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马 啸 西 风 ⊙程双红 中篇小说上部 一 她之所以来敦煌,是因为某天一位在莫高窟内临摹壁画的僧人无意中碰坏了一面土墙,就次发现一个新的洞窟。 “小莞,进来吧。”林教授的声音从石窟里传来。 听到召唤,有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像个初中生一样的女孩立刻从地上跳起身,从墙上那个只容一个通过的小洞里钻了进去,“啊——” 站直了身体,借着应急微弱的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后,杜小莞忍不住惊叹。 这个从未有人进入的石窟共有六面墙,其中四面自底部到顶部都是无比繁复精美的壁画,虽然光线微弱,但她还是能够看到佛陀菩萨面带微笑,手捧香花乐器的妙音天女体态优美,栩栩如生。 多少年来,莫高窟一次又一次的让人惊叹。 她很感激林教授这次能带她来,本来她还不具备资格参加研究,但是因为林教授是小莞父亲的世交,再加上她苦苦哀求,才费了不少心思得到了同意。 此刻面对满室瑰宝,小莞觉得之前的麻烦都是值得的。 “看起来笔法很相似,说不定是同一个人的作品。”林教授凑近了壁画细细看着,“真不可思议……这样的一间画室,照古代的作画速度——” 他将石窟上下环顾了一遍,“说不定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她的心因为这句话突的一跳。 一生? 好漫长…… 是谁用了这样漫长的时间,在此细细描绘这无上极乐世界? 好虔诚,好可敬。 好悲哀…… “小莞,该走了。”林教授拍了拍她的肩,打断了她的思路。 为了保护壁画,规定研究每天只能进行三个小时,今天是第一次进入洞窟,准备工作消耗了不少时间。 教授和助手们依次从小洞出去,她是最后一个。 即将离去时,她刚想再看看那个弹箜篌的天女,忽然间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了片刻,旋即散开。 那是什么香气? 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在小莞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就是有这么个毛病,一旦想到什么事,不想出个结果是不会罢休的。 其他人在前面一边讨论着洞窟的话题,她在后面独自默默地走着,心思百转。 慢慢踏上木架的悬梯。 檀香吗?好像没有那么浓烈。 那么是苏合香?也不是。 那么…… “豁啦——!” “啊——” 一脚踏空,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工作人员还关照过自己—— 悬梯有点年久失修,走的时候要小心,一定要看着慢慢走。 现在想起来已经迟了。 天和地瞬间倒转过来,黄沙在上蓝天在下,这怪异的情形预示着她会以倒栽葱的样子着地。 然后—— 一片漆黑。  二 谁……谁在说什么? 眼前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小莞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人影,却怎么也动不了。 渐渐的人影清晰起来,耳边如同蚊子哼哼的声音也终于能听清说的是什么—— “醒了!老铁头,这位姑娘醒了!”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子声音。 姑娘?是在说她吗?活了十六年,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姑娘呢,老铁头是什么人?医院的医生怎么叫这个名字? 她想自己此刻应该市1在医院罢。 睁开沉重得不得了的眼皮,进入视野的是一张带着惊喜的脸。那人剑眉星目,生得很是英俊。 只是,他梳着发髻,衣着就像她在莫高窟的壁画上看过的那些大唐时代的人。 “你……”一开口,小莞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行。 “先别急着说话,来,喝点水。”年轻男子拿过一个碟子,里面注着浅浅清水。“别一口气喝下去,你在沙子里头埋的久了,先润润嗓子。” 