时顿了一小会儿,“嗯”了一声。梅香盯着书看了半天,又向我确定了一遍,把它买下了。我看得出,她还是有些半信半疑。现在回想,她当时是不是怀疑这书里有什么乱七八糟,不该小女孩儿们看的东西?

梅香常对我说,俺孩儿要好好用功,只要能考上个技校就行,这样就有铁饭碗了,妈的任务就完成了。剩一年就中考了,梅香和我一起用上了劲儿。每天中午,她从阳台上张望我。远远地,一看见我从学校回来了,她就马上转身,去切面煮面。等我从远处走到楼下,爬上楼梯,开门进屋,梅香的饭就出锅了。那一年,梅香什么都不用我做,每天就是让我“写字”。是的,梅香从不说“写作业”这个词,也不说“学习”,她从来都说“写字”。每天问我最多的就是,写完字了吗?吃完饭,也是催我“快去写字”。梅香那时还憧憬,她希望我长大后,能有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并且,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的。梅香的愿望,全部实现了。

现在回想,梅香活着时,最令我感到幸福、也颇可告慰我自己的事,就是为她读文章。那时,我参加工作大约一年了,开始有文字在企业内部报纸发表。每次轮休,从单位回家,我都带着刊有自己文字的报纸,在她午睡醒来,或是上午打扫完房间后,为她朗读。她听得很安静,笑得很悠然。我不确定她听得多么专注,现在我甚至不能确定她当时是否在听,但她的表情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现在,我能够解读这表情了。她看着我,仿佛是在看一枚秋天的果子,在欣赏这果子红彤彤的色泽,在尽情呼吸这果子沁脾的芳香。

梅香一辈子酷爱干净,远近皆知。家中陈设纤尘不染,柜内物什摆放有序,闲杂物品归置有方。衣服,哪怕只上身了半天,不想穿了,想换了,也得把它洗了,晾了,入了柜。每天清晨,梅香早早起床,手执鸡毛掸开始一一拂去家具表面的尘,把床扫除得一马平川,棱角分明。整整一个白天,梅香不许我们上床横倚斜躺。只在午饭后,允许我们在沙发上或去次卧沿床边规矩躺下休息,消乏解困后将床铺照样侍弄齐整,不让床面留下一个褶儿。

梅香也爱美。那些年,裁缝铺还很红火。有几次,梅香带我去扯布料,为她自己做新衣。她个头不高,身材微胖。展开双臂,或将身体站直,由着裁缝为她量尺寸。推算起来,她开始染发,应该是将近六十岁时。她去的都是小理发店,花费不大。梅香长得俊俏,即使到了老年,她的脸庞依然白里透红。早些年,她用雪花膏。最后来,她用“大宝”,六、七元一瓶。晚年的梅香,俊俏里又生着一幅菩萨面相,尽显慈祥。很多初见她的人,都以为她是离休干部。梅香对此非常受用。

梅香经营一日三餐顿顿不落。除面条馒头大米之外,她还蒸各种馅的包子,烙各种饼,馅饼,油饼,还有空心饼,可以在空心里抹酱夹菜的那种。她经常炸丸子,不是肉馅,是胡萝卜馅的,我不怎么爱吃。有时午间她做“和子饭”,我也是不喜欢吃。梅香常把白萝卜切成条,煮了晒了腌制成咸菜。吃时打开小黑瓷罐,夹几筷子出来,盛在小碗里,倒几滴醋,放一小勺红辣椒面,拌匀,很爽口。梅香还腌制酸白菜、黄瓜、鸡蛋、豆角、芥菜,她也自酿西红柿酱、黄豆酱,排场很大。夏末秋初,我家院子的地上就总晒着这些时令菜蔬,时至今日今时我依然记得彼时彼景。逢年过节,梅香从不将就,认真准备应景的吃食,遵循着节日该有的习俗。

梅香很会持家。她的持家之道,全在节俭。丈夫去世后的二十年间,她独自支撑起家庭,给儿子们娶了媳妇。那些年,她的生活主要依靠抚恤金,但哥哥们当年还算听话孝顺,所开工资悉数交给梅香。哥哥们头天晚上开了工资,第二天问她要些零用,她就佯装嗔怒,说“没有”。哥哥们就咧开嘴笑了:怎么会呢?妈,不是昨天才开了工资吗?梅香就笑,将零用拿出来,并嘱咐哥哥们节俭着花。

九六年开始我在太原上学,梅香每月给我二百元生活费。我月有结余时,梅香就要我上交,再给我新月开销。我知她故意打趣我,就抿着嘴笑,也不说话,仍将空手向她伸着,不放下。她就嗔骂我一句,边将新的二百元钱放在我手心。梅香勤俭持家,却又安排有度,在那些年节俭日子里我也不曾感到我们生活得有多么拮据寡淡,而直到哥哥们成家、直到供我上完全部的学业,梅香都没有欠过一分钱外债。

梅香极不开心的时候也有,不多。她躺在沙发或床上,用唱词的形式陈述她的委屈,哭诉她多年来的辛酸。哭唱一阵儿,她还是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也有唱累哭累,不知不觉睡着的时候,她也就由着自己睡去。

梅香患糖尿病多年,她最后也是因并发症去世的。梅香生命中最后一次住院,病程很短,只一周。有一天晚上,梅香指着输液架上的吊瓶,问我,她什么时候就能出院回家了。我可怜的梅香,再没能回家,回那个她独自支撑了后半生的家。

梅香去世已逾十二年,其实我很少梦到她。但每每梦到,她都是一幅恓惶模样,看人眼色,受人眉眼。我每每都会难过好一段日子。最近一次梦到她,境况完全不同了。她脸上多了淡定,整个神态中充满了自我,尽管还是只言片语,言语里却开始有力量在往起站立。醒来后,满心轻松。这个梦,欣慰了我很多很多天。我该谢谢梅香。

前段日子住院,左床是一位七十多岁老太太。丈夫说,她跟梅香长得很像。我没觉得。她的神韵跟梅香全然不同。我的右床是一位九十一岁老大娘,尽管病着,依然精神矍烁。但我羡慕的,是她的儿女。她的大儿子、大女儿都已七十来岁,其余儿女,五、六十的有,四、五十的也有。我羡慕他们在这么大的年纪还有母亲,每天还有娘可叫。我愈加思念我的母亲,思念于我恩重如山的我的梅香了。

作者简介:刘淑云,企业员工,现从事秘书工作。之前曾长期从事新闻宣传报道工作。爱读书,喜文字,作品散见报刊、杂志、网络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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