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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曹启章|光光头儿过年

 百姓文学社 2020-08-18

“有钱没钱,光光头儿过年”。

这是人们在过年前常挂在嘴上的一句顺口溜,尤其在农村里更甚。意思是说,不管你手里钱多钱少,也不管你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总不能披着长长的头发,顶着一脑袋的油垢迎岁过年吧,总得要以光光鲜鲜的精神头儿迎接新的一年。

所以每年一到年根里,男人们不论大小都有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剃头。

我有弟兄6个,姑娘两个,大大小小总共8个娃。曾经有好事的人这样谝我们说,如果再添上4个,那就是一窝了。你说气人不、他实际是在暗讽我们是“猪娃”。


每年一到腊月年根里,剃头简直就是横在我们弟兄几个面前的一道“鬼门关”,整天担惊受怕地。夏天,头发长得哪怕拖到脚后跟里大人们也不管,你爱剃不剃,但到了年根里这头非剃不可。

现在剃头很方便,也很讲究技术,工具也先进,满大街是美容院、理发店、按摩室。只要你头发长了走进去往椅子上一躺,随着电剪子“嗡嗡嗡”地一阵闷响,头发就“唰唰唰”地往下掉,剃得既干净又快,还舒服。剃完了,打上洗发露再用热水一洗,拿电吹风一吹,整个剃头的过程就非常轻松地完成了,人也精神了百倍,蓬头垢面进去,干干净净出来。

然而,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剃头的。那时候甭说有电动的理发工具,就连手推的理发推子在农村里也似乎很少见,有的只是剃头匠央求铁匠手工打的剃头刀子,形状就像一个放大了的“蝌蚪”,刀背厚厚的,刀刃钝钝的,刀面上存留着铁锤砸过的小小的印印。剃不上一两个头刀刃就卷了,剃头匠只好停下来在大腿面面上或在提前准备好的一块帆布上来回磨一阵,待磨快了再剃,那架势就像是在死猪身上刮毛。

有一年的腊月二十六,我们弟兄们要被集体剃头了,因为单个剃请剃头匠很不容易。

我清楚地记得,头天晚上下了一场厚雪,天气出奇地冷。早饭后,父亲一改往日平和慈祥的面容,一脸严肃地说:“你弟兄们今儿哪里都甭去,我邀了上大队的全海爸来给你们剃头。记住了,谁不听话今晚不给吃晚饭!”话说的硬梆梆地,没有丝毫的余地。

“啥,叫全海爸来给我们剃头?”我一听,不由地惊得张大了嘴巴。天哪,怎么会是他!我唯恐听错了父亲说的话,确实还有些不相信。

要知道。五、六十年年代我们青海农村里基本上没有像样的理发铺,连不像样的也没有,需要理发了,就请剃头匠。剃头匠吃开得很,简直和劁猪匠、宰猪匠一样红。

父亲口里的全海爸是个啥样样的人呢?一个老鳏夫,而且是一个驼子,腰几乎弯到膝盖上了,走路时两个手必须要撑在膝盖上,才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样子吃力得很呐。说来也怪。就这样一个残疾人竟掌握了一门给人剃头的手艺,而且还红得很,一到年根里还得提前巴结,不然排不上队。我早就听说由于他身子驼,站不稳,理发时左手死死地按住你的头,全身的重量就放在左手上了,压得人就像头上顶了一扇磨盘,气都喘不过来。他的脾气也不咋地,剃头时人吃不住他的重压就会稍微扭动一下身子,这时他就会给人一巴掌,还不许叫。“妈妈的,脬蛋头转过来转过去的转个啥!”

让这样的糟老头来剃头岂不是要受罪了吗?我心里对父亲有了意见,其实也害怕了,但就是不敢表露出来。

“都在家里安安待着,我接全海爸去。”父亲再一次严肃地说。末了,还不忘狠狠地瞪我们一眼。他出去后,从外面扣上了大门。这样,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逃掉。

没过多久,驼背的全海爸戴着一顶毛快掉光了的狗皮帽子,上身穿一件油腻腻的对襟的黑色条纹破棉衣,腰里勒一条棕红色的旧带子,腿上穿一条浅蓝色的棉裤,裤脚还开了口,露出棉花来,脚上踏一双“鸡窝”(手工做的棉鞋)“踢踏,踢踏”地踩着积雪进来了。

我们弟兄几个谁都没理他,挤在西房的墙角落里拿眼瞪他,就像人家欠了我们的钱似的。

父亲从里屋拿出一把黄铜大锁走过去从里面把大门“咔哒”一下给锁上了。这阵势就是“尕院儿里抓鸡儿,看你往哪里飞?”。

全海爸喝过两碗放了荆芥的浓浓的熬茶,吃了一根“翻跟头”油餠后开始工作了。他先眯着烂了半个眼圈的“风火眼”挨个儿瞅了我们弟兄几个后,转身对我父亲说:“曹姑舅啊,你的这几个脬蛋娃一个比一个机灵,一个比一个攒劲。我少儿没女的,今儿就给我认一个干儿子成不,啊?”

