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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殷金来作品 | 卖粮的记忆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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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孩子到镇上赶集少,听说赶集,早早刷好解放鞋,搁在床下。找出新一点的衣服裤子,叠在床头。夜里激动的整整一宿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梦见集上赵百典家的棉花糖似乎卖完了。正在暗自懊恼,隐隐约约听到鸡舍里花公鸡鸣了三遍,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色已麻麻亮了。灶屋传来窸窣窸窣的声音,锅铲刮着边锅子锵锵的声音,娘一大早已经在涮锅做饭了。爹在灶孔里加添柴禾。我腾的一下跳下床,套着背心,趿拉着鞋子,半眯着惺忪的眼睛走到灶屋:“小哥走了吗?”娘慈爱地笑着说:“你这娃儿,你看现在什么时候?”看了一下窗外,刚开亮口,山岚罩着薄薄一层云雾,空气中透着极重的湿气,白白的露珠在牛舌叶上轻盈地摇晃。娘反对我去卖粮。不是爹实在抽不开身,昨天应下了财幺叔今天的活计,娘就不让去,爹自己去缴任务粮换粮票了。母亲咳了几声,一边往烧开了的合渣里丢葱花一边对扎口袋的小哥嘱咐:“松,完了早点回来,把碳川弯的活撵一撵。”

家离街上二十多里。赶着吃了早饭,对娘说:“太阳不过阶沿就回来了,回来我也去碳川弯撵活。”娘笑着说:“别皮了,别和收购员拌嘴,卖了早点回来。”我心里早打了注意,卖了粮,一定买几颗棉花糖回来,眼气兔子石头他们。为此我昨晚特意翻出了才洗过一次水的带兜兜的衣裳。太阳在山凹里头还没探出头来,行人冷清。小哥挎着帆布挎包,扛着扎得苞谷嘴顶起来了的粮袋,像扛了一头涮了毛的肥滚滚的猪。挎包系系放得太长,搭在小哥屁股上,一迈腿就撂来撂去,袋子里的水瓶跟着直晃荡,发出闷闷的撞击声。

我将粮袋搭在肩上,跟在小哥后面。走了约五里,贴身的背心就汗湿了。汉水滴落进眼眶,看太阳像濛濛的遮了一帘窗纱,又像母亲刚出锅的烙饼,一圈一圈的纹络上起着微微的焦黄。小哥见我跟不上,落下口袋,把我肩上袋子搂下来,匀了些粮过去。小哥手裂了很深的皴口,起了厚厚一层老茧。右手大拇指盖给别人砌房子被夹板压过,刚愈合,解结索用不上力,只能用右手慢慢拉绳头,别扭着左手挑出绳结,接着又把挎包的带子收了收。太阳晒圆,快罢场时赶到了集上。

粮管所院内人进人出。潮重了的苞谷在院坝的晒席簸箕上摊晒。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收购员咧着大黄牙来到我家粮袋前。粮袋早已打开,像求职的面试者等待着主考官的评定。收购员抓一把摊在手里,粗看了一遍玉米成色,再细看有没有秕子,黑嘴,然后丢几颗在嘴里嚼得碎碎的尝尝有没有新浆。然后叫小哥把口袋里的苞谷倒在簸箕里,看有没有混合掺假。确认是当年的新苞谷后,再倒入风车的斗仓,车去灰,糠。反复几次,再用筛子过上一道。我家苞谷都是爹晒了又晒精心挑了的,没啥坏籽。它们像骄傲的士兵无所畏惧威风凛凛地排列在簸箕里,昂首挺胸地抬着头,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我斜躺在靠墙的长凳上,或许昨夜没睡好,眼珠发涩,眼皮发重。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好低的价,整整压了一分。”另一个人搭腔道:“我的一等,还除了半斤潮呢。”

