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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傅沐辉作品 | 我、桃爹和菜园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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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大块菜园,紧挨着一条从山岔里淌下来的小溪。隔着溪流的另一边,是一条人行大路。阳光充足,土质松软,是一个二百来人的屋场,共同见证过的,被桃爹耕种了好多年的老园子。            

因为近水,所以园子容易浇灌。每逢干旱,只见夕阳下,桃爹弓着腰,从溪里一瓢一瓢地往桶里舀水,然后一担一担挑向园中,再将水一瓢一瓢,均匀地洒向菜地。虽然分不清老人舀进去的,究竟是溪流,还是汗水,但是知道,这一瓢瓢浇洒下去的,必定是桃爹对这个菜园子的满心希望。 

久旱不雨,那可是农家最伤脑筋的日子,尤其夏秋相接,正是蔬菜换季之时,宜栽宜种,还真的是老天爷说了算。一旦遇上干旱,多数人家的园子,满地枯黄,一堆荒草;唯有桃爹的园子,嫩绿油油,满眼葱翠。所以凡打这里经过的人,望着这一片嫩绿的园蔬,都要亲切地喊他一声桃爹,同时投以赞许的目光。这桃爹闻声,也不偷着乐,从容地扭过头,笑眯眯的应着喊的人,好像从来就不认为,人家的这般亲热,有可能是在打他的菜主意。

按地方说法,桃爹命好,三男二女,各自成家,一台戏十分的好看。女儿先后从农村嫁给了远方的城市,吃的,穿的,用的,从未怠慢过老人。小儿子早年过继给了远房本家,只隔着几个小山头,身边还有老大与老二。虽然他们都已娶妻生子,但是仍然合在一起,吃着大锅饭。都说大锅饭好吃,以至许多人,仍在留恋那段早已过往了的时光。

这老老少少的一家,围拢就是满满的一大桌,特别是农村人家,一日三餐,天天少不了蔬菜。俗话说,有菜半年粮,无菜半年荒。当年那个盐水泡饭的年代,现在回忆起来,还真是别有滋味。桃爹殷勤惯了,尽管六十好几,身板却还硬朗。他整天耗在这菜园地里,浇水、施肥、翻地、栽菜、捉虫、拔草,全在不断地重复这些工序,但从没听说要人帮过忙。你看人家的种子刚刚播下,桃爹的菜苗就已经泛起了新绿,比人家至少要早个十天半月。人家的品种都比较单一,桃爹的园子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白菜,萝卜,冬瓜,南瓜......一年四季,应时而播。看上去,一块块的如同接受检阅的崭齐方阵。

桃爹毎天进入园中,首先是转悠一圈,看看蔬菜一夜的长势,然后清点一下是否有人进得园来,接着才开始劳作。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老人家根据园中的情况,心里早就有了安排。所以毎天摘取蔬菜,都是老人亲力亲为,一旦有个什么闪失,马上就能够觉察。每次看到桃爹伫立园蔬之中,脸上泛起的那一种成就感,让人觉得他仿佛置身于敞蓬车中,面对的不是满园青葱的蔬菜,而是接受检阅的气宇轩昂的士兵。这种油然而生的自我陶醉,极大地满足了老人一生一惯所喜爱的虚荣。他就像历朝的官员,总喜欢听听奉承。然而这对于桃爹,却又不能算是一种虚荣,而是一位朴实老人,在勤劳与收益中,所反映的生活的真实。

桃爹也精于管理,翻地播种,薅草施肥,环环相扣,从不延误季节。一个上十人吃饭的家庭,靠的就是这个园子,如果稍有疏忽,吃菜就成了一个天大的问题。上十人吃饭,那可不是小事,但是由于老人的精心打理,青黄不接之时,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蔬菜供应的困难,而且还要接济一些别人。

