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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令你讨厌的平庸父母,都曾经是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

 昵称71229748 2020-08-21

和父亲真正的和解是在我妈去世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之前,尽管我和父亲也没有任何冲突,甚至比和妈妈在一起相处更和谐和客观。看上去更像一对默契的父子。可是,事实上,抽走了妈妈的参与和围观,我们会迅速被沉默和生分隔离在不同的世界。他依然是我印象里那个从来不会夸奖儿女、家里一遇到大事难事,他就会恰如其分的病倒并不停地给你交代后事的父亲,他依然是那个从眼睛的余光里都瞧不起妈妈的父亲,他依然是那个享受着特权,偏锅另灶的父亲,它依然是那个心气很高,却终身怀才不遇的父亲。

老实讲,做他的儿子四十多年,已经完完全全接受了这样的父亲,以至于从小到大无论在外受了多少委屈或者取得什么成绩,都习惯不说,因为从小我们就明白,他是那个严格秉承“父不夸子”优良传统的父亲。所以和父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因为找不到可以交谈的话题,而陷入冗长的沉默,或者任由他一个人讲讲我们没有参与过的,他的奋斗而艰难的人生,甚至我们可以艰涩的聊时事政治,国家大事,直到他也觉得无聊的时候,就进入了父亲和母亲互相揭露的环节。瞬间家里就活色生香起来,那时候的父亲和母亲都鲜活而饱满,像视死如归的战士,他们甚至互相用死来打赌,我们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来也没有人出面劝告一番的冲动,直到妈妈突然的离世,家里突然变得空了、大了、冷清以及像山体滑坡的父亲。

妈妈不在,家就没有了。甚至连故乡、挂念、节日、团圆、奔赴一并带走了。

我在妈妈去世后的第二周回老家办事,路过,打算顺便回去看看父亲,这中间尽管每天也和父亲通一次电话,问问他的饮食起居的情况,但总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担心。那天,我回到老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家西边的整个沙漠都浸泡在暗红色的光影里,因为这斑驳的光影,整个小镇都显得空旷而寂寥。

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马路中央立着一个人,再走近一看,是我父亲。

他的轮廓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熟悉到了仿佛无数次我自己站在镜子面前的样子。我瞬间发现,无论我对父亲有多少成见,但都无法逃脱我和他的站姿一模一样的事实。他拄着拐杖、迎着风、一动不动,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一样凝望着远处。我问他这么晚了站在这里干什么,他见我虽然脸上有一些惊喜,但很快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他在等雨!我的心里突然有那么一种说不上来的心疼,这是一个多么无所事事的人才能想出来能逃避孤独的好办法啊。

家里还是妈妈走时的样子,甚至比妈妈在的时候更干净和有条不紊。再仔细看,刻意打扫过的地面已经蒙上一层灰,而有父亲活动的痕迹只有沙发的拐角处不大一小块空间,他像一个去别人家窜门的客人,拘谨的缩在那里,又好像一卷捆绑好了,随时就可以上路的行李。整个家被巨大的冷清笼罩着,我摸一把灶台,看样子好几天没有动火了,果然问他,父亲说:也不饿,吃了点炒米。

我这才发现,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迅速老了,老到了对生活开始敷衍和应付。这个没有战争的战士,就像没有对手的江湖一样,老得那么彻底,老得迅速沉溺在深深的孤独中。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父亲就是未来的自己,那个在心里刻意冷静的父亲迅速汇成无数个我,踏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和毛孔,带着愧疚、经历、岁月、成长、回忆、人生,又奔赴到四面八方,直到只留下当下孤零零的我和我身边那个孤孤单单的父亲立在那里,欲言又止而又沉默不语。我从心底里接纳了父亲,连同也会老去的自己。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深深的懂得,那个曾经令我讨厌的平庸的父亲,其实也曾是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

妈妈走后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除了那巨大的孤独像一股洪流裹挟着他变得更茫然和无助之外,突然变得琐碎而柔软。他会不厌其烦的打过来电话,问我们的情况,当然他只是问问,即使我们遇到生活中的难事,他非常节制的发表自己的观点,只是一遍遍的安慰我们,会好起来的!

他会根据我们所在的位置,雷打不动的关注那里的天气预报,他知道我在云南开民宿,他突然喜欢上了整个云南,热心的做了很多云南的笔记,只等我回去,滔滔不绝的向我讲述那些道听途说的云南。他因为牵挂一个人而爱上了那座城。从新闻上看到云南某地地震的消息,他半夜给我们打来电话,让多加小心,我虽然一再解释,那里离我开民宿的版纳有几千公里,他依然固执的提醒我:那也是一个云南,睡觉不要太沉!我只好装出态度很诚恳的样子告诉他提供的消息的重要性,他才满意的挂了电话!

