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时刻,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父亲的形象。 冬季“扒河”,是苏北专用语,“扒”指挖掘、扒土之意。即开掘河渠、兴修水利。每至冬春季节,“漂浮在水上的淮阴”为不遭水患,便动用民工扒河。 赵恺在三个冬春扒过三次河。 天寒地冻,手推肩挑,扒河,苦累疲惫不堪言。 腰里扎根稻草绳,将腰板扎紧,为的是得力,也为将胃囊挤压到无法蠕动的地步,这样就不饿了。 这样的“扒河”景象,是中国苏北六十年代特有的黑白照片:旷野上,大河两岸,人头攒动,万人穿梭,推小车、挑担子、抡大锹、扬铁锨,上下奔波,来回运输,集团军作战,人海战术。 赵恺挑起一副黄泥担子,足有百八十多斤,有些吃力,有些摇晃,担子死死地压在肩头,脚下就踉跄起来。早上喝得尽稀的,两趟河堆上下,就消耗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超体能的付出,中午得到的食品是一个玉米面窝窝,这玉米面窝窝是纯粮做成的,那就是一个金疙瘩! 吃不饱还是像噩梦般纠缠着人,但是能吃到黄澄澄的玉米面窝窝,那便是上帝格外开恩。 五里庄工地邻近有一家杂货摊,茅棚围成,卖些针头线脑。 店主是位黑面老人。 一天,老人来到民工窝棚里,卖货之余,与民工们聊天。 窝棚里黑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老人天南海北说着,却在黑暗之中抓住赵恺的手,塞给他两个余热尚存的熟鸡蛋。老人粗糙的手在他手上重重捏了两下,继续说着前唐后汉的古老故事。 如是者两三次,每一次那双粗黑的大手都在他手上重重捏了两下。 黑暗中的温暖细节,让赵恺永世难忘。 待到河渠竣工,他去向老人告别,谁知老人和那个茅棚早已踪影全无了。 连个道谢的机会也没留给他。
时过境迁,岁月消逝,大妈、大爷不在了! 再难相见了——可赵恺心中的大妈、大爷,永不磨灭! 苏北人民以母亲和父亲的形象站在他面前,两个粗黑、朴实、善良、贫穷的母亲、父亲:沧桑如雪的白发,黑铜色的脸,车辙似的皱纹,犁耙似的手,深陷的眼睛露出凄楚、迷茫、又带着恳切的目光,象缅怀过去,又象期待未来,他(她)们饥饿的肚子里填进多少粗糠野菜?他(她)们坚韧的大手又创造收获了多少金黄的稻麦、雪白的棉花、碧绿的菜蔬?! 苏北的大妈、大爷成为那个年代真诚人心、珍贵良知的象征,正是他们的奉献与给予,才哺育、救援了落难的赵恺。 我的父亲、母亲啊! 他的写作,人生的写作,就从这里开始。 这是浸泡着人性情感的海洋,这是他的“最佳黄金弧”——和生活在一起,和人民在一起,和民族在一起,和祖国在一起。一起悲痛,一起愤怒,一起披枷带锁,一起冲锋陷阵。 这是文学的光荣与骄傲! 新沂河、张北河、老盐河。 凝聚着赵恺一生的寄托,一生中与三条大河有缘,怀思的情感与苏北水网工程血肉相连——这是新中国具有世界意义的水利工程。 他常去看望这些大河,仿佛去看望故友亲朋。 秋阳熟透,如水般汹涌澎湃地向大地流淌过来。 “两个孩子在抛撒泥土。男孩红兜肚,女孩白布衫。看年龄,也就十来岁吧。他们俯身掬土扬向天空,之后,双臂久久举向高处,仿佛放飞童年的梦”。 这一幕,让他想起“前杨巷”的场景,多像太湖边的采桑叶啊! 桑叶青青,小河青青,江南的碧绿与苏北的黄泥,成为人生历程中两个色彩鲜明的底色。 江南桑叶轻柔飘逸,如诗如画;苏北黄泥颗粒粗糙,如山如石。 色彩、质地、形状、归宿,隐喻着人生的巨大反差,也隐示着命运的坎坷起伏。能够领略这两者的反差与命运,读出人性的纯真与美好,心胸就显得更为恢宏和高贵。 他追寻的是人格的独立和灵魂的自由! 耳畔听女孩子、男孩子扬起泥土的欢呼声,却似曾又响起那首“江南五更调”,两种旋律揉掺在一起,淋漓尽致、神采飞扬地在秋日的天空间舒展,全息图像似的尽呈眼前。 大地、泥土、种子、春天,皆在眼前心底回旋盘桓,静得能听到泥土中的种子抽芽的声音。 那个女孩子,分明是17岁的她,那个那孩子分明是17的我! “哦——哦——哦——”、“我有一段情呀——我有一段情呀——我有一段情呀——” 这声情、这天真、这无邪、这美丽,成为生命里想起就流泪、提起来就伤感、永难忘却的天籁之音! “天籁,那是任何作曲家也构思不出,任何歌唱家也表达不出的生命躁动哦”。 望河思湖,与其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缅怀,不如说是一种波澜壮阔的人性气韵,萦回在江南江北的时空中、翻卷于无尽思念的心灵里。 这是他的精神参禅、心灵修炼。 他愿这般永久地守护天籁,守护灵魂。
21岁的赵恺,荷锄站在淮阴的田野上,望长天雾重,重云如盖,真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他还有出头之日吗? 他想起有一首诗,叫《致命运女神》——
就赐我一个夏天,汝等强者! 和一个秋天,为了成熟的歌, 以使我那餍足于甜蜜 演奏的心更甘愿地死去。⑿
这里所提及的“成熟”,不是丰收的稻谷、美味的食品,而是诗歌。诗人的神圣权利和天赋的使命就是创造,创造成熟的诗篇、创造尊严的诗篇——若能完成,则可欣然赴死;若不能完成,即便是死亡也是甜蜜的。“成熟的歌”,是时刻盘踞在诗人心中的“神圣者”。饥饿在此已渐退为第二位,神圣的诗歌雄踞胸膛。这盘踞于诗人心中的诗歌,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天空、属于上苍、属于大地以及居于大地之上的人民。 此刻,赵恺,不再思量饥饿之事,而在思量唱给人民的歌。 时值春分,河上风劲潮涌。 脚下,是流血流汗的土地;远处,是风轻云淡的原野;高空,是自由飞翔的鸟类。转过身去,是一同“劳动改造”的难友。 心里开始积蓄力量,尽管没有食物的支撑,血,开始涌上心头,脉管里滚烫起来。 望一眼大河,心跳与浪花一起奔涌起来。 ⑿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德国诗人,这是诗人用古希腊诗人阿尔凯奥斯的格律写的颂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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