三餐灶上问如何,            

且看园中菜更多。            

纵使江南逢久旱,            

不将清水煮空锅。 

清水煮空锅,这种情况当然不会在桃爹的家庭里发生。那一条从远处冲岔里汩汨流下的小溪,似乎永远没有干涸过,它要伴随桃爹,滋润着这一片绿色的希望。

 隔着小溪,那边就是大路。一块青石板,搭着一座极其简便的小桥,将大路与园子紧紧连接。挑肥摘菜,出进自然方便。但是一年之中,正由于这个方便,少不了要让桃爹生出许多的是非与烦恼,还有一桩桩说不完的故事。最使桃爹深感头痛的,是菜秧子还未开始栽,别人就张三李四的扯走了一大半。老人每每忍气吞声,只好重新播种。再说蔬菜还未尝新,又是别人首先光顾,而且往往是挑大的,拣嫰的,选好的。如此这般的出其不意,常常惹得老人大为光火。别看桃爹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识,但是他记性特好,加之天天在园子里转悠,以至于冬瓜多少南瓜多少,以至于哪儿摘去了一条黄瓜,他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桃爹不是一个没有脾气与个性的人,有时甚至还挺坏。他可以在园子里一早到晚喋喋不休的骂个不停,吃了饭又来,骂累了作个小歇,然后重整旗鼓,继续骂。直至太阳落山,他才满意地,就像是打败了敌人带着胜利的喜悦得瑟凯旋。有几回,桃爹是放开嗓子的,骂得天旋地转。也许是牵羊的人下手太重,太令老人伤心,因此他要让三冲五岔的人都来听个明白,借以表明他这回骂人,不是毫无理由与根据。

 因为是爹字辈,桃爹很会掌握分寸,没有太多的脏话,在别人听来,无异于隔衣搔痒,浪费精神。至今还记得,其中有一句挺经典,叫做:有人养的冒人教的。却不知这句话,老人从他的这块园地里一共发表了多少次,以至于被好些听众当作陈词滥调。所以人家不怕桃爹,当然不是一点也不怕。倘若偶然被他发现,他首先摆出的一副样子,会将人吓一大跳。只可惜老人缺乏真功夫,人家喊了几声桃爹,他就马上天空晴朗,烟消云散了。这也难怪,满屋子的人,大都是他五代刚出服的亲人,因此大多时候他又懒得与侄辈孙辈们去理论个究竟。反正是自己的人吃掉了,反正肥水冒应外人田,反正满屋场的人见面都要喊一声桃爹。人家喊一声桃爹,他能不付出一点代价么?也许是这个原因,老人家骂起人来,反倒让人觉得十分的可爱。

二百多人的屋场,总会夹杂着几个蠢货。他们在桃爹心情刚好恢复平静的时候,又喜欢故意去调侃一下,还说他的菜不好吃,菜秧子种早了,收场太快。这可把老人气坏了。于是老人不由得不恶狠狠的骂道:老子明年一根菜也不种了,看你们吃个屁!可是到了第二年,呆在园子里的依然是桃爹,而且菜比任何一家的都要早,都要出色。来往的人,不免又生出一些事端来,问桃爹怎么又在种菜了,不是说不种了的么,怎么说话不算数呢?语气带着讥讽,活脱不学好样。你道桃爹怎么回答,他不屑一顾地,向园外冷冷地抛出一句:贱骨头发烧!

 不过,满屋子的人,蠢货也就那么几个。那些故意寻找些茬儿与桃爹呕气的人,八成是欠骂,好像没被老人骂上几句,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但大多数人是聪明的,似乎完全摸准了老人的心态,一旦在打起菜主意,或者是要他的菜秧子,就总是跟着老人在园子里团团转。东指指,西指指,这也好,那也不错,将老人奉承得全身麻醉,然后就直奔主题。分明不是要菜,就是要秧子,却要变着戏法,绕着弯子对付老人。如今的人哪,吃着含有激素猪肉疯长,能有几个不鬼?但是还真别说,桃爹的耳朵骨,简直软得可以拉成橡皮筋,或者可以捏成一个柿子饼,真是听不得半句好话。果然你一开口,他就忙不迭的应承,还让你选好的呢。

桃爹喜欢我,也许是因为从没听说过我什么时候背地里进过他的园子。但是转而一想,却又不是。因为平时,与老人往来频繁,关系非常密切,又从不与老人打拗,他说好,我会说很好,他说黑,我会说更黑。有一回,老人说他在黄山看到了尼克松,又高又大又好看。当时,我忍不住笑了笑,但是并未正面作岀纠正,只是说,我也想去见见尼克松,可是他已经不在了。老人不解其意,仍旧只顾自编自说他在外的许多见闻。不是世故,而是认为,尼克松也好,迎客松也罢,反正从桃爹的口中说出来,错的应该是听者。一个长期生活在山村里老人,在我看来,他永远不会有错。应该好好硺磨,桃爹既不是教师,又不是作家,即使他说错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只要自己明白就行。哄官得马骑的事还少吗?虽然哄官不足可取,至于善意地哄哄身边的老人,让老人多一点自信与自豪,这又有何不可?

果然没过几天,桃爹摞着一大把又长又嫩的豆角,从园子里屁颠屁颠赶了过来,塞在我怀里。他微笑着,脸上被风霜镌刻的一道道皱纹深处,让我看到了其中浮现的,是人世间的一种信任,十分真情和全部爱意。

这,又多么像是桃爹园子里泛起的,那一片永远充满生机的嫩绿......


作者简介:傅沐辉,湖南汨罗人,中华诗词协会会员,散文爱好者,西散原创汨罗工作站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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