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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董光巨作品 | 父亲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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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即将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春天,64岁的父亲被确诊为消化道癌症,我的天空好像就要坍塌下来。是啊,对于未走出校门的我,父亲是坚强的后盾,是父亲为我撑起一片天。

我自幼生活在江淮农村,老家对父亲的称谓有多种多样,有喊爸的,有叫大(da)的,也有按父辈的排行顺序,称大爷、二爷、三爷的。二爷是我对父亲的称谓。

我们村子很小,只有两大姓人家。有两家孩子喊爸爸的,都是国家干部,而我和另一家孩子喊“二爷”的,都是农民。在我幼年的心中得出这样一个的结论:凡是叫爸爸的都是有出息,拿国家工资的。

父亲年近四十才生下我这个宝贝疙瘩,自幼父亲常开玩笑说:你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因为我上面是三个哥哥,父亲想要一个女儿。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穷、农民吃饭都成了问题。农闲季节,农家正常只吃两顿饭,冬天夜长昼短,孩子们早早地就上床睡觉,半夜下来解个小便,肚里那点食物就没了,饥肠辘辘,直到天亮都睡不着觉。那是多么困难的年代呀!

那时“一大二公”人民公社大集体,搞“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父亲艰难地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开销,生产队社员每天起早摊黑地上、下工,年终分红时,一个工日也就几角钱,好在我家几个哥哥都是整劳力,不是超支户。父亲凭借他的瓦工技术,在街道修房建房,每天工钱2元,一个月下来也有五、六十元。那时的干部月工资也就三十多元。当时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长催得紧,不让出去单干,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把每日在外打工的2元工钱交给生产队,抵一个工日的工分。

记得我在镇上读小学一年级的那年春天,父亲在生产队干农活,挑了十多天的塘泥,几天前他的香烟就断火了,父亲急得打不起精神,自言自语,我记在心上。放学后,拿出文具盒里仅有的l角钱,花9分钱买了一包价格最便宜的“丰收”牌香烟,黄色的烟盒上印有一台红色拖拉机在广袤的原野上耕种,样式很好看。父亲是个手艺人,平时为了应酬,也抽2角8分钱的东海牌香烟,更多的是抽2角2分的“双猫”牌香烟。当时流传的顺口溜:“公社干部‘水上漂’,大队干部‘猫对猫’,小队干部‘大铁桥’,社员都吃‘白纸包’”。回家我把香烟交给父亲,父亲眼睛一亮,黝黑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夸我懂事,想到他的心坎上了。

父亲被疾病折磨得日渐消瘦,由于身体虚弱不宜手术,开始进行化疗。每次由哥哥和我陪着去医院。父亲总是担心我耽误功课,见到我有时很生气。看着父亲瘦弱的背影,我心里非常难受,早年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打我记事时起,家里人口多,住房拥挤,大哥到了结婚的年龄,当年四十来岁会瓦工技术的父亲,带着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大哥,在干裂的黄土地上,用铁锹翻开黄土。而后挑水浸泡,和土拌浆,加上稻草筋,再牵水牛踩熟泥浆。然后一锹一镐地垒成2米多高的土墙,父子二人利用农闲干了两个多月。

故乡的三间老屋,兴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母亲偶尔拉着只有板凳高的我,去现场凑热闹。大哥和几个乡亲用平板车把土坯运抵新房。父亲带着师傅们砌完围墙及高耸的山墙,依次架上桁料,最后架上带红绸布的脊桁,老家习惯称为“上樑”。红绸布上写有“吉星高照”四个大字,下面落款建房的日期。现场鞭炮齐鸣,大师傅站在墙头向下抛撒糖果花生,孩子们捡拾着地面的糖果,欢呼着,雀跃着,热闹非凡。这是农村建新房时最热闹的场景。

晚间摆了两桌酒席,忙碌一天的乡邻围坐在八仙桌旁,母亲忙了两大桌的农家菜肴,在镇上工作的堂哥下班后也被请过来喝酒助兴,大家推杯换盏,几轮下来,大伙满脸通红,父亲兴致正高,给大家讲民间传说、轶闻趣事,父亲说话不紧不慢,讲到关键处停顿一下,咪上一杯小酒,大家安静下来悉心听讲,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新房的屋面采用雪白的蓖麻桔杆代替芦蓆,江淮丘陵土山上特有的一种荒草,用镰刀砍下晒干,手工整理,铺成屋面,经年不漏雨水。这样的房屋保温效果好,冬暖夏凉。大哥他们还从远处挑来了白土,粉刷墙壁,屋内很亮堂,这种房屋在当时的农村算是上档次、够气派。

乡邻们慕名前来看新房,母亲忙着倒茶送水,父亲在一旁和大伙说话。新房给我家带来好运,第二年大哥在东头的房间办了婚事,后来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七十年代末,家乡带头搞起了“包产到户”。三个哥哥先后成家,分居单独生活。由于缺乏劳力,父亲不再做他的瓦工手艺,回乡参加农业生产。而我正在读初中也帮不了什么忙,由于“文革”的影响,功课基础都很差,老师利用休息时间无偿给我们补习“数理化”。补课大多在晚间,日光灯下一张张稚嫩的面庞,大家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补课。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读高中。每到周末回家,总是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父亲在田里干农活很晚才回来。见到父母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踏实感。周日清晨,父亲提着菜篮去镇上买点鱼肉,母亲从菜园采摘新鲜的蔬菜瓜果,照例在灶台上忙碌,熊熊的火苗在锅底燎绕,灶台上弥漫着缕缕香气,火光映红了母亲白皙而略显皱纹的脸。中午,父亲喝上几杯老酒,然后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上几口。脸色黑里透红,和我讲过往的轶闻趣事,缓解我学习的紧张情绪。

