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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孙邦明|债 劫

 百姓文学社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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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孙邦明

村庄入秋,依旧喧嚣与轮回着。一切该发生的,预示着即将发生,冥冥之中躲不过这一劫。

老余觉察不到丝毫的秋意与农闲后的热闹,麻木的神经早已坠入云山雾海之中。郁闷透顶,三十多万元的贷款,年底突如到期。两大信用社已急下最后的通碟,这更陡添了他的心烦意乱,貌若猫抓一般。坐牢抵债?抑或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呢?无论其中之一,他都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对于一个老实本分,苦心打拼,刚熬出穷日子的农民来说,这倒还不如去死,才一了百了。
    连续昼夜的苦思冥想,哪怕是一丁点的信息,找到票子解决债务问题是他目前最紧要的大事。脑壳开始有些隐隐作痛,沧桑的脸枯得象一块斑驳的旧木板,粗糙突兀,看上去瘦去了许多。事情究竟有多严重,他心里已知道一二。

到底去哪凑钱?能开口的,腆着脸去已是无功而返,老脸丢尽也在所不辞。镇上教书的小舅母,也给他吃了个闭门羹,说:“仅有两千元,那还是留给在省城进修舅子的学费,动也不能动的。再说,借你,也填不了你那个大窟窿啊。”说的有理,老余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能悻悻地回。

归途,他掠过一点回想,脚下的解放鞋踩在沙子路上,沙沙的闷响。他一贯不太关心老婆家那边的事,除了小舅子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当了公家人外,大舅与二舅就是自己平常的工人。几个“和尚头”,他一直怕受到连累,甚至有点嫌弃与漠视他们。今有难,他们恐怕即使有钱有法子,也不会尽心尽力地帮他的。老余深吸了一口气,隐隐的觉得有些后悔,悔不该过去的做法,的确苛刻与不尽人情。

不知不觉,他已踱回到村前的塘边。隔塘边的条路就是他自己的家了,院子里也有他自家的工厂。

四周水泥围墙,一个大铁门立在砖砌的水泥墩两旁。望进去,一个三间房子长与宽的简易厂房,盖在东向。里面堆满翻了用来造型的红沙,外面散落着杂七杂八的废铁与焦炭,三节小高炉桶,杂放炉子边,破败的景象显露出工厂已经停工好一段时间了。直走,就是自家刚盖二年的二层小楼了。这是他十几年的呕心沥血换来的最明显的成就了。

想当年,自己和村里几个能人,从生产队出来闯荡天下,走阡趟陌,哪里需要农用器具,他们就扎根哪里,建小高炉,买废铁便宜焦炭,自己造型自己浇铸,生产农用铁犁等毛坯农具出售,在外一干就是好多年,挣得不少辛苦钱,回来自己建厂单干,才攒下了今天的家业,才有了今天一点点外在的荣光,谁又能清楚他在其中的酸甜苦辣呢?

如今,政策放开,全村繁衍出大大小小几十家私人小铸造企业,相互竞争日益激烈,甚至互相挖坑设陷,稍无心机,到手的订单瞬间就被人暗算,或降价或贿赂地夺走,弄得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搭进去许多的本息钱,血本无归。

八十年代初,作坊式铸造企业的成功靠的是产品质量与个人老板的信誉。老余没文化,无心机,也没有培养出自己的得力干将,全靠自己那个反应不太灵敏的脑瓜。

起初小规模的生产,开一次炉,用去多少吨铁和焦炭,用去多少人工费用,产品成品率与缺陷率,总毛收入大概多少,再除去成本,他倒也能心算出一个大体轮廓来。就凭自己的老经验,会计也瞒不过他的,过去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直没亏本过。 

进入九十年代,行业竞争日趋残酷,老余意识到这点,会计换成了自家的二女婿,但年轻的他,花钱阔绰,干活算账投机取巧,收入与成本、贷款与还贷、产品出货与成品率的精算,他也越来越不如曾经的那样用心了。每当问起,糊弄一二,老余也没当回事,但隐隐地感到越来越摸不到家底的车剎了。潜伏的危机,他虽已意识到,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么重大。他一直坚信,凭借个人的老实本分与牢固的信誉,凭借他的眼光经验,凭借党的政策,他这个农民企业家是不会输的,即使输也不会这么惨烈。作为当地仅有的上过本地《经济日报》头版的五位知名农村企业家之一,老余显然过于自信了。

走进大铁门,走过自家的工厂,屋里聚集着一些人,烟雾缭绕得有些呛人。一楼的客厅,家人与亲戚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归来,他的回音,他的救命稻草。

