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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我开始酝酿一场残忍的行动,行动进展得悄无声息

 d大羊 2020-08-18

2020年8月12日《书法报》第28期28版

责编:韩秀芳 




02

第一章


  若干年后,当面或背后都有人说,我的相貌越来越像堂哥蔡襄,这话我听着入耳,因为堂哥是仙游蔡家标志性的人物之一。对,不仅仅在蕉溪(今湖南境内)、枫亭镇(今福建境内),或者,也不仅仅在仙游县(今福建境内)。

  我父亲蔡准就曾说过“生儿当如蔡君谟”。尽管父亲比堂哥还小上个四五岁,但山高高不过太阳,辈分不可逾越。父亲的口吻无可挑剔。

  只是有一点令我深感遗憾,我想尽办法,都没有长出像堂哥那样的一部胡须来。尤其壮岁以后,胡须留得长了,就会显得污涩而灰白,踌躇满志之余,凭空多出些许沮丧,却又毫无办法,只能暗自嗟叹。

  我一直对角鼓将发现堂哥的那个秘密耿耿于怀,堂哥对他太信任了,毫无防备之心,将那样一个隐秘口无遮拦地告诉了他,遭到的却是妄加的猜测和流言的中伤。

  “蛇精转世”。

  对于堂哥蔡襄来说,这种流言太过恶毒,破坏了他在一个少年心目中几乎臻于完美的形象。以至于整个少年时代,我对蛇这种滑腻的生物充满厌恶,看到它们丑陋的三角形头颅就想作呕。这些蛇似乎也有某种感应,它们同样对我充满仇恨,每每相遇,它们都会高昂起丑陋的三角形头颅,用阴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嘴中的红信子“嘶嘶”作响。

  这些蛇犯了一个错误,它们低估了一个少年的勇敢。我终于逮住了一个机会,在我家屋后一个废弃地窨(yìn)子里,发现了蛇的身影,经过三天的跟踪,真相终于大白,地窨子的角落处有一个蛇窝,里面错综爬行着七八条幼蛇。

  我开始酝酿一场行动。我每隔两天就溜进墟肆里去,用我的零花钱购买那种散发着异味的桐油,一次买上小半瓯(ōu),然后把这些桐油汇聚在一个黑色的陶瓮里,藏在屋后某个不轻易被人瞧见的地方。单等把那个黑黝黝的陶瓮贮满,万事也就俱备了。

  起初,我并不想买这些难闻的桐油,而是想买胡麻油的,但向店家问了价钱后,我放弃了这一打算。胡麻油太贵了,虽说与桐油比起来味道好了许多,但一把大火之后,同样化为乌有。况且,用到那些滑腻无骨的生物身上,也太有些糟蹋了。

  尽管行动进展得十分隐秘,蔡卞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一天午饭后,他突然拦住我。我有些紧张,蔡卞却嬉笑着嘴脸,说:“你这些天很是诡秘,我猜定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我白了他一眼,说:“我正在练堂哥的书法。”话一出口,堂哥蔡襄赠我的手札拓本竟然在我面前一页一页打开了,里面的书法墨迹全都幻化成一条条的黑蛇,在空中飞舞。

  蔡卞依然不肯放我走,我野蛮地推开了他,落荒而逃。

  蔡卞的怀疑加速了我的行动。

  一天晚饭后,母亲和蔡卞在收拾碗筷,然后,蔡卞会给母亲揉揉肩膀,再帮着洗洗脚,安顿母亲睡觉。在这些方面,我无法与蔡卞相比。

  趁这当儿,我就怀揣着火石来到了屋后,将那一瓮桐油拎在手里。瞬间,一股刺鼻的怪味扑面而来,几令我窒息。绳鼻在手里滑腻腻的,宛若蛇的躯体。无名的快意掺杂着残忍从我的脚跟蔓延到发梢。

  我拎着陶瓮走近废弃的地窨子,天色变得晦暗,底部已经模糊不清,只能想象得到幼蛇在那里爬行缠绕,发出一种细微的“沙沙”声。我打开了陶罐的盖子,有那么一下,我心头飘过恐惧,这令我感到羞愧。

  大火从地窨子里蔓延到半空,开始,我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说实话,这种气味太难闻,令人作呕,但随着火势的减弱,继而竟变得焦香诱人起来。

  这场桐油之火淬炼了我的嗅觉,这种嗅觉在以后的若干年中,一直伴随我左右,让我变得心硬如铁。然而,这场火烧至一半,奇怪的事发生了,一条蛇竟然从地窨子里爬出来,迅速地钻入草丛,溜掉了。我当初怀疑这是幻觉,但我同样也犯了一个错误,甚至说比蛇犯的错误还大。若干年后,历史会验证这一点。