小莞接过碟子,听话地慢慢抿着,一点一点浸润快要冒烟的喉咙她边喝水边打量四周的情形——这是个洞窟,看起来和莫高窟的那些洞窟一样,一边的墙上还有刚完成一半的壁画,洞窟里除了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身旁的年轻男子,一个是坐在门边的一个老头,嘴边叼着烟袋,半眯着眼。 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都梳着发髻,衣着一样的古色古香。 她记得自己一脚踏空掉下悬梯,然后……这究竟是哪里? “请问这里是哪里?”喝了水,声音固然恢复了许多。 年轻人凝视了她半晌,随即笑了笑,“姑娘莫害怕,这里是安西都护府治下的敦煌,昨日沙暴过后,我见你昏倒在戈壁上,便将你救了回来。” 安西都护府? 这个名字小莞并不陌生,那是大唐时为了管辖西域事务所设的行政机关,那句有名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题目不就是《送元二使安西》吗? 等一下~!现在不是讨论诗词的时候!如果说这是敦煌——是安西都护府治下的敦煌,再看看身边这两人身上衣着——圆领窄袖,分明是大唐时兴的式样。 “现在……中原是哪朝哪代?”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眼,小莞竭力让自己的问话不要太奇怪。 坐在门口一直没开口的老头回过头来嘿嘿一笑,烟管往地上敲了敲,“小丫头是西边哪个小国来的?衣裳穿得怪,汉话倒说得不差,如今中原是贞观天子的年岁啦。” 幸好刚才喝的水都已经咽下肚去,不然她一定会当场喷出来。 大唐,贞观……虽然她很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但眼前事实全都在说明这是真的。 她到了大唐。 一千三百年前~! 苍天啊大地啊敦煌的千佛啊,她杜小莞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不奸淫掠夺,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虽然说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可是这里是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西域,就算到了长安那繁华归繁华也是要空调没空调要电视没电视要英特网恐怕只会被当成疯子。 这……叫她怎么活啊?! “姑娘?你没事吧?”一旁的年轻人见她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担忧之色袭上眉头。 “我-没-事-”她边说边倒下,两手大开躺回毛毡上,天,胃痛。 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移,从什么也没有的石壁到一旁眨眼看着自己的年轻人。 越看越觉得胃痛。 她到了大唐,这里她举目无亲,一无所知。 上苍开了多大的一个玩笑? 小莞忽然想哭,但是大约体内实在没什么水分,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欲哭无泪。 就在她思绪纷乱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外面有巨大的响声传来。 她一惊坐起,那声音初时如山洪过涧,有雷霆万钧的气势,渐渐的又转轻转缓,细鸣微送,如丝竹管弦的曲调。 “沙角子又响了呦。”门口的老头又敲了敲烟管,地上一堆白灰瞬间被风席卷而去。 “沙角子”就是鸣沙山,山体接连着敦煌,全由细米粒状黄沙积聚而成,依风势强弱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在敦煌的头及格夜里,杜小莞都曾被这响动吵扰了清梦。 她怔怔地听着鸣沙山的唱颂,直到一切归于沉寂。 这声音与那几个夜晚听到的没有什么不同。 原来,一千三百年的时光,对于有些东西来说,什么也不是。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从洞窟外面透了进来,照亮了洞窟中那尊刚刚雕琢完成还未来得及上色的佛像上。 佛祖半瞑妙目,正微微而笑。 缘起无端。  三 年轻人叫做韩铮,是长安来的画师。总是拿着旱烟袋抽啊抽的老头是老铁头,他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正如谁也说不清他来敦煌多久了。 