他听说我每天需要开车,就把电话打给和我同在民宿的三姐那里,他会和三姐讲某年某月下了一场大雪,刮了多大的风,神神秘秘的让猜他今天遇见谁了,结果公布的答案一定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他也会在某一个午后或者早晨,突然悲伤的打来电话讲同一个嘎查,和他年龄相仿的谁谁已经过世了,每次说起别人的死亡,总会先自作轻松的谈谈他对死亡的藐视和看淡,大概会用“快死了哇”“快死了哇”的说辞开一个场子,接着就会忧心忡忡的说,昨晚梦见谁谁了,估计他也快到地方了。我三姐每次都会不厌其烦的劝他:谁是谁的寿命,现在平均寿命都快90岁了。他得到这样的答案就会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

我一直以为他从来没有夸奖过我们,也不会在意我们在外做了什么。所以,我很少和他讲我的生活经历和各种遭遇。甚至在体育负我的那段时间,我把所有关于体育的奖牌都统统送人。想不到,某年过年回家,看见他正在向别人炫耀我在某个不入流的小运动会上一枚已经锈迹斑斑的奖牌。

我出了第五本书的时候,才想起他曾经是嘎查里识字最多的人,会讲整部杨家将的文化人,就送给他几本我的书。想不到这成了他日后在小区里炫耀的资本,他甚至会凭空拔高我的能力和职位,有一度我在他的小区里成了县级干部和著名作家了,我不得已告诉他,我现在已经辞职了,就是一个为了生活不停奔波的中年男人。他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很失落,我是他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儿子,结果却这样没出息。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失落不是因为失去了他炫耀的资本,而是他在为我在外面过得不好而担心。他甚至为我想好了退路,提出要恢复我的牧场等等打算。我讲了我的一些近况他才少许放心。

我一直非常瞧不起他的懦弱,他除了在家里和我母亲吵架非常勇猛之外,在外面他都是那个很怂的人,尤其是我的几个姐姐嫁出去以后,他对我的姐夫们和姐夫的家人格外的卑微。我姐姐们和婆家有了任何争执,他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批评自己的人,然后像做了错事的人,卑微的、哀哀的上门认错,包揽了所有的过错。就这点,我曾经最最瞧不起他,我也曾暗暗发誓,我一定不会像他一样懦弱,我要好好锻炼身体,就是为了给我这对儿女做主,也要强大起来,因为谁敢欺负他们,我有一个蛋杵过去一拳订倒的资本!

那天说起我失去丈夫的大姐,他一再安顿我们,多关照关照你姐。听说有个同样不幸失去伴侣的男子想和我姐组成一个家庭,他竭尽全力的想讨好人家,让我姐把我拿回去的茶叶送那人一饼。看着他那种卑微的样子,我突然理解了父亲,他是在用自己的卑微来换取女儿的安宁,这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最后的付出。看到父亲这种卑微的姿态,我们姊妹几个忍不住哭了。原来就算我们活到九十岁,在他面前,依然是他想极力保护的孩子。

我走那天,他又和我讲到了他的死。折磨他的前列腺,让他痛不欲生,要给他做一个导尿的手术,他非常坚决的拒绝了,他说他不糊涂,他不想没有尊严的活着。他心平气和的和我们说:这回该见的人都见了,你们都好,我也放心的能走了。因为他给我们死了一辈子了,我都觉得那是一个口头的笑话而已,谁也没有当一回事。结果,我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大姐打来电话说,老父亲吃上安眠药了。

我急急忙忙赶回去,医生已经给上了氧气和输了液体,并告诉我们家人幸亏药存放的时间久了,药性不好,睡一天就没事了。

他孤零零的躺在那里,睡得那么香甜,我爬在他耳边喊他,他虽然闭着眼睛,但还能听出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让我不要担心。等到他醒来,看他情绪稳定,我问他从哪弄来的药片,想不到他吞吞吐吐才说,这药从我妈去世后一直攒到现在。他为了一场有尊严的死,而一直在暗暗做着准备。在生死面前,突然觉得那么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宁心静气,特别像一条漫过草尖的河流,无声无息,竭尽全力。而我们分明像他的一条分支,在掀起山河、踏进星辰的奔赴中已经想好了一肚子的日月星辰,可是,张开嘴,却说不出半个星光,眼睁睁的在交汇中目睹那条渐渐干涸的河流而无能为力。

那天我在想,假如真有前世今生,我们与父母的相见,肯定是在投胎的时候,恰逢地狱打烊,天堂客满,于是路过人间的时候正好你房间通亮,面目慈祥,便有父子一生的缘分。

亲情这东西,原来天生就埋藏血液里,即使余生间隔春秋,阻隔山河,风雨交加,路遥马亡,我们都会跨越重重艰难对上接头暗号,只为打开那道神秘的阿里巴巴石门,然后在空空荡荡的山洞里,与收容我们庞大的往事和留在童年的玩具久久凝望、默默无语。之后,拍拍身上的尘土,长出了一口气,继续我们绵绵无期的人间一程。

我坚信,这世界总有人在笨拙地爱着你,想把全部的温柔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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