  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不知何时,蔡卞站在了我身后。他呲着满嘴白牙,朝我笑一笑,然后说道:“打你买桐油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蔡卞的话让我无缘由地打了个寒噤。

  现在,我不愿再提这场桐油之火了。我更愿意重新回到拜访堂哥蔡襄的那个黄昏。那个黄昏,我拿着堂哥赠我的手札墨迹拓本,万分虔诚地向他请教书法之“法”。我本以为,堂哥会倾囊相授,但恰恰与我的预料相反。

  堂哥只满面威严地说出了两个字:“读书。”

  “读书就能写好书法吗?”我天真地问。

  堂哥注视着我,目光变得温和:“你这个年纪应该做的,就是把书读好,而不是去追求什么书法之‘法’。”

  接下来,堂哥蔡襄没有传授我书法之“法”,而是教我了一个读书之“法”。堂哥说:“读书切不可有贪多之癖,关纽惟在记牢它,只有这样,才会每一天都有所进益。”

  他举出陈晋之读书的例子来说明。陈晋之读书,每天只读120个字,从不多读。做到把这120字牢牢记在心里,时间一长,心中就记住了很多书的内容。如果需要,他随时都能背诵出来,学问越来越渊博。

  “这叫日计不足,岁计有余。”堂哥蔡襄说。

  他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我不禁问他:“堂哥为何叹息?”

  堂哥沉思良久,方又说道:“今天读书人越来越多,然而能得此法者却少之又少。太多的人好大喜功,日诵数千言,所诵内容开始还能记住些许,随着数量的增多,这边读那边忘。到了一年之末,坐下来回想一下,结果连120个字都没有记住。”

  那天黄昏,堂哥蔡襄坐在书案前,我站在他身边,听他传授读书之“法”。最后,堂哥又说:“读书之‘法’,又何尝不是书法之‘法’呢!”

3

  尽管父亲蔡准说出了“生儿当如蔡君谟”那样的话来,但他与堂哥蔡襄来往并不多。从感情关系上,他与我的另一个堂哥蔡高走得更近一些。后来,大约是宋景祐元年,20岁的蔡高和18岁的父亲同榜进士及第,成为枫亭蕉溪的一段佳话。

  13年后,父亲31岁时,我才呱呱坠地。在那个时代,父亲也算是老来得子了。而我的母亲,东京祥符樊员外家的千金,尽管比父亲小了3岁,生我时已是高龄,等于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关于这一点,让我对母亲崇敬有加。

  蔡高是蔡襄的胞弟。蔡襄原本兄弟4人,两个弟弟幼年夭亡。可惜28岁那年,东京瘟疫蔓延,蔡高也随之染病过世了。

  整整有两年时间,父亲蔡准与堂哥蔡高形影不离,因为父亲小了蔡高两岁,又生得瘦小,成了他的跟屁虫。蔡高没有蔡襄的雍容与威严,但他显得神秘,在他身上常常会发生一些令人无法解释的事情。

  蔡高的身板比蔡襄单薄了许多,因此,看上去他俩不像是亲兄弟。倒是与我的父亲蔡准,二人无论是音容笑貌,还是高矮胖瘦,都有诸多相近之处。也许,这就是二人走得近乎的原因吧。

  读书读得疲倦了,蔡高会带上我父亲去山里转悠转悠,在山涧溪水里濯足解乏,对着白云放歌。蔡高来了兴致,还会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吹奏,悠扬的旋律传出,会有许多鸟儿飞来在他头顶上盘旋,有的栖息在他的肩头。

  父亲羡慕极了。

  这些鸟儿,也落下来停在我的肩头和胳膊上吧!让我抚摸一下你们美丽的羽毛,或者亲吻一下你们尖尖的鸟喙。父亲蔡准高声呼喊。可是,鸟儿都不愿意。有一只长尾巴鸟在我父亲头顶空中盘旋,他以为要落下来了,正在高兴,忽然,这个长尾巴鸟屙了一泡屎,恰恰落在他的鼻梁上,瞬间,整个空中都充满了鸟屎的气味。

  父亲恼怒且尴尬,狠狠地骂道:“看我不折断你们的翅膀!”

