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是一种复杂的精神现象,从萌发创作动机到作品形成,有许多奥秘值得我们探索。其中艺术构思便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古来文论家莫不抒发己见,互为补益。刘勰深通文理,识“为文之用心”,明“草创”之甘苦,他在文论专著《文心雕龙》中关于艺术构思的见解,颇为精当,堪称无愧于先哲、有益于后生。 刘勰十分讲究艺术辩证法,往往触类旁通,不偏执一隅。他在探讨艺术构思这一文学的内部规律时,既从宏观着眼,抓住艺术的本质,又从微观剖析,把握艺术的特征。并且,他很善于吸取前人论点的精华,阐发自己认识的独到之处。 《原道》篇把天、地、人并称,声称“人文”与天地并生,这里实际上是从哲学的意义上高度概括了人文与天文的关系,也就是主观与客观的依存关系,所谓“天文斯观,民胥以效”。作为“无识之物”的日月山川、云霞草木,尚且“郁然有采”;而名为“天地之心”的“玉版金镂”、“丹文绿牒”,因为经过了“雕琢情性,组织辞令”的加工改造,自然更能“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由此可见,刘勰的文学观是十分深刻的,他从沿波讨源的考索中,总结出了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在于“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我们分析他的艺术构思论,也应从这个基点出发,方可“伦理无爽”,而不至于本末倒置。 刘勰谈艺术构思,正是以“物”和“心”的相互关系为核心内容的。《物色》篇云“情以物迁”,又说“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神思》篇称“神与物游”,“物以貌求,心以理应”,辞或有异,意正相发。情、神、心,实为主观的别名;物,则为客观对象的总称。这两方面彼此交融、相为制约,成为艺术构思的根本法则。 艺术构思的特征在于形象,而形象必以外物为媒介。刘勰侧重言及自然景物,主要以诗骚辞赋这些抒情性很强的文学作品为依据。他在《物色》中首先肯定了“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既而叙说“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情感随景物变化而变化,诗人必感于物而形于言。陆机《文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于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正为刘勰所承。但刘勰更进一步指出了作者情感的作用。“山林皋壤”,固然为“文思之奥府”,然而主观的情志对作者选择和描绘景物有直接的指导意义,决定着作品的思想倾向和艺术风格。刘勰认为诗人在“联类不穷”时,一方面“既随物以宛转”,即“情以物迁”;另一方面“亦与心而徘徊”,即“辞以情发”。“情以物迁”之“情”,还处于被动状态,没有艺术化;而“辞以情发”之“情”,就已包含了作者一定的思想成分,如《原道》篇所说的“雕琢情性”,因而在“写气图貌”、“属采附声”时,必然使所状之“物色”带有鲜明的主观色彩。因此“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诗人”之情与“辞人”之情原本有别,其刻画外物的辞采也必然异趣,这表明艺术构思过程中主观与客观之间是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当然,刘勰在本篇特指的外物主要是自然景物,而在《时序》篇中说明“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道出了社会生活的功用,正与本篇参会。有人指斥《物色》篇不言社会生活为一大“漏洞”,实不知刘勰论文时往往文意互出,避免重复。 然而,艺术构思中的形象特征是借助于想象或联想的方式来显示的。想象、联想在艺术构思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一定的艺术境界或者说是“意象”,必资此而效绩。刘勰在《神思》篇中着重论述了这个问题。 想象、联想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不受时空限制,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并且,“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作者的思绪起初是自由驰骋,没有任何束缚,逐渐由朦胧转向明朗。陆机《文赋》对此也有过描述:“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胧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总之,“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刘勰的高明处在于他不只是笼统地概括想象、联想的特点,而是在肯定“神与物游”的同时,指出了“神思”必须受“志气”和“辞令”的主宰,才能有所依托。这就是“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志气”即作者的情志和意气在艺术构思中制约着想象的区间和方向,也决定着艺术形象的思想内容。而“辞令”是使想象有所附丽的工具,也是使外物体现“思理”的手段。想象只有同作者的思想情感结合起来,并借助于言辞,才能转化为生动可感的艺术形象。这就是“意授于思,言授于意”的艺术构思过程。 不仅如此,刘勰还把艺术构思同作者的修养联系起来,更深一层地发挥了自己的观点。既然“志气”与“辞令”在“神思”中起着关键作用,作者的“秉心养术”也就至关重要了。“心”即“情志”,“术”为“文术”,这两者都可以培养。刘勰指出了“秉心养术”的途径是“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这与《文赋》“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一脉相承。刘勰认为,“人之秉才,迟速异分”,以至于或为“机敏”或为“虑疑”,但这两种人都应注重才学的修养,“难易虽殊,并资博练”,方可在“临篇缀虑”时“无务苦虑”,“不必劳情”。 再者,刘勰认为“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物色》篇亦曰“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这里讨论到了艺术构思的心理准备。《养气》篇可以说是关于这一问题的专论。刘勰以为“纷哉万象,劳矣千想”,因而进行构思必须“清和其心,调畅其气。”文学创作是艰苦的脑力劳动,构思时思绪纷繁,如果“钻砺过分”,势必“神疲而气衰”。只有优柔适会,如《附会》篇所说的“驱万途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艺术构思才能达到目的。况且,“万途竞萌”的神思,一定要经过提炼,是否虚静则直接影响到构思的疏密。否则会出现“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亦即《文赋》所谓“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反常情况。刘勰在《神思》篇末以“结虑司契,垂帷制胜”作结,不是没有道理的。构思必以虚静,正为创作经验之谈。 (本文为1984——1987年笔者在武汉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时学习《文心雕龙》的课程作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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