这里几十个洞窟里都住着画师,他们白天在里面作画雕凿,晚上就在里头休息。里洞窟五里外是敦煌都督府,安西都护委派了一名都督管理此地的寺院和洞窟,虽然所有人都要登记在册,但是因为不断会有新的画师或者僧尼信徒来到此地,每天从丝绸之路远来的商队也是络绎不绝,因此杜小莞的出现也没惹出太大的麻烦。 她说她是西域一个无名小国人氏,随商队来此,没想到遇上沙暴与商队失散。 老铁头说这番说辞大约能按到任何一个突然出现在敦煌的人身上。 就这样,她在这里留了下来。 既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又无法回到最初的地方,那么原地按兵不动是小莞的决定。 换上大唐的男装,本来就生了娃娃脸的她看起来更是像个小孩子。洞窟的生活很简单,食物去寺院中领取,而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作画,用精美佛像壁画装点莫高窟,为那些远在长安的施主们祈求佛国的幸福。 “阿铮。”提着装满烙饼的篮子,小莞满头沙子从外面迈进洞窟,看到年轻的画师她轻轻叫了一声,却未得到任何回答。 韩铮在作画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 放下篮子,小莞好奇地去看他今天在画什么。 吉祥妙音天女—— 身披七彩缨络,臂缠飘带,面目姣好体态优雅,正弹奏箜篌的十指纤细灵巧,小莞几乎以为自己能够听到箜篌发出的乐声。 “真美。”她情不自禁地说。 韩铮勾完最后一笔,回过头来向她笑了笑,“真的?” 她用力点头。 年轻的画师又看向自己刚刚描绘的美丽形象,嘴角飞上了一点笑意。 目光痴迷。 小莞不由得想起以前林教授说过的话——整个莫高窟,绝大多数的壁画上都没有留下作画者的名字,正是这些不知名的人成就了这个奇迹,他们用无比的虔诚和温柔,日复一日地描绘着心目中的极乐世界。 那么韩铮是否通过自己笔下的人物,看到了他心中最美的地方? “咳咳。”身后传来老铁头的咳嗽声,打破两个人之间的沉寂。 开饭—— 尽管想些有的没有的,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咬着硬硬的烙饼,小莞再一次深刻体会了这黄沙遍地的地方,生存是多么艰难。 晚上,敦煌夜凉如水。 沙子不能蓄热,白天被阳光晒的发烫,太阳一落,热量急速消退,到了此时月上,已经是冰冷冰冷的了。 配了夜幕深冷的蓝,银月冰冷的白,还是有寥落星子冰渣子一样的感觉,还真冷得彻头彻尾。 还不到睡觉的时候,韩铮不知跑去了哪里,小莞裹着毛毡坐在洞窟门口,老铁头坐在暗处,也不知道在拨弄什么,叮咚叮咚的声音不时传来。 半晌才听他说了声“好了”,随即站起身挪了过来,借着月光小莞才看清他手里是把简陋至极的琵琶。 可再简陋也是件乐器,老铁头拨拉起四根琴弦,嘈嘈切切的,动听的乐曲就弹奏了出来。 小莞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里除了抽烟袋凿石头啥都不会的老头。 “长安夜月皎,照侬西阁窗。一朔复一望,良人何日还?” 子夜吴歌,悠长缠绵,满是思念,即使是老铁头那个烟熏火燎的嗓子唱出来,也一样能挑动人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 外面不知何处传来笛声,声音凄怆悲凉,正与琵琶相和。 羌笛何须怨杨柳…… 忽然“嘣”的一声一根弦断了,琵琶曲声,歌声,羌笛声—— 同时戛然而止。 “嘿嘿,有年头没弄这手了,生了。”老铁头脸上有点挂不住。 “怎么突然想起来弹曲子呢?” 来了三个月,她觉得自己不光脸皮被风沙吹的粗,手脚每天爬上爬下利落了许多,甚至连说话都有了唐风的味道。 “小丫头,这是弹给你听的,知道不,菩萨说过——”老铁头放了琵琶,看着一旁他新凿的一尊还未完工的闻殊菩萨像,“那个什么爱……什么忧的。”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小莞接了下来,“老头子,不懂就别掉文。” 老铁头又是嘿嘿一声,“你晓得就好,就好。” 晓得?晓得什么呢?小莞有些疑惑,难道说老铁头这番做作是要提醒她什么? 仔细想了想——莫非,是向她暗示,不要为某个人动心? 动心……不错,她是有些动心。那个人朝夕相处,她想自己有些喜欢他作画时全神贯注的样子,她想自己喜欢他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时的感觉。 这陌生的世界,她多想有个亲近的人。 忽然下方有个人影牵动了小莞的注意力,虽然看不到脸,但光凭背影她就能肯定那是韩铮。 