  堂哥蔡高却在一旁呵呵大笑起来。

  更多的时候,父亲蔡准与堂哥蔡高会结伴去访山野古寺,甚至会带上书童。很多时候,我把书童想象成自己。他们山野漫步,书童就牵着其中一头小毛驴的缰绳,跟在另一头小毛驴的后面。

  书童牵着的那头小毛驴,一般都是蔡高的。在山间小道上行走,也大都是蔡高把书童拉上驴背,坐在他的前边,紧靠着他的胸膛。或者,蔡高先把书童推上驴背,他再跳上去。

  堂哥蔡高的胸膛虽不宽阔,想来也是温暖的。这时,我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想象着在堂哥怀里的滋味。所以当堂哥染瘟疫去世,让我深深地认识到世事的不公。

  有一次,堂哥蔡高在深山一座古寺前对我父亲蔡准说:“枫亭蕉溪蔡家异日必将腾达,这话就要应验在你身上了。”说这话时,他的手正摩挲着一只鸟的羽毛。那只鸟明显感觉到了他手上力度轻重交替时那种细微的颤动,因为那只鸟兴奋得在不停地扇动着翅膀。

  父亲蔡准没有露出人们期待的兴奋来,而是不无忧虑地叹了一声,说:“我更愿意在深山林下终其一生。”

  若干年后,我知道了其中奥秘。父亲说这话是源于一个老道士。有一天,一个老道士来到我家,他打量我父亲蔡准一阵子后,拉着他进了书房,两人在屋里嘀咕了大半天,然后老道士就走了。走时又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轻轻甩了一下拂尘,摇了摇头。

  父亲蔡准从书房走出来,脸上就多了一种忧虑。可想而知,这个老道士肯定说了一番令人忐忑不安的话。

  堂哥蔡高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骂了一句:“这个臭老道。”他没有去追问道士究竟说了什么,为了解除父亲的忧虑,他给父亲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富弼和邵康节之间。

  富弼被外放西京洛阳,闲时去拜访康节先生。康节先生简居深山之中,就汲山泉煮青笋招待富弼。古今文人都推崇“霜叶煮黄蟹”,“山泉煮青笋”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果然,青笋煮熟了,散发着幽幽清香。

  康节先生说:“这山间的笋,真是一大美味。”

  富弼心情不佳,将一片青笋送进嘴里,咀嚼两下,说道:“没有吃出什么美来,连御厨中的骨头都不如。”

  康节先生笑笑,说:“我这山野之人,在白云林深处吃笋已经吃了30余年,还从来没人将这一美味从我口中夺去过。”康节先生看了富弼一眼,“而今天呢?富公坐在这竹篱茅舍中,还能吃到御厨做的骨头吗?”

  富弼也笑起来。

  不管堂哥蔡高讲这个故事想让父亲蔡准明白一个什么道理,但若让我选择青笋或御厨骨头,我肯定会选择后者。说也奇怪,自动了这个念头以后,一种类似御厨骨头的东西就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

  秋后的一天,书童与堂哥蔡高同骑一头毛驴,跟在父亲毛驴的后面,访寺到了一个荒凉的古道观:曾归寺。一个邋里邋遢的老道士接待了他们。

  堂哥蔡高似乎与这位道士很熟,老道士打了一个偈(jié)子,就把大家往他的书斋里领。老道士走在前边,父亲和堂哥走在后面。走着走着,堂哥碰了碰父亲,说:“这个老道士厉害。”

  “唔?”

  堂哥蔡高悄悄地告诉父亲蔡准,这老道士早年在朝堂的时候,著过一部书,叫《相笏经》,屡相屡验。曾有一个六品的朝官,升了半格,朝廷有想让他到某州去做通判的意思,只是尚未下诏。按朝廷的规矩,他可以穿绯色的官袍了。绯色官服本是四五品官员穿的,他还没到这个级别,朝廷却允许他穿了,按当时的说法,叫借绯。

  这个官员很高兴,去街上铺子里买了一把笏,准备来日上朝时用。一出铺子,碰见了这个老道士。老道士拦住了他,说:“你这叫借绯笏,很快就到吉州任通判了。”

  官员大惊,知道遇见了异人,把老道士请到一个僻静的茶肆,问他吉州之后的事。老道士笑笑,说:“现在先别说以后,等到吉州罢任,贫道当会为你再挑拣一把朝官笏。”

  “何时能够罢任?”

  “大约在明年六月。”

  说过,老道士就揖手告辞了。

  到了第二年的六月间,这个官员就病逝在了吉州任上。

  蔡高叹了一口气,说:“其实,相笏也就是相人啊。”这句话我似曾耳闻,猛然间想起来了,堂哥蔡襄亲口告诉过我:“读书之‘法’又何尝不是书法之‘法’呢?”这兄弟俩,说出的话都像是兄弟。

  在老道士的书斋前,堂哥蔡高猛然站住了脚。接下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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