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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涛小小说】京城卖花女

 西岳文化 2020-08-20

文/大江东去

圣 诞 夜

题记:这是二十多年前作者在京偶遇的一件真人真事,刻骨铭心,耐人深思……
     

今晚街道的打扮异常瑰丽,好多店铺门前悬挂着五彩缤纷的彩灯串,还有的在地上摆一两棵挂满灯饰小玩意的塔松树。易艳丽当然不知这就是圣诞树。因为她是今年才刚从老家湖南株州来的,不像早她两年来的大伯家的哥哥,他每次向她指手划脚地讲述这座繁华的城市时,总有一幅自负的、像是被烦扰的不屑的神情。

他带她去过天安门、看城楼、纪念塔,还带她随着人群免费瞻仰毛主席遗容。他教她怎么混进地铁,怎么坐公交车逃票,然后花几块钱买些好吃的和她一起分享,完了又威胁她回去不许告诉“叔叔”,否则除了以后再也吃不上好东西之外,还要揍她……
   

易艳丽今年才七岁,临来北京前刚升入二年级,但她的爸爸妈妈面对“叔叔”许诺的二百元月收入,立刻让她停了学。的确,在家乡妈妈每天在苗圃辛辛苦苦干十多个小时的农活才挣六块钱,而一个小孩一个月能挣二百元,对于他们简直是不可相信的美梦。

记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妈妈边给她收拾包䃿,边陪着她流泪,妈妈告诉她:“妹子,等你在外面挣多了钱,妈再接你回来念书。”她一直记着妈妈的话,这是母亲的许诺,她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坚强地擦干了眼泪,暗暗对自己说,等挣多了钱我就可以上学了。纯洁的希望就这样背负着世俗欺骗的重轭,毅然地上路了……
   

北京的新“家”坐落在西三环一爿破烂的“贫民区”。一条污水河终年从这儿穿肠而过,旁边又临着铁道,隔不一会就响起一阵轰隆隆的火车轧轨的巨大声响,震得人耳鼓疼。“叔叔”就在铁道旁的一所大杂院里租了两间房子,一间为“叔叔”“阿姨”的卧室兼厨房,另一间供十来个男男女女的孩子睡觉;这间房的整个空间都做了床。孩子们晚上睡觉时,先在门外脱了鞋直接就踏到床上,十来床破烂般的被褥和衣物散发着霉湿和骚臭味,易艳丽和她的伙伴们一到晚上就挤在这张床上,像挤在羊圈里的羊……
  

“叔叔”每天早晨四、五点钟从早市批发来大批花冠很小的廉价花儿,然后督促这帮孩子起床,集体将花朵装进一个个塑料纸花套里。八点左右就打发他们出去“工作”,他便去邀几个闲人打两把牌、看看黄色录像,或找老婆吵吵架、嚷一通,打妇人一个耳光,然后又骂骂咧咧去找人喝酒。

这十多个孩子。开始分布在京城的各个繁华角落兜售花束,两点钟回来吃罢午饭再出去,直到晚十二点左右才被允许回家。
      

他们就像一群勤劳的工蜂,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地为一个无赖“采撷”着人世的怜悯和虚荣,换取每月定额的二百元报酬。
     

圣诞节原本是西方人的节日,但这二年中国人也效而仿之,不知是媚洋崇外,还是老板们借题发挥来刺激生意。

今年的圣诞节也不例外,易艳丽在她跑的地盘上边走边兜售所剩不多的花束。她停在一家饭店的门口,透过一块块硕大透明的橱窗可以看见为数不多的就餐者,在饭店尽头的一间不大的门口摆着两棵圣诞树,有几个十七八岁的摩登姑娘从上面撷几个小饰物。她怯怯地站在远处渴慕地望着那两棵花枝招展的圣诞树,我要是能在上面拿一个带荧光的小球该多好啊!

她暗暗地想着。整个街道灯火辉煌,但却不像太阳能带来温暖,易艳丽不时瑟瑟地打了个颤抖,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两棵圣诞树。她看了好久终于鼓起胆子挪近一点,睁大眼晴领略着那层层串串缤纷的枝桠和枝桠上的小礼品。
  

突然她发现门廊里的两个人在看她,于是她赶紧离得远一些,生怕人家训斥她。易艳丽虽然在那群孩子中年龄最小,但她是最有自尊的一个,她从不使别人讨厌,也从不死乞百赖缠着人家买花,她幼小的心灵中,蕴藏着人类最美好的情操:自尊、自信、坚强、温和。

