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半亩书舍 半亩书舍——西散原创选稿基地 半亩书舍——中国散文作家成长摇篮 半亩书舍——最具亲和力原创散文平台 我随手翻开桌上一个纸卷泛黄、半个巴掌大的电话号码本。注意力竟一下被这书写稚气的电话号码旁边的简笔画,吸引了。 一页上,嘴尖肉丰的一枚带叶桃子,尽显生机;再翻,是一个两边垂着小辫,面带微笑的女孩子头像;又一页,撇捺钩画稍欠舒展的张字后,挺立着如那个寂寞的天柱山似的黑柱子……有字的十几页纸上,除了数字,约摸一半是图画。文字这样少,我猜一定是五岁侄女的幼儿园“同学录”,便问她:“青,这电话号码本上的图画是啥意思呀?”没想到,在一旁忙着和面的婆婆,手上沾着面,凑过来一一解析:“桃是俺表姐桃芹,小妮儿是外甥女,黑柱子是表弟张柱……不会写的字我就画画。”听到这里,刚喝了一口水的我,乐喷了。原来,以这种类似于传说中那位远古造字圣人仓颉,描摹日月星辰、山水虫鱼等形状来“造字”记名的,竟是我古稀有四,从没进过学校门的婆婆! 乐过之后不禁沉思,不上学真是可惜了渴望读书的婆婆!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传统的观念是种田、持家,似乎与认不认字没多大关系。但婆婆常说,庄稼活儿我不怕,绣花描鱼也能拿得起,就因不识字,不知道书上报上说的啥,闷得慌。闷得慌,这恰似我们不认识外语,拿着药瓶也不知道治啥病、药咋吃的感受一样。看似一层窗纸,实则隔着一段无奈的岁月。 当年,小学校窗口飘出的几个字音,几句“先横后竖,先撇后捺”的笔顺口诀,都似磁石一般吸引着好学的女孩子的心。可她常常刚瞅个空儿跑到小学校教室外面,便被爹或娘喊回去,刷锅,做饭,抱孩子,下地当劳力。婆婆兄妹五个,她上有哥哥,下有三个妹妹,母亲是小脚,父亲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她只好收起上学识字的心思,踏踏实实去地里干活。任凭那一个个诸如“天、地、人、民、中、国”的字音,似蒲公英的种子,飞进她的心田,又飞向无情的时空。像错过了春天的播种一样,她错过了人生中识字的最好季节,便再也难以有效地补偿。尽管在那个特殊时代的标语口号中也认识了一些字: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等,却终难满足复杂生活的需求。有时单独拿出来,一下子还认不出来。 当听人给读上大学孩子的来信,将“手懒了”误读成“手烂了”,她一夜流泪到天亮。直到听到下一封来信的解释,心上多日的愁霾才散去。这件事令她无限感慨:“自己要不是个睁眼瞎,就不这么麻烦喽。” 婆婆识字造字,源于她那颗不甘于当睁眼瞎的心。 少得可怜的识字量带给她的尴尬,让那曾经飞入心田的种子迅速发芽,以探寻自我以外的精彩世界。于是,她随时随地地学习。 十年前曾因工作忙,寻农活儿不忙的冬日,请她替我给上中学的孩子做了一周饭。周末,她一见到我便拿出三四张纸,脸颊红红地说:“看看我写的字。”原来是她用铅笔写的字:春夏秋冬季,天地日月星,以及儿子儿媳孙女及一些亲朋的名字。当那大若团枣,笔画不够平直,却大方有劲的字映入眼帘时,我吃了一惊,便逗她说:“你这像没进过学校门的人吗?”像她一年四季晴天雨日都有活儿干一样,在做饭与绱她的布鞋的间隙,她在孩子的32开本子的空白页上,练起了小学生的基本功。她可以在鞋面绣花描鱼,在鞋底穿引出列兵般的针脚,也可以种出垅直畦平的庄稼,铅笔对于她惯拿针线镢锹的手来说,却显得如椽般难以驾驭。她笑着自嘲:“我照着老三给写的几个字写,却连个横竖也写不平直,还不如幼儿园小孩。”我朝她竖起大姆指:“您要能上学,也是大学生!”小屋里回荡起她爽朗的笑声…… 如今,婆婆爱学习的劲头不减。字幕清晰的电视上,一闪而过的公路路标上,香烟白酒的包装箱商标,都是她识文问字的渠道。问儿子儿媳,问孙子孙女。这会儿问了,不知哪个年月哪个地方用,再见到又不知道念啥,所以常问常忘,甚至形近字像青和春、头和斗等常记混淆,但她就像一位屡败屡战的将军,常忘常认。