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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褚福海作品丨渡人者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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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崖山麓的桃溪河,狭长,弯曲,水位常年保持在两米以上,很适宜舟来楫往。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俯视,那河就像条平铺在那的晶亮碧莹的丝带,轻缓起伏着。风平浪静时,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游弋,蚌螺迁徙,河里不时有拖轮穿梭、木船咿呀摇过,偶尔还会划来只元宝似的小舢板,使那条古老的河突显出几分生机与活力。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蜿蜒七八千米的桃溪河面上,除了一座已开始斑驳龟裂,通体龇牙咧嘴的公路桥,绝然没有第二通道。栖息在河东岸的人若要到镇上斩一刀肉、剪二尺布,或是偶感风寒欲看个医生,不好意思,只能委屈步行至电灯厂傍边的河埠头,等候唯一的摆渡船过河。

那只渡船是木质的,已有些残破老旧,周身刻满了岁月的履痕,浸泡于水中的船板上结了厚厚一层青苔。说是船,其实它只比舢板稍长微宽些,一渡至多载五六个人。可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它不啻是个渡河神器。

桃溪的摆渡船,不像当时苏州、无锡市河里船梢翘支木橹、慢悠悠地摇的那种,而是由渡工将细长的竹篙插入河底,篙子末端顶在肩胛上,躬着身子撑。船行进的方向,亦靠竹篙来调节。

挥篙撑渡船的人叫春生,四十开外,矮敦敦的,健硕壮实,两条手臂及脸庞早已被骄阳烤成了古铜色。尤为夸张的是,春生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上及额头,侧到眼尾,下至下巴,密密麻麻的皱纹纵横交错,肌理脉络清晰,见了令人心酸。常摆渡的秋根曾戏谑,春生那些深不可测的沟壑里,不知隐藏着多少有趣的故事哩。

春生的家,是搭在河岸上的两间破茅棚,屋内整天黑咕隆咚的,白昼若夜晚。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外头下小雨,家里落大雨。刚熬过三年自然灾害,元气尚未恢复,哪有钱财修宅造屋?

其时,春生父母年岁已高,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春生便靠种两亩薄田养家。平素有空闲,则撑摆渡船,收每客三分钱,补贴家用。一贫如洗的春生没钱讨不起老婆,故年逾不惑仍孤身一人。生理机能正常的人都有七情六欲,到了婚嫁年龄都渴望组建自己的家庭。春生不是榆木疙瘩,也在暗底里思量过,怎奈人长得丑陋,又家徒四壁,四邻八乡的姑娘没人肯嫁给他,故惟有与父母相依为命。

桃溪镇三面环山,每年立夏后都会淋漓尽致地发几场桃花水。面对咆哮奔涌的河流,任凭春生水性再好,技艺有多强,也只能乖乖地将渡船系好缆绳,泊于岸边,停渡数日,望水兴叹。

有日黄昏时分,天空灰暗如铅,下着时断时续的梅雨,很是沉闷压抑。春生窝在茅屋里,就着咸菜喝薄粥,心情跟天一样沉郁。忽然,他家陈旧的门板外传来了急切的叫声:“春生,春生,我儿子烧着厉害呐,快帮个忙,把我们渡过河去。”春生“吱呀”一声打开门,风雨中站立着杏芳,背后还背着她儿子。杏芳与春生同一大队,她的境况春生是知晓的。其丈夫早年在煤矿上下井挖煤,两年前在一次瓦斯爆炸中不幸罹难,丢下了七岁的幼子与三十出头的娇妻,撒手人寰。春生蓦然忆及杏芳的处境,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可面对湍急的河水,春生不免有些胆怯,迟疑了片刻,他嗡嗡道:“老妹子,你可真难为我了啊。不过救人要紧,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喽。”说罢,他顺手取下挂在墙边的蓑衣,往身上一披,转身抱过杏芳背在后背的儿子,疾步朝河滩走去。杏芳内敛含蓄,不善言辞,而那一刻,她心湖里倏地潮涌起的感激之涟漪,分明在不停地叩击着自己脆弱的心扉。