她也时常想念爸妈,想念水稻田和耕稻田的水牛,但她从没流过泪,吵着要回家。她喜欢城市和城市中这么多的人,高楼林立,街道上的车辆像喘流不息的河流;她喜欢一个个年青漂亮的陌生阿姨穿着的婀娜多姿的衣裳,她们的美丽让她悦目赏心;她不是感觉痛苦和忧愁,纯洁的童心能夷平人世的坎坷,有希望和爱的心灵只会感恩于生活的热忱和多姿。
    

 “嗨!小姑娘,上这边来。”
     

 一个穿黑衬衫打领带的男人站在两棵圣诞树之间的台阶上向她招手。起初她并不敢相信他是在唤自己,但那人唤了几声后她觉得似乎是在叫她。她怯怯地向门廊挪过来,站在两棵漂亮的圣诞树跟前不走了,就算能站在这儿已知足了,她根本没有奢望站在暖和的门廊里。

 “上里面来,外边多冷啊!”扎领带的男人再次和霭地摆摆手。
       

小艳丽吃了一惊,但确信是在叫她进去时,她则浑身生出一股温暖,她站进了门廊,里面确实暖和极了。
      

 “上这儿来,这儿有暖气。”另一个穿黑马甲、打领结的男人还怕她冷让她到暖气跟前去。
      

“不用了,这儿挺暖和的。”小艳丽感激而谦谦地笑了一下,旋即又呆呆地看那两棵圣诞树,今晚这两棵圣诞树真是太漂亮了,她一眼不眨地、贪婪地看着它,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它是多么不容易啊!她简直不愿浪费一秒钟。
     

那么多的彩色卡片,绵纸包的小方块,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珠子,还有红艳艳的小灯笼……她感觉心儿上已长出一只手,要摘下一件小礼物来……
       

起初唤她的那个男人似乎看到了她的心思,他站在一旁微微笑着,看着她迷离梦幻的眼神……
     

 “给你摘一件吧!但只能摘一件。”
       

男人说话了,惊醒了她,又让她掉进更深的喜悦中。她小心翼翼地从树上解下一枚小红灯笼,揣在怀里,望着两个陌生的、但满脸笑意的男人说了一声:


“谢谢叔叔”
    

片刻之后两个男人和她聊起天来。
  

“你认识圣诞树上那两个字吗?”
    

 “是节日快乐!”
      

“你老家在哪儿?”
      

 “湖南株州,”
  

“那你上过学吗?”

“上过,上到二年级。”
   

 “为什么不上了?”
  

“没有钱……”她说着嗫嚅地低下头,想起临走那天妈妈哭着说的话:妹子,等你挣了钱回来再上学。有一颗眼泪溢出眼眶,她敢紧擦干、又露出笑容来,今天不是很好吗!干吗要哭。
        

两个男人被她的眼泪感染了。
      

“天这么冷,你们几点回去?”
        

“十二点!”
      

“什么?”一个男人愤愤地喊道:“这么冷的天,让这么小的姑娘出来,十二点才准回去,简直没有人性!”
     

“那如果提前回去呢?”
    

“那叔叔就不给饭吃、还打人,这是轻的,要是谁平常花卖得少,就一直不给饭吃,就有个小孩饿了三天。”
    

“你们为什么不用卖花的钱买点好吃的呢?”
    

“不敢,要是被叔叔知道了,打一顿不说,工资还要扣,还要送回家,花的钱都从工资里扣。要是回了家爸妈不打死才怪。”
     

“在家爸爸经常打你不?”
      

“他……他爱喝酒,喝完就打我妈,有时也打我。”
      

“那你叔叔呢?”
      

“叔叔没太打过我,不过别人都打过,有一次把一个男孩还吊起来打呢!”
    

穿黑衬衫的男人蹲了下来,蹲在易艳丽跟前,他那健壮的脸憋得有些发红,眼神中发射出一阵阴鸷的、但饱含着怜悯和仁慈的目光。他抓住小艳丽的双肩一字一顿地说:
      

“听我说,你爸爸是个畜牲,你的那个叔叔是傻逼,叔叔要是哪天遇着他们,一定打死他们。”
       

外面有人走了进来,易艳丽看到是大伯家的哥哥。两个男人没管他们,站在一块聊起来。突然,两个男人都不吱声了,站得端端正正,而且不时给两个小孩使眼色。易艳丽和她哥哥还没弄清怎么回亊,一个三十出头穿着一身黄色运动衣、白旅游鞋的女人从走廊走出来,易艳丽认识她是这儿的老板娘,每次从门口出来总是板着脸从没见她笑过。今晚一脸笑容,比平时美多了。
      

老板娘猛然发现了两个小孩,脸色并没有如易艳丽想的那样板起脸来让他们出去。大概圣诞节生意好,老板娘格外高兴。
      

“小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还没到时间呢,阿姨,现在回去要挨打的。”
     

“什么的候才到时间啊?”
   