当记电话簿人名也找不到哪个字时,她就像那位智慧的造字先人一样,创造出属于她的“图文并茂”的文字世界。 说起她造字的历史,得追溯到她未出阁时当妇女队长。那时,她跟着人家背“红宝书”、“老三篇”,别人常常提开头一个字,她就能“哗啦哗啦”背下全篇来。原来,为了记住,她发挥了善于绣花描鱼的特长,尝试着把一些字用只有自己懂的图案标示出来。如今,我所看到的图文电话簿,就是她那时得来的经验。 所有不经意间的累积,都会创造意想不到的精彩。 去年夏天,凉爽的空调风终于能把因膝盖处骨折的她,揽在市里儿子家中养伤。不时地听到坐在轮椅上看戏剧频道的她,轻声念着屏幕上的戏文:小、苍、娃,曹、宝、山……一字一顿。“不简单啊,老太太!”我赞叹道。“还连不成句,”她呵呵地笑着,“你们认字多,一看就知道说的啥,多好!”我知道,此刻她心里一定如打开了一扇天窗。她曾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告诉我,再难也要叫孩子上学。三个儿子被她和公公培养至大学毕业。八十年代中后期,这在村里是十分令人羡慕的,都说她和公公有远见。在她心里,这是一件十分亮堂的事情。 识字带给她的不仅仅是自己内心的亮堂,和因之对于下一代学习的重视,在我看来,更有一种超出她文化程度一截的认识。她曾跟我拉家常,说给三个儿子起了“国、民、安”三个名字,最后冷不丁补了一句:“国泰民安!”——顺溜儿得如同说她的种田经一样,惊得我口张得有点干。以这三个字取名的,多如牛毛,但她那个年龄的农村妇女能说出这个成语的,则凤毛麟角。希望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是同她一样的农村妇女在过年过节时,用虔诚的跪拜礼和梗香,在神前所祈愿的,而懂得国家太平了,老百姓才能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常常是有点文化的人的一种情怀。把给儿子起名与如此有意味的成语联系起来,让我见识了婆婆——这个没进过学校门的农村老太的不寻常之处。我家小妹常夸她:“俺大娘可有意思了!” 我说不好识字、有文化对人的胸怀有多大影响,却从她为孩子所取的名字上,从我与她二十多年的相处中,读出了一种胸怀。 一直记着刚进婆家门不久,那位跟公公喝小酒的本家三爷对我说的一句话:“孩子,你在你婆婆手里,比你婆婆在她婆婆手里享福。”这句有点绕口又意味深长的话,让我体味了二十多年。时间越久,越感觉这邻人对婆婆大半生的评价之客观。“她婆婆”即夫的奶奶,生前,人也不错,就是心量小,说话有时难免令婆婆为难。邻居们说奶奶不厚道,可婆婆常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尽着她的孝道。无论她做的吃的或我们带的东西,都让先给奶奶送。 人说知书达礼。婆婆“书”虽知之有限,却通达世间伦常之“礼”。这不能说不是其渴望与尽力识文问字之功。 夫在冬日的围炉夜话中,偶尔和我说起他老妈的往事。婆婆也曾跟我说起,在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夫说的一句话:俺要考不上,哥上几年大学,俺就复读几年!这是不是婆婆性格的再版?夫应届迈进了大学之门。 夫家,兄友弟恭,妯娌和睦。三个儿子都把母亲识字造字的事和为人处事讲给下一代听,奶奶也成了孙辈们的榜样。两个已大学毕业上了班,老三的正上中学。他们的聪慧好学劲儿,不亚于奶奶。 作者简介:杨文英,河北省大名县人。系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散见于省、市级报刊及平台,有散文获省、市级奖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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