春生抱着孩子哼嗤哼嗤走在前,杏芳打着伞踢踏踢踏跟在后面,很快来到了河岸边。河水浑浊湍急,阴森诡谲,有几处还在打着漩涡,渡船漂浮于水面犹如一片树叶,随着水浪颠簸摇晃。春生来到船边,收住脚步,搀扶杏芳先上了渡船,自己则“腾”的一下跨了上去,把孩子接给杏芳。解缆,拿篙,撑船......可水深流急,渡船仿佛被磁铁吸住了一般,篙子一离开河底,船就打横,随波逐流,顺势飘荡。情急之下,春生把竹篙往船边一搁,解下蓑衣,人沿着船舷潜入水中,只见他左手推着船帮,右手使劲划水,同时双脚也在不停地用力蹬水,凭借他不凡的水性与出众的力量,渡船如甲壳虫般缓缓向前爬行。霎时,烟雨迷蒙的桃溪河上呈现出一幅颇具“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意蕴的水墨。杏芳与儿子猫在湿漉漉的船舱里,粗气都不敢喘,所幸不久便突破了天堑,驶抵了彼岸。 

渡船尚未停稳,心急如焚的杏芳欲起身上岸,春生见状,将电灯泡似的眼珠一瞪,赶忙制止:“哎哎哎,我的姑奶奶,你快别动,先坐好,今天的水流这么急,你不惧怕,我还担心呐。”对岸的石块河埠已被淹没在水里,春生将渡船推至驳岸旁,系好,爬上岸的他像只落汤鸡,浑身从头到脚水淋淋的。杏芳儿子吹到冷风后,身子在不停地打寒颤,还时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春生抱起蜷缩着的孩子,“蹭蹭蹭”迈开大步,急速朝医院奔去。

待杏芳儿子挂完盐水,时近午夜,春生委实不敢再冒险蹚水推渡船了,于是将渡船弃于河边,与杏芳轮流背着孩子,兜了很大一个圈子,从公路桥上绕过河去。待一切安置妥当,公鸡已开始头遍啼鸣了。

翌日清晨,春生母亲一看渡船不在家门前,心急火燎追问春生,得悉原由后,恨恨地训斥了春生一顿:“发这么大的洪水,又是乌黑的夜里,你逞什么能去摆渡?她不计后果,你也跟着发神经?”

“娘,居家过日子,哪家都会遇到难处,能帮人时且帮人一把嘛。”

春生冒险夜渡救病儿的事,像长了翅膀,一传十十传百,在坊间快速传播开来,绝大多数人不由对其刮目相看,翘起了大拇指。当然,也有个别八卦的人,靠揣测、意淫炮制出来诸如“春生不怀好意,另有所图”之类的流言蜚语。每每闻及那类闲话,春生不是呲着黄板牙,憨憨地一笑了之,就是喃喃道:“让他讲好嘞,我没做亏心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春生很卑微,甚至还有些猥琐,可桃溪河沿岸的人都知晓他长了副热心肠,慈怜温善,看见乡邻们有难处,总是有求必应,乐意伸出援手。

有一年初夏,古稀之年的姚大伯挑着一对稻箩,箩内前后各蹦跶着一头猪崽,尖厉地嗷嗷直叫,仿佛谁虐待了它似的。姚大伯刚颤巍巍地下了坡岸歇下担子,孰料那不安分的猪崽猛然一厥,掀翻了稻箩,撒腿就在河滩上开溜,姚大伯身子骨硬了,急得直跺脚。春生见状,若野兔一样追了上去,最终拎起那猪崽的两条后腿,往肩膀上一驮,交到了大伯手中。大伯激动得翕动着瘪坍的嘴唇,嗫嚅道:春生啊,你是个厚道人。

春生生于河边,濒水而居,熟稔水性,也深谙捕鱼捉虾之门道。桃花水过后,正是鱼虾活跃的繁殖期,春生瞅准这每年一遇的良机,在渡口下游支起一张大扳网,间隔约二十分钟拉上一网。每每看见鱼儿在网底蹦跳跃动,春生立马操起海兜,将鱼兜住,再倒进竹鱼篓内。有时,还掮着兜网,睁大双眼巡视,瞥见哪儿泛水花,就动作敏捷地兜上几网,不少行动迟钝的鲫鱼鲤鱼,都被春生悉数擒入囊中。