“金松”这时我听到大黄牙喊小哥的名字,“除潮五两,一等次一百一十四斤九两,价三角一分五。”我一下弹了起来,顿时没有了瞌睡:“啥?我家的也折潮?樵樵的,咬开干洒洒的,哪来的潮?”一个穿了灰布制服干部模样的光头,边用篾签剔着卡在牙缝里的菜筋,边用指甲弹着篾签上沾着的食物残渣说,“谁敢保证自家的粮没得潮。”拈了几颗丢进嘴里嚼了嚼,压了压声音说:“要不三角三卖给我,不出潮。”光头的头压得很低,嘴里的口臭和一股子大蒜的味道都沾在了我的脸上。光头是倒爷的那种人,收的苞谷倒在其他地方,一斤能赚上好几分。

心里嘀咕盘算着,又有几人过完秤。一个卖粮的过来劝说:“卖了算了,也就几角钱。”小哥不甘心地说:“价太贱了,昨天还三角五呢。”这时我们村上的狗子过来说:“你们在那个晒席晾下潮,我马上收了。”狗子让小哥帮忙收了苞谷扛进库房,又帮小哥把簸箕抬出去,用撮瓢撮在晒席上,用耙耙得薄薄的匀匀的一层,说:“你家苞谷没啥潮,晾一会儿,树影子打斜飘就收了。”小哥打开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烙饼递给我,自己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又拿出水瓶,倒了一壶盖凉着。有一块被房角挡了,又将晒席往前拉了拉。候着时间,起了微微的云风,太阳偏了日头。小哥找来撮瓢把口袋翻过来抖了抖,让我牵开。他一手提着袋口,一手撮苞谷装袋,然后又用搔耙把四周散落的苞谷归拢,见地上落了几颗又拈了起来,一起倒进口袋。叫我拉了绳子一头,用左手绕着口袋转了几圈,又从绳子里边穿出来勒紧,然后叫我这头递过去,打成一个活结,扛进库房。

大黄牙叫小哥把粮袋放在秤座上,看秤砣有点平,往上拨了拨,飞快地在算盘上敲了几下,“一百一十四斤八两,三十五块五角九分。”我说:“不是应该三十六块一角六吗?”“现在三角一了。”大黄牙咧着嘴,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涎出的口水:“都是这个价。”小哥有点疑心大黄牙搞鬼,犹豫不决。一个五十来岁的瘦个男人悄悄给小哥说:“是真的降价了。赶快卖,再过一会到时间关门了,就不收了。”

此时太阳已经过了房子后檐,秋天天气短,暗暗心急起来。小哥看光头还在那,说:“三角三收不?”光头冷笑道:“现在谁给你三角三?三角一分五已经是正价了。”说完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故意看向另一边。我嘀咕道:“这么贱的价,卖个屁。”光头看了看天色,干咳了两声。过了几分钟,光头又过来:“再不卖,都没人收了。”小哥提着口袋小声说:“这人专捡便宜,捏我们呢。”他看小哥没应声,悻悻地走了。

天暗将下来,大黄牙已经关门。气温越来越凉,小哥脸有些蜡黄,蹲在那儿,抱着肚子,显得十分难受。十七岁的小哥有胃病,饿不得。那件薄薄的单衣让他紧缩了身子。碳川弯的庄稼晚收一天,小哥就担心一天。遇到连阴雨,小豆黄豆都要烂壳霉籽,再多一点雨,根根都要烂掉。

看着委屈地挤在袋子里的苞谷,心情有些沮丧。小哥从挎包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是一颗透明的密封的精致的水果纸袋,像一个玲珑剔透晶莹透明的花瓶子,悄悄躲着一颗白胖胖的奶酪色的笑脸。棉花糖!这是一颗棉花糖!像一朵小小的花吐着稚蕊的幽香。棉花糖在笑,我看着小哥,他的脸上也挂满了笑意,脸上的倦容没有了,像棉花糖那样灿烂。

那点苞谷后来寄在集上,至于怎么卖的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到城里上中专时,已经取消了上缴公粮,但依然要卖苞谷换取粮票。中专二年级时,粮票也取消了。我拿着父亲刚带来的粮票,看着那叠糟蹋了的粮票,想到那次卖粮,那些卖出去的玉米,心里就忍不住地作痛。但是想起那颗神奇的棉花糖,生活里就有了笑靥如花。


作者:殷金来,散文作品发于《延河》下半月刊 、中国作家网微信平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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