“ 十二点,阿姨。”大伯家的哥哥一口一个阿姨,叫得易艳丽都觉得憋扭。
      

“谁是你们的老板,太黑了吧!”
      

“唉、唉、阿姨!没办法。”
      

小男孩在社会上混得久了,油嘴滑舌中显得有些机灵。女老板有个四五岁的女儿,打心眼里的喜欢男孩,看着他聪明伶俐,便和他们七七八八聊了好长一会儿。女老板问他的名子、老家、父母、生活情况,好多好多。小男孩答应着,答完了就带上一句:是阿姨,对阿姨。女老板被叫得高兴,忽然有个想法,要是自己有个儿子那该多好,虽然也是在残酷盘剥别人,但还是想让自已有点怜悯之心,欺骗自己的良心。况且今天生意兴隆,于是她打算给两个小孩一点施舍。
      

她和两个小孩聊了很久,想下去招呼生意,于是说:“我估计你们也怪可怜的,来来!”老板娘边招呼他俩,边从兜里掏出皮夹子“一人五十块钱,真可怜,去买点好吃的,可不能交给你们那个破黑老板。”
   

“谢谢阿姨,谢谢阿姨!”大伯家的哥哥像是怕女老板忽然反悔,连声道谢,接了钱拉起小艳丽一溜烟地跑开了。小艳丽甚至没最后看一眼那两个好心的叔叔和两棵美丽的圣诞树……

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哥哥站住了,摆起一幅大人的架子说:“这钱交给我收着,我带你去玩电子游戏,以后还带你吃好东西。”他说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猜测小艳丽的表情。
    

“不!”小艳丽斩钉截铁地说:“你的钱你花,我的钱我花,谁别管谁,谁也别出卖谁。”
      

易艳丽说完,平静地望着哥哥,狡猾的小男孩面露毫不信任的笑,再三地打量了一番他的小妹妹,然后拍板道:
      

“说定了,谁也不出卖谁。”他把五十元递给小艳丽,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易艳丽把那张崭新的钞票装在贴身的衣袋里,她能感到那光滑而硬的纸质,她感觉这个夜是多么温馨,这个奇迹般、梦幻般、至今她也无法相信的圣诞夜(虽然她并不知道这是个圣诞老人恩赐礼物的夜)。

夜已渐深,是回家的时侯了,易艳丽经过一个僻静的绿化带时,她回顾一下,没有人,唯有不时疾驶而过的汽车拖着一束光尾倏然经过。她在一棵绿化树下抠下几块冻得硬梆梆的土块,把那张钞票放在下面,然后压上土块,再把枯叶铺平,又捡了一束枯枝放在上面,既做为标记,又防止风把树叶儿吹掉。做完这一切,她满意地拍了拍手,站了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七点来钟,天虽然已经很亮,但城市似乎还没醒过来,易艳丽手里捏着一元钱,这是昨晚从叔叔那儿借来的,她捏得很紧,都捏出了汗,好像是怕这张钱会长出翅膀飞了。

离很远时她就看见那段枯枝还和昨晚一样在那儿躺着,她走到跟前站定了,前后看了一下,一个穿得严严实实的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后再没有人影。她迅速钻过铁栅、拨开枯枝和土块,那折叠的钞票上已结了一身薄薄、亮晶晶的霜。
      

十分钟后易艳丽已来到附近的一家邮局。她用那张沾着汗的一元钞票买了一张邮票、一个信封,掂着脚在一张高桌子上工工整整写下了老家的地址和邮编,然后贴上邮票、这才拿出一张准备好的白纸,在上面写下一行纤秀的字迹:
     

爸、妈,我想你们,这五十元钱给我留着上学,女儿。然后把钞票夹在信里面。
      

她封好了信,把它捧在手里,看着邮局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儿每天都这么忙,人们把思念和希望从这里寄出,而她的思念和希望更沉重。当她的手离开信封的那一瞬间,她才深深地体会到她是多么思念家、多么渴望上学。
     
一轮冉冉的朝阳已升起在城市上空,街道热闹起来,易艳丽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她胸前捧着一大束花儿,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她脸上是充满希望的笑容、心沉浸在遐想里……
     

此刻太阳正把它的万点金光洒在她的身上,把她所有的希望高高托起。街道的橱窗里、门脸前是一派节日过后的狼藉……

       

大江东去
  一九九九年冬日

作者简介:潘涛,号大江东去,华阴市作协会员,用读书感悟生命,以写作重述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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