夕阳坠下屋顶时,渡船收工了。晚霞镀在春生脸颊上,显得格外冷俊刚毅。他从河畔的大鱼篓里拣了几条肥硕、鲜活的鲫鱼,装入背在腰际的小鱼篓中,往返三里多路,给杏芳送了过去,叮嘱她熬点汤给儿子补补身子。杏芳荒芜干枯已久的心田经雨露浇淋,悄然滋生出了感恩的幼苗。

剩余的鱼,春生一家不舍得吃,于第二天一早拿到街市上去卖掉,换成几个零花钱,买点火柴肥皂、针头线脑等日用品带回家。

淳朴憨厚的春生,如同河滩边的一枚鹅卵石,磊落,浑圆,透亮,谈不上有什么理想或抱负,也不懂多少形而上的大道理。一个典型的传统而认死理的人,是极敬畏名声的,平素谨言慎行,春生便如此。故活到四十三岁的他,连女人的手指头都未碰过,更未做过丢人现眼的糗事,所以他送鱼是悄然行事的,除了他自己和杏芳知晓,连他的父母亦不知情。

有天夜里,春生正饶有兴致地坐在煤油灯下看三国演义的连环画,门外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哪个?”“春生哥,是我,杏芳。”春生先是一怔,继而连声问杏芳有什么事。杏芳脸颊微微一红,羞涩地嘤嘤:“没啥事体。看你那么艰辛劳苦,对我们母子却那么好,送几个鸡蛋给你吃吃。”春生示意杏芳进屋坐会儿,杏芳柔声坦陈,孩子一个人在家里,自己放不下心,即刻就得回去了。春生见外面黑灯瞎火的,岂会放心让杏芳一个人走夜路,于是,立马起身相送。沿路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颇为投机,不知不觉中,两颗心在慢慢靠拢。

杏芳丈夫猝然离世后,曾有好几个热心人为她牵线做媒,可那些对象都不是她中意的人选,全被杏芳婉拒了。无求大富大贵,只图知冷知暖的杏芳也一直在默默地留意着,寻觅着。

行得春风有夏雨,留住青山无愁柴。

进入中伏的第二天晚上,杏芳所在的大队部场院上放映露天电影,这对当时业余生活枯燥单调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个惊喜。春生渡完最后一拨客人,草草扒拉一碗冷饭,换上那件平素舍不得穿的白棉布短袖衬衫,大步流星朝杏芳家奔去。场院上黑压压的,聚满了人,伸长脖子期待影片开映。杏芳早就端了张长凳,排在那儿占了个位置,忽然望见春生走来,急忙挤出人堆去招呼他。“多谢你有心了。”“你太客气了,谢什么?我们也要看的呀。”《苦菜花》的情节凄苦撼人,电影场上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啜泣声此起彼伏。看着看着,杏芳禁不住也抽泣起来,而且越哭越厉害,春生本能地伸出手按抚她的后背,孰料,杏芳循势依偎进了春生怀里。

那一晚,是春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外与异性同宿过夜。尽管像做贼一样,压抑得大气不敢喘,但他与杏芳的激情点燃了彼此,毅然跨越了藩篱,略带羞涩与惊悸,却又甜蜜如醉地拥有了对方。春生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这辈子娶定她了。

 鸡啼三遍,拂晓将临,他侧转身轻轻搂住杏芳,贪婪地亲吻着她,杏芳发出娇羞的呻吟,催促他赶紧回吧,于是,他蹑手蹑脚披衣出门。毕竟,人言可畏,在闭塞的山镇上,唾液是会淹死人,有责任感的他自然会为杏芳考虑。

暮夏。山镇的天气如同幼童的脸,倏尔骤变,晌午时还丽日晴空,几阵飓风掠过后,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不一会儿,滂沱大雨哗啦哗啦倾泄而下。孤零零兀立于河岸上的春生家,茅棚被吹枯拉朽的风肆虐得剧烈晃荡,摇摇欲坠。