1984年秋天,父亲送我去省城上学,带上简单的行囊,坐上开往省城的班车,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来到那所高校,办完简单的入学手续。晚上,我和父亲看了路遥的电影——《人生》,影片讲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西北的青年农民高加林,受困于农村传统观念,以及自卑心理、怀才不遇,渴望实现自我价值。故事中小人物奋斗故事,让我泪流满面,特别是那经典的台词:“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散场时父亲对我说:儿啊,可不能成为“高加林”!是啊,我和高加林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来自于农村,父母老来得子,首次高考失利……

第二年冬天,父亲去省城看我,住在城里的姑姑家里。那天下午,大学的女友相约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父亲格外高兴,憨厚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喜悦。

在城里小住两天,父亲急着要赶回家,因为家里的鱼塘需要喂养、看护。为便于看管,父亲常年住在鱼塘边的草棚里,一条大黄狗陪伴着父亲。年初放养的上万尾鱼苗,估计每条也有二斤多,要赶在春节前夕捕捞一些出售,希望能卖个好价钱,以便他的小儿子顺利读完大学。

长期超负荷的劳作,加上早年在外做工,冷饭凉菜、饮食无规律,十多年前,父亲就患有慢性胃肠道疾病,有时吃饭哽噎,没曾想现在病情恶化。

端午节回家,听母亲说,那次从省城回来,父亲一人喝着温水、啃着冰冷的面包,吃完后又呕吐不止。刚说话间,父亲从屋内走出来,和我打招呼,见到父亲瘦削的脸庞,我慌忙地招呼一声,背过脸去,眼泪婆娑。

父亲是个坚强而乐观的人,一生吃尽了苦头。年轻时被国民党“抓壮丁”,死里逃生。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去省城大炼钢铁,逃过一劫。还有一次干活差点丧命。街道上的供电变压器台区需要做围墙,父亲带着几个人刚要干完活,天空乌云密布,顷刻间雷电交加,父亲他们刚撤离,一道闪电将新建围墙盖顶的草烧着了,要是再晚几步,后果不堪设想。那晚父亲回家和我们说起时仍心有余悸。

至于父亲的病情,医生和家人都瞒着他。父亲是个明白人,尽管别人不说,他自己心里明了得很,他见过类似的病人。疼痛时自己强忍着,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说。

临近毕业,开始半年的毕业实习。我每天去市南郊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进行毕业实践,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自由翱翔在每一片蓝天,心情愉悦,对未来充满憧憬与幻想。是啊,我即将毕业参加工作回馈生我养我的父母,开启我人生崭新的旅程。我每天“两点一线”,奔波于学校与实习单位,并开始筹划撰写毕业论文。然而父亲的病情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不知道现在父亲的病情怎么样了,每次家里来信,都是报喜不报忧,我知道那是老父亲怕我分心。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不容易完成了毕业论文,6月底开始办理离校手续。同学们依依不舍、陆续离校,等待着毕业分配。

我回到家中,父亲的病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只能吃流质食物,药物已不起多大作用。有时陪父亲聊聊天,到屋外走走,看看庄稼的长势,父亲和我有说有笑。

8月份我去市里为父亲拿药顺便到母校看一看,在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家听母亲说,父亲昨晚疼痛了一夜,不能起床。我从柜橱里拿出事先开的止痛药,父亲服药后疼痛有所缓解,才有点精神,从床上坐起来。问我工作分配的情况,我说快了。

父亲的病情日渐严重,每顿只能吃一点流食,之后呕吐不止,身体逐渐消瘦。有时疼痛得昏迷过去,在外地上班的两个哥哥都已回家,我们在旁边暗自流泪。我毕业分配尚无着落,面临着人生的抉择,有时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作为一个农家孩子,父母含辛茹苦让我读完大学,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了,毕业分配的事就随他去吧。

9月,我终于拿到了“派遣证”,被分配到离老家20多华里的基层乡政府上班。我的情绪一下子落到了冰点,我一直渴望跳出农门,现在又回到原点。我情绪低落、强打精神,趁父亲清醒时把分配工作的事说了。父亲听后略带微笑地说:孩子…乡政府毕竟也是一级政府,好好干!我知道,父亲说这话是因为去年冬天,那个乡的干部带着民工来上游疏浚河道,还在我家的老屋住了一个多月。他知道基层政府是为老百姓办实事的。老父亲在弥留之际,终于得知他小儿子的工作去向,就像他倾心培育浇灌的庄稼一样,终于有了收获。

10月11日,我刚到单位报到不久,中秋节刚过,老天爷下了三天大雨。父亲带着对亲人的无限留念,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64岁。斯人已逝,自此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再后来,思念是一座矮矮的坟,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

父亲离世30周年之际,我写过一篇《忆父亲》的文章,发表在网络媒体上,点击量成千,并获得了年度征文“二等奖”。这是我停笔二十年后的第一部作品,我想是父子真挚的情感,感动了读者,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如今,父亲过世已经三十三年了。一桩桩、一件件往事仿佛就在昨天,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印入脑海,根深蒂固,无法忘却。

爱我、宠我、疼我的父亲终于熬到我毕业的那一天,却未能享受他最疼爱小儿子的一丁点儿的福,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子欲孝而亲不待,那是一种永久的痛、撕心裂肺的痛。父亲的离去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挥之不去的遗憾和悲伤。

而今,我已步入天命之年,子孙绕膝,其乐融融。我想我活着,父亲便驻守于我的灵魂深处、我的生命里……


作者简介:董光巨 安徽肥西人,供职于县委直属机关工委,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曾在《党史纵览》《新安晚报》《合肥晚报》《西部散文选刊》以及《今日头条》《安徽散文》《作家》《东方散文》等报刊杂志与网络媒体发表数十万字文学作品,亦有多篇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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