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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晁岳超作品 | 祖父与咸菜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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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在世的时候腌的一手好咸菜,成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咸菜王”。祖父腌咸菜的手艺是祖传,从太祖父那辈就出了名,在一方不大的小镇上独占鳌头。

每年的开春时节,新菜一上市,祖父便背着菜篓,踱着方步,摇晃着那并不健硕的身躯亢奋地走在镇集市上的那条青石板路上。从街东头走到西头,花上半天时间把那些即便宜又葱嫩的油菜,团白菜,雪里红,拾掇一大篓,兴高彩烈地背回家。然后洗净装坛,上盐,制卤,一步步,祖父腌菜极其讲究。

你像油菜、白菜要装在釉坛里,萝卜秧、辣菜要装在砂坛里,这样腌出来的菜才有味道。至于泡菜,配料,制卤,更细致。腌好的菜要轻揉数遍,把里面的盐水揉尽,然后再上锅蒸煮。出锅晾晒便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酱香味。常常引得四邻都来讨点尝尝鲜。祖父也毫不吝啬,总是分一部分给他们。

那腌白菜,白杆青叶,放上几点香油,再加点红辣椒,又香又脆,越嚼越满嘴生香。

五八年大炼钢铁那阵,祖父跟着全村人去七十里外的县城“炼钢”。一路上能吃的树叶全撸光了。祖父实在饿得慌,偷偷地把从家里带的几块咸菜疙瘩就着那白开水美滋滋地吃将起来。比吃麦子煎饼卷鸡蛋还香甜。抿着嘴咬紧牙关直往下咽,泪珠早已沁出了眼眶,咸咸的分明就是那滴滴咸菜盐水。

这年冬天,村里饿死不少人。祖父靠着几坛老咸菜,饭量奇大的他竟然度过了灾年。咸菜吃得坛子见了底,祖父也舍不得丢,把手臂伸进空坛,用食指刮净坛壁的咸菜盐水放进嘴里吮尽。村上人都说祖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果不其然,在他三十岁那年交上了桃花运。一对从运河南逃荒来的父女在祖父家歇脚。老头听说祖父腌得一手好咸菜,非要把闺女嫁给他。祖父再三推诿说:“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哪有钱讨媳妇。”老头见他人忠厚老实便笑着说:“有你这腌咸菜的绝活就饿不死,足够了!”祖父见推诿不过只好答应,次日便拜堂入了洞房。

翌年,奶奶便生了我爹。祖父终于有了后,这让他更乐得合不拢嘴。但最让祖父开心的事,还是莫过于腌咸菜时节。腊冬已过初春将至时,祖父便将萝卜秧、大头白、辣菜、雪里红拾掇一大坛,撒上盐揉尽水,而后一层层塞进坛里。用块塑料布封好口,一根麻绳扎紧,上面再盖块青石板,好!一年的菜便成了。雪里红、嫩白菜腌后两三天便能吃。抓上一小碗青郁郁的生菜茎,嚼嘴里嘎崩脆。

祖父常端上一碗玉米糊糊,碗里再放几根黄醺醺金灿灿的咸菜条。端着碗蹲在巷口津津有味地咀嚼,嘴巴咂得震天响,直馋得左邻右舍口水直流。吃到翌年开春,祖父常把吃剩下的菜底子放进一个小坛里,让它烂了。说也奇怪这上了白醭臭气熏天的咸菜,吃到嘴里竟透着奇香,胃口大开。一碗饭几根咸菜,一年三百六十天,咸菜成了祖父的命根子。

破“四旧”那阵,几个红卫兵小将闯进祖父家,东翻西找折腾了大半天。看实在没有啥好“破”的。一个红卫兵忽然发现藏在床底下的那坛老咸菜,那是一个釉坛,坛上彩绘着龙凤呈祥图案。他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爬进床底下忙不迭地抱将出来。祖父脸色煞白,一边过来抢一边哭求着:“那是我今年过冬的咸菜,可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另个红卫兵气急败坏地吼道:“狗东西,四旧是你命根子,反动!”一边说一边抢将过来,把菜坛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只听“咣啷!”一声菜坛碎成无数片。那黄醺醺的咸菜秧像泪水似的绿莹莹地流了一地……。

祖父充血的眼里噙满了泪花。这一年全家人便没的咸菜吃了。只好扒一口饭用筷子粘点咸菜水吮吮,硬把饭骗进肚去。

想起有咸菜吃的日子,想起四邻街坊争抢祖父的腌菜吃,一坛咸菜瞬间见了底,就连坛的四壁咸菜盐水也被人刮了去。祖父总是有种自豪的满足,尽管自个儿没的咸菜吃,吃那饭像老鹅吃稻糠咽得脖子一伸一曲,噎得泪花闪烁。但他还是满足于自己的手艺,能得到乡邻们的一片赞许声。

七四年的冬天极其寒冷,祖父和父亲被生产队派往河工挖河。河工上的冰霜厚得像老咸菜上的白醭,硬绷绷的。睌上收工父亲实在饿得慌趁着夜晚的月色偷跑回了家。娘看他瘦瘦黄黄的样子便问他是否病了。父亲只说饿得慌,娘赶紧去邻居家借了点高粱掺着麦糠上磨磨成糊糊,连夜烙了几十个煎饼。父亲便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娘烙的紧,他吃的紧,一连吃了七八个,看看不能再吃。便忙不迭地把剩下的煎饼揣进怀里趁着星光又返回了工地。

第二天,日头晌午的时候父亲把祖父背回了家。祖父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地滴落,嘴里声嘶力竭地直喊肚子疼。

娘问父亲祖父怎么了,父亲说也不知道怎么了,吃完他带的煎饼就这样了。娘慌忙去镇上请来了郎中,郎中翻看了下祖父的眼皮,摸了摸肚子又询问了一遍父亲,祖父都吃了啥?尔后沉吟了半晌只是摇头。父亲和娘心急火燎地问他,郎中说,这是生结。祖父的肠子多天没吃饱,饿细了,乍一吃这么多肠胃承受不了,消化不动结住了。他也无药可救,还是准备下后事吧!全家人哀求着他。郎中只说没法救。

下半夜里祖父神志昏迷,气若游丝。大腿肿胀得像充了气,用手一按便一个深坑,再一按又一个深坑。祖父全身浮肿着。手臂暴起的青筋根根碧绿碧绿像那咸菜坛里的雪里红……天哪,祖父血管里流的哪是血,分明是那绿莹莹的咸菜汁呀!

刚挨过下半夜,祖父便咽了气,祖父带着一生的酸苦,带着他赖以生存的咸菜走了。

来年开春,祖父的坟上竟出奇地长满了油菜。那金灿灿黄澄澄的油菜在微风中摇曳着,像无数盏似明似灭的焰火,在夕阳里一闪一闪发出耀眼的光。

父亲便常常站在祖父坟前喃喃自语:“老爷子吃了一辈子咸菜,到那边八成还吃这咸菜。”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总是露出一种凄冷凄冷的苍黄。


作者简介:晁岳超,山东枣庄人,做过编辑干过记者。作品曾在省市国家级刊物发表,也曾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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