春生眼看情状不妙,大声叫喊道:“爹,快披上蓑衣出去躲一下,我来背娘。”就在春生驮着娘跨出茅棚三四步远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咯吱声,泥墙不堪重负,开始酥裂,仅在眨眼之瞬,他们籍以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屋顷刻分崩析离,坍塌成了一堆废墟。目睹惨象,春生爹抹了把挂在眉毛上的水珠,“唉唉唉”地扼腕叹息,他娘站在风雨里,捶胸顿足,嚎啕痛哭。春生茫然无措,呆立在雨幕中,任雨水冲刷。

杏芳听说春生家的棚屋塌了,套上塑料凉鞋,撑把雨伞,连走带跑赶来察看情况,见春生娘站在雨里,疾步走上前,用伞给她挡雨,并安慰道:“伯母,屋子扛不住风雨,塌了可以再造,只要人没事就好。走,先到我们家去歇着。”

春生爹望望老伴,又瞅瞅春生,春生搀扶着娘:“爹,娘,在我们危难之际,幸亏杏芳伸手相助,今儿,我们别无选择,就先上她家暂住数日吧。”

入秋后的一天中午,春生扒进一口饭,鼓起嘴巴咀嚼了几下,吞咽下去后,轻声对父母道:“爹,娘,我们家的茅草棚已经不见踪影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抓紧翻建瓦房吧。”愿望委实不错,也由来已久矣,可父亲清楚枯瘠的家底,老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钱呢?你吃的灯芯,尽放轻巧屁。”“钱不够,我来想办法,不用爹娘操心。”“我们穷成这样,人家都怕咯,谁肯借给你噢。”

当晚,春生把心底的夙愿对杏芳说了出来,杏芳一听,当即喜形于色:“翻建新房,好事一桩啊。”“好是好,可——”春生欲言又止。“可什么,快说出来呀。”“一钱逼煞英雄汉,暂时还没法开工。”“缺多少?钱,我倒是有一点,你先拿去用吧。”“不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到时还不起怎么办啊?”老实巴交的春生是个直肚肠。“还不起,就用你抵呗。”杏芳含情莞尔。

三间砖混结构楼房在春生、杏芳的张罗下,于一个半月后竣工落成,傲立在桃溪河岸旁,俨然成了一道炫目的风景。

与此同时,春生与杏芳的感情也日渐升温,成了彼此吸引欣赏的对象。

桃溪人自古以来就有“有钱没钱,讨个媳妇过年”的习俗,当年腊月十八,春生敲锣打鼓着把杏芳迎娶进了家门,终结了光棍生涯。

记得那时的我还不足十岁,春生大喜那天,我们一群小伙伴,围在他家新居前看热闹,一个劲儿向春生讨喜糖吃。起初,小气的春生妈只给我们每人抓了三粒硬糖,我们不如意,便贴到春生跟前,神秘兮兮地对他讲,你若不多给些,夜里我们到你窗户下听房,说得杏芳脸上唰地漾开了红晕,立马侧身从搪瓷果盘里捧起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奶糖,分别塞进了我们的口袋,并温婉地叫我们到外面去玩。说真的,那时的我们哪在乎看什么光景哟,能让味蕾获取片刻的快感或满足才是本真意图。小屁孩这点微弱脉路,给杏芳洞察得特别精准透彻。以致我们在后来相当一个时段里背负种被人窥探灵魂的羞耻感,愧疚了好一阵子方安下神来。

早先貌不惊人的春生,冷不丁盖起了令人咋舌的楼房,还娶上了如花似玉的媳妇,怀揣着心底的美梦,迎着希望的轨迹,奔走在幸福的康庄大道上,简直让我们垂涎欲滴,叫人妒忌得拍桌跺脚。村西头的刘爷爷撸着茂密、雪白的胡须,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们,人多行善,自有福报。千万切莫眼红别人拥有的东西,只要你们从现今开始用心修炼,长大了一切自然都会有的。我当时听得如坠云里,却没理由不确信长者的挚言,因而时刻诫勉自己,直至今天。           


      作者简介:褚福海,笔名笑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北方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家》《散文选刊》《鸭绿江》《少年文艺》《奔流》《时代报告》《太湖》《文学港》《唐山文学》等纯文学期刊发表作品50多万字。多篇作品入选精品集或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掬水闻香》《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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