秋收忙完,初冬来临。村前的原野阡陌,萧瑟在枯败的色调之中。柳絮脱落,河水回清,冬季作物开始播插,一切在轰轰烈烈的夏秋繁芜里,行将归于沉寂与谢幕。

客厅正方形桌子的四周,散座着老婆、女儿、女婿,还有唯一在世贫穷的四哥。他们面无表情,沉默而焦急,又偶七言八语地抛出自己的办法。闻见老余脚步声,一起出来张望,好似救星驾到。老余依旧往日表情,没有说话,没有情绪,木讷地平视着前方。落座,点烟,慢慢地吸慢慢地吐,烟雾无规则的在客厅里飘来荡去。众人敏感地察觉到事情的不妙,老婆哽咽着唠叨,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安慰着。屋里空气更加凝重,仿佛停滞在一点动也不动。

徐久,老余朝着二女婿说道:“再仔细扎扎账,到底负债多少?然后大家再想法子,看看自己或者是亲戚朋友能借到多少?凑凑看,度过难关就好。”

狡黠的二女婿应道:“爸,账早算过了,余款差不多五万。我刚成家,里里外外的花销,全指望着这个厂的收入,我实在没有什么余钱。”老余愣住了一下,又望望老实的大女婿。大女婿低下头,好似无奈的样子。

大女婿隔壁村的,家里兄弟多,但人憨厚,一把劳动的好手,缺点是爱赌钱,估计也没什么依靠。二女婿,街边长大,纨绔子弟,也没什么指望。三女婿默默不做声,在另一个乡的信用社上班,和大女婿一样,酷爱打麻将与抽烟。老余当初把小女儿嫁给他,看中他的是公家人。小女儿生活稳定了,贷款方便了,但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今天信用社的贷款越来越多,累计三十多万。好像冥冥中注定凡事一利皆有一弊,只是这个弊在老余手里大于利了。

人往往死在自己最自信的方面,尤其是缺乏眼光的人。老余没有后悔,怪只能怪自己没留个心眼,没有留有后手,没有教育好他们。农村人往往一有了钱,会忘乎所以,会忘记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

“再找找你们主任,看这事能不能缓缓?”老余盯着三女婿。三女婿一脸的无奈,叹了口气,说道:“已经缓了三年了,这次估计不行了。主任说了,再不还贷,我也有可能被开除掉公职。”

缺口二十五万,这对于当时刚改革开放的乡镇企业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何况老余仅是一个干个体的农民呢?二十五万,八十年代的农村,二十五个“万元户”啊。儿子还小,作为父亲的老余还没完成自己应尽的使命与责任。老余想,只能生,绝不能死去。死了他们怎么办?

离还贷的农历年底,还有段时间,老余觉得还有一点退路。老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丢下一句,“再想想法子吧”,扛起铁锹走向村前的田野。

傍晚的时分,路边的老井,开始忙碌,叽叽喳喳的声音,绕在村前,刺痛着老余。打水的,洗菜的,淘米的,下班路过的,闲聊的等等,一起聚来,谈天说地,喜笑颜开,这其中不知道有没有老余的戏份。

老余头也没偏,径直路过水井与池塘,转过了木桥,便是村前的大圩了。上千亩的水稻田,呈现在一望无边的旷野里。枯黄的刈田,透黄的晚稻,深绿待收的甘蔗与埂旁的冬季蔬菜,涂散在大地上,一幅安然而沉静的晚秋乡村画卷,一片繁忙后休憩的状态。老余无心顾及其余,朝自家的水田走去,挖缺放水,宽垄紧渠,收拢着秋后的农事,也排解着此时松弛下来就会聚集而来的烦恼与苦闷。

寒假已到,江北的雪今年来得迟,飘去的也快,不象老余的心情那么久久的滞留。

老余及家人在煎熬中负重前行着,寻东家,找西方,一切的尝试终归于失败了,仿佛在无解里事情成了痼疾与绝症。若大的世界,谁也不能挽救他,谁也不想挽救他,谁都说的好听,谁都在想方设法,他们做的天衣无缝,让你觉得他们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与境况,但他们又没有法子,无能为力的拯救你。他们是不是想既有面子又想保住了乡里乡亲的情分?

老余不得而知,然的确无奈。此时剩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卖掉楼房,倾家荡产了。里子没了,还要死要什么面子呢?老余的脑子在无眠的旋涡里,在消瘦的脸庞上,在干枯的身躯中,仍依然坚强地清醒着。

到此,一个农村传奇的老余至此戛然而止,一个原本的农民又回到了从前,一位轰动一时的农民企业家“死”去了。

孙邦明,男,笔名藤蔓居,安徽含山人,现居巢湖,中学高级教师,安徽省马鞍山市职称评审专家库成员,安徽省含山县作协、安徽省原巢湖市作协、安徽省散文家协会和安徽省电影评论学会会员。1997年开始教育论文写作,发表获奖甚多。2005年兼涉文学,2008年被评为网络最优秀写手之一,2010年底封笔2018年秋复出。近年若干篇散文、诗歌、杂文、小说、新闻报道等散见于省内外纸媒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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