父亲笑了笑,没出声。

“不认给了算球给,即使认给了那也是羊肉贴不到猪身上的事儿,谁叫我柳全海是个‘黄连树上挂苦胆——根根梢梢全苦了’的人呐!来吧,剃头吧,天气短,娃又多。不抓紧时间不成。哪个脬蛋先来?”全海爸很有些惆怅地说,眼角里似乎有了亮点。他想到了自己的身前和身后。

“吭吭”地咳几声,从一个破褡裢里取出一个油叽麻花的红布包包,解开线绳子,亮出了剃头的家私——“蝌蚪”状的剃头刀,泛着蓝幽幽的光。

“喂,老大赶紧洗头先来吧。”他命令道,口气不容分辩。

大哥性格比较耿直,二话没说,大步走过去撩起水三下五除二洗了头一屁股就坐在板凳上,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势。全海爸照例把左手压在大哥的头上,右手里的剃刀“刺溜,刺溜”响了,头发也就一撮撮地掉下来。

当二哥的头刚剃到一半儿时他大叫了起来:“我不剃了,我不剃了,疼死了!疼死了!”他的前额上一片头发没了,发根有高有低,就像秋后没拾掇干净的麦茬地,血珠子很快也就汪上了。他刚要站起来,全海爸的左手又狠狠低按了下去。“脬蛋娃,你再哭一声,你再嚎一下,看我不把你的嘴割掉才怪!”二哥再也不敢动了,只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我忽然就害怕得不成了,头上冒虚汗,心里像擂鼓,腿肚子也开始转筋了。我想找个理由赶紧溜掉,今年哪怕不剃头不过年也成。

正当我苦思冥想,无计可施的时候,似乎听到圈在尕院儿猪圈里的年猪在“嗷嗷”地拱院门。

“阿大,不好了,尕院儿里的年猪把门拱开着跑了!我撵去!”在没征得父亲同意的情况下,我一把抓过撂在单桌上的钥匙,“咔噔”一声打开锁,拉开门一溜烟跑了。

整个多半天我在外面耍,没敢回家,但心里乐滋滋地。我躲过了全海爸的剃头刀!

太阳担在山尖尖儿上了,浓浓的炊烟罩满了整个庄子,我估计全海爸早就走了,也就兴高采烈地回家准备吃晚饭了。谁知一进东房门,一眼瞥见全海爸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炕脚头,喝着茶,抽着拿报纸卷成的“大炮”。

我一下就楞住了。“怎么他还没走?那就赶紧再逃吧。”

我迅速打定主意转身就往外跑。谁知大哥、二哥早就做好了准备,还没等我挪步,他俩就一个“饿虎扑食”窜上来一人抓住我的一条胳膊,结结实实地按在炕沿上,仰起脸骄傲地望着父亲全海爸,似乎在说,来呀,让他也尝尝剃头刀子的滋味。

“脬蛋娃,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来,接着剃!”全海爸挪下炕来,拿起了剃刀。

全海爸拿左手压住我的头,操起剃刀首先惩罚性地,干干地在我的前额上美美刮了几刀,疼得我像宰猪般叫,一绺儿血糊住了左眼,难受得要命。随后,他才吩咐舀来温水抿湿了头发。

我被死死地压在炕沿上,动弹不得,任他一刀轻,一刀重地刮,嘴里还骂咧咧地。

幽幽的煤油灯光里,我突然觉得他根本不像个人,而更像个……

作者简介:

曹启章  青海省湟中县人。曾任湟中县县委委员、湟中报社社长、宣传部部长、海东农民报社社长等职。曾出版文集《岁月的记忆》《足迹》;发表中篇小说《莫家梁上》《板鼓催春》等。主编散文集《油菜花飘香的地方》《河湟涛声》《圣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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