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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周退密先生琐忆

 伯乐书香小屋 2020-08-21
107岁高龄的周退密先生,日前于上海辞世。我曾亲近过的这一时代的前辈,已凋丧无余。回忆登楼问学,持茗坐话的情景,如在目前。我与退老的渊源,始于先师孔凡章先生。
 
1996年,我到北京读书。从孔先生学诗,忝居弟子之列。先师与退老同龄,约在1934年,与退老一同考入上海震旦大学,有同窗之谊。及抗战军兴,先师中断学业,避寇西北,两人遂天各一方待重新聚首,已是四十余年之后了。当时先师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退老为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浩劫余生,幸沐晚晴。两位老友,不免额手相庆。先师嘱我可与退老通信,随时请教。
 
1999年,先师辞世。是年年末,我去上海,初次拜谒退老。退老所居,题为安亭草阁,为一旧式三层小洋楼,退老住第三层。居室不大,书房、卧室为一体。家具也不多,一床、一书橱、一博古橱,皆类晚清民国时期中西合璧样式。退老当时已将所藏图书字画等文物,分几批捐赠其家乡宁波图书馆,故而藏书不多。所存多为碑帖书画图册及函装古籍。博古橱中陈列小型瓷瓶、陶器数件,皆极简朴素净。有小灵璧石峰一,高约数寸,尤为奇峭。后来我又送退老绿松石一小拳,退老也把它摆置橱中了。虽是初次拜访,因通信已多,退老于我,颇为亲切,宛若家人。退老即席为我写一册页,并检出喻蘅、钱定一两位前辈的画作相赠。
 
这一次聆听退老的娓娓清谈,约两小时。退老又留我吃午饭,我们下楼步行至距他家不远的一家面馆。我于此初尝鳝丝面,颇诧其鲜美,为北方所无。自此以后,我每年必往上海,探望退老及马祖熙先生。直到他百岁之前,杜门颐养为多。觉得不宜再多打扰,也不再写信,只在年节之际,电话问候了。
 
周退密 节临爨宝子碑 纸本

退老95岁时,我又一次去探望。谈话之后,又是留款午饭。我们经过一条小街,看到对面有一古玩店,门面颇为宏丽。我便对退老说,您可有兴趣儿进去看看?退老菀尔云,除店主外,恐其余皆假货也。此亦可见退老也有风趣的一面。饭后又陪退老缓步回寓,我还赞叹退老身体健朗。退老乃云,近来颇感气力渐衰,下次恐怕不能下楼请我吃饭了。
 
晚年的退老,气色温润,仪度蔼然。谈话时语缓声柔,普通话也极为标准。用所谓“如坐春风”一语,形容退老,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述及往事,虽惊心动魄之际,也以淡然出之。一次,我曾问及他在身家性命横遭凌虐之时,做何表现?退老竟低沉而坚定地吐出三个字:很激烈!此语令我颇感意外。因为在我的感受中,以退老晚年的心性看来,他早年也必是谦谦君子的类型,绝难有“金刚怒目”式的爆发。想要了解这样一位饱经沧桑的世纪老人,我想得过于简单了。
 
冲和恬淡的退老,其实一生却颇具传奇色彩。他早年考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师从名医陈君诒,虽时间不长,却能独立出诊,想必应有一定专业水平。后又考入震旦大学法学院法律系。毕业后加入上海律师公会,为职业律师。1948年入大同大学,为国文副教授。又深造法文,1956年任哈尔滨外国语学院教授八年。后调回上海外国语大学,专力编纂《法汉辞典》。即此数端,即可见退老才智确非常人所能想见的。
 
退老的后半生,峰回路转,更以诗词、书法、碑帖鉴赏为当代巨擘。退老于书艺,各体皆工。谨守前贤的矩度,笔不妄下。曾自言平生致力之碑帖达百余种。于前贤典范之作,九十余年,临摹不辍。至其人书俱老、水到渠成之际,个人之气质变化浸润其中,形成了一种端穆雅正的风貌。退老有《墨池三咏》,以论书绝句兼以注释,阐述了他对书法的见解,可作为后学研讨书艺的津梁。
 

周退密 养疴杂诗 纸本


退老有“说帖谈碑七十年”之句,可见他在金石碑帖的鉴定方面,也是萃集了毕生的精力。这方面的考释文章很多。题识跋文,更是散在海内外,为收藏家所珍视。某次,我受友人之托,携一册赵松雪的旧拓,请退老过目。原有旧签题为明拓本,退老甫一展视,即云:“此康熙晚期拓本,末尾当有某某字样。”及观尾页果然。退老又云:“此种拓本在清末民国间,较为常见,卖家未必不知,提高年代,以图善价尔。”我因此趁着话题,想多请教。退老又以其温和的语气说:“墨老虎啊,最好别碰它!”
 
我受退老的教导,以诗为多。并且以为在退老诸多的艺术成就中,亦以诗词为最。而诗词于一般的读者,似不如书法之容易动人观感。这也许是退老书名高过诗名的缘故吧。即在晚年,退老的诗作,无论古近体,每能绝去藩篱,时见精彩,绝无老朽颓唐之气。反倒是一些年轻的诗人,往往有摹古太甚,陈腐肤廓之弊。所作《和观堂长短句》《菩萨蛮十四首》,于前人未到之境,多有发挥。
 
周退密 题自藏定武兰亭拓本 纸本

最近几年,与退老交流已少,但有一事,似可一述。2015年,《诗刊》社拟陆续推出当代健在的前辈名家专题。主其事者为江岚先生。因知我与退老的渊源,便委以征稿、选辑之任。得到退老的允许后,我便选取诗词五十余篇,于《诗刊》发表。这原来也是极平常的事,但《诗刊》于此后还有一大型评奖活动。在当年发表作品的六十岁以上的诗家中,经专门评审委员会数轮投票,选出一位,授予“终身成就奖”,即《中国诗歌奖(陈子昂奖)》,并有奖金三十万元。退老于当年即获此奖。江岚先生因此又委我与退老沟通领奖等事宜。而退老于荣誉、奖金等一概谢绝。再次通话恳商,退老稍为缓和,云可接受荣誉,奖金则坚辞不受。再有琐事,由我办理。又征求退老家人意见,亦不愿退老因此事劳神。而《诗刊》方面,议程已定。尤其是支付奖金,不可草率。最终,奖金以退老名义,捐赠陈子昂故里射洪县,建希望小学。退老不能去开会领奖,我又模仿退老口吻,写一获奖感言,交与主办方了事。中间几经周折,情节亦颇有趣儿。而我总以为给退老“惹了祸”,专门致信道歉。
 
如今,退老已去,而捐资兴学,德泽长存,终称善举。或许他年,从那所希望小学走出来的莘莘学子,倘留意前贤往事,还能谈起曾经有这样一位老人吧。

【详见《中国书画》2020年7期】


责任编辑:刘光  新媒体编辑:崔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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