这么晚了,阿铮要去哪里?  四 很快她就知道韩铮趁着夜色是前往了何处。 半个月后的一天,敦煌都督前来察看寺院和洞窟的情形,夜间就在半里外的寺院里下榻,晚上老铁头在洞窟里修那把琵琶,小莞在洞口坐着,又看见韩铮一个人偷偷地溜了出去,这回她化疑问为行动,偷偷跟在他身后。 在戈壁上跟踪很不容易——戈壁上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好在韩铮一心赶路,根本没有回头看。 她看着他在都督大人下榻的那间寺院外向墙内丢石子。 有个身影从一扇偏门闪身出来。 那个女孩真美…… 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样子,白皙肌肤美丽面容,堕马髻为她平添一份俏皮,短襦长裙,纱罗披帛,看上去便知非富即贵。 喂喂喂,该不会是都督大人的小妾什么的吧?死韩铮,你不要命了么? 她很想跳出来把胆大包天的年轻画师大骂一顿然后往回拖,但是—— 看人家你侬我侬互诉衷肠的样子完全不需要她来多事。 思量再三,小莞做了一个自己认为最明智的决定—— 转身,走人。 慢慢地,往莫高窟的方向走去。 月光遍地,戈壁上的沙石踩上去咯吱作响,这万籁俱静的夜里,更显出独自一人的寂寥来——微步轻响夜独听。 远远地看去,莫高窟在夜色下冷冷清清立着,几十个洞窟就像无神的眼,静静地看着她孤寂一人。走着走着,小莞忽然觉得风吹上来面上有些凉,伸手一抹,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了泪。 看来体内水分还是比较充足……她这么想,又失声笑了出来。 莫高窟那里传来琵琶声,还是那样断断续续,一听便是把破琵琶弹奏出来的。虽然如此,却让她心中生出莫名的温暖感觉来。 还是有个地方是可以回去的罢?至少,她还有个地方可以回去。这样想着,小莞不禁加快了脚步。 “呜——”走近莫高窟时,悲凉的羌笛声又起,她不知不觉停下立定。 那天也曾听到笛声。 顺着笛音的方向,她慢慢的循着洞窟寻找,希望能看见那个吹笛人。一个,两个……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莫高窟的顶上。 虽然只有三丈的高度,但她努力辨认才看到那里坐着一个人,只因他穿着玄色的衣衫,几乎和夜色溶为一体。 “啊!”忽然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小莞的后脑勺,然后“那东西”又对她劈头盖脸一阵打。 “咻——!”尖锐笛声替她解了为,一个黑影盘旋了几下便向莫高窟顶飞去,最终落到那个玄衣人抬起的手臂上——似乎是海东青之类的猛禽。 小坏蛋!无缘无故遭到袭击,小莞在心里发誓如果抓到它一定把它做成新傲尔良烤翅! 但旋即她的目光又被那玄衣人吸引了去。 他的脸色那么苍白,不像在敦煌的其他人,他的五官是鲜明深刻的,也不像汉人。 还有他的眼神,那样冷那样犀利,小莞曾经去过天山旅行,天山脚下的溪水是天山上的雪化的,伸手入水,能一直冷到人心窝子里去。 眼前这个人的目光,就像雪水,清冽冰冷。 她眨了眨眼,再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羌笛声已停,琵琶曲早歇。 万籁俱静。 - 未完待续 - 程双红,又名程子君,笔名:程晓枫、程虫虫、梅映雪、梅虹影、龙飞等,生于八十年代,河南省周口市人。金牛座男子,以通透为理想,以简单为目标,人生信条为“一切看透,更要相信美好”。二十岁正式开始发表作品,青年作家.热爱音乐,武术,电影,旅行,写作十余年。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河南日报》《芳草》《周口日报》《牛城晚报》《短小说》《中学生学习报》《文化周报》《精神文明报》《雪花》《现代家庭报》《扬子晚报》《青年作家》《人民日报》《长沙晚报》《吐鲁番》《青少年文学》《思维与智慧》《青年文摘》《青年博览》《报刊文摘》《37°女人》《小品文选刊》《传记·传奇文学选刊》《佛山文艺》等刊物,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血海浪花》《苍茫》《面包树上的女人》。 文学│书画│摄影│电台 总 策划:黑猫会飞 总 编辑:龙聪岩、杨明超 本期美编:黑猫会飞 网址:www.lancaodi.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