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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马齿苋(连载之一)

 大地菲芳 2020-08-24

2017年10月30日  总第150


小马拖着一大编织袋马齿苋,摇摇摆摆踉踉跄跄奔跑着,像老鼠拖着大秤砣一样吃力。想扔下,舍不得;想拖着,跑不动。正当她被城管片长常胖子追得慌不择路仓皇逃跑之际,突然看见驾驶三轮车的王瓜,便像落水姑娘突然看见一个熟识的游泳健儿一般,大叫一声:“王瓜哥!”王瓜也看见了小马,他拔腿迎上去,伸手把她的编织袋撂到车厢里,同时说一声:“快上车!”小马敏捷地跳上车,王瓜一打方向盘,三轮车穿过一条小巷,沿着一条马路,拐进一个三角园里。

太阳还没有起床,城市还沉浸在朦朦胧胧的雾气里。这是夏日最凉爽的时刻,也是勤劳的底层百姓上工、干活,最忙碌的时刻。头戴安全帽,一手拿工具,一手提着特大水杯(一个大瓶子)的农民工,急急忙忙向工地走去。城市美容师们挥舞着扫把清扫街道,就像母亲给孩子洗脸一样认真仔细。郊区的菜农挑着、背着、扛着、拉着新鲜蔬菜和鸡鸭鹅等像赶庙会一样赶来了。瓜农们的三轮车、四轮车“哒哒哒”“嘣嘣嘣”像摩托化部队一般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而最威武雄壮最具杀伤力的城管大队也及时赶到了。于是一场混战开始了。当然是英勇善战屡建奇功百战百胜的城管大队是胜利者。卖菜的、卖禽蛋的、卖瓜的,这些乌合之众虽然人数众多,却布不成阵势,没有组织领导,一盘散沙,哪里是城管大队的对手,自然是手下败将。战场上鸡飞蛋打,散落满地的蔬菜被践踏成垃圾,流淌着绿色的菜汁。被砸烂的西瓜、香瓜,红瓤子、白瓤子狼藉满地,真像经过一场鏖战的血腥战场。正准备收工的城市美容师们又重新忙碌起来,她们一边清扫一边嘟囔:“作孽哦!”“伤天害理哦!”“就是那个常胖子最缺德,别的城管只是咋咋呼呼动口不动手,唯有那个胖子张口就骂动手就打——他应该遭报应!”。

王瓜把三轮车开进三角园里,他觉得像躲进一个绿色的巨大堡垒里。三轮车隐匿在密不透风的冬青树丛里,枝繁叶茂的广玉兰把三轮车遮盖得严严实实。王瓜和小马跳下车,躺在柔软的澳洲牧草上,偷偷地笑,悄悄地说,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这里是由三条马路交叉切割成的一块三角地。城市园林工作者因地制宜,在周边栽种上一圈冬青,一圈白叶绿,一圈旱地莲。从空中鸟瞰,就像快要展开的裙裾的彩色镶边。近观像三重围墙。三角园中有字形的灰砖甬道,把大三角划分成三个小三角。甬道的出口对着三条马路,从任何一条马路都可以进入三角园。甬道两侧错落有致地构建了一些黑色大理石石凳,安装了固定的钢制步摇器、拉力器、搓腿环、搓背柱。一早一晚,附近的老头老太们带着孙儿孙女到这里健身、散步,小孩子在这里奔跑戏耍捉迷藏,生气勃勃。一些年轻的姑娘小伙子结伴而来,在黑石凳上,在树丛草地上,相拥相抱,谈情说爱,甜蜜无比。也有几个单身汉子,在石凳上摆上装有鸡翅、鸭脖等的塑料袋,打开一瓶啤酒,不知是在享受野餐的快乐呢,还是在发泄失恋的苦涩?三角园里高大、茂盛,青枝绿叶的白杨、垂柳、香樟、广玉兰,像撑起一把把巨大的绿伞,洒下一地荫凉。地上是一丛丛一簇簇的球冬青和夹竹桃。地下长满青葱柔嫩的澳洲牧草。整个三角园,既是老人休闲健身的好去处,又是儿童游玩活动的好场所,也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现在却成了王瓜和小马的避难所。

王瓜四肢巴叉仰面朝天在草地上躺成个“大”字,又把双手垫在后脑勺下,形成个篆书“火”字。晨光初露,晓风轻拂,一股花香、草味、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感到很惬意,也很得意。他和小马同住一个河湾村,是隔壁邻居。同在一所农村中学的同一个班级读书,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小马从小就喜欢他,像跟着亲哥哥一样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来跑去,上学放学路上更是寸步不离。他也喜欢小马,觉得她就像那马齿苋一样柔嫩饱满水灵,像马齿苋开的五角小黄花一样朴实美丽好看。特别是小马有一副好嗓子,她在晚会上唱的《十五的月亮》不仅赢得了师生们的满堂喝彩,如潮般的掌声,更深深地打动了王瓜的心。他决心参军,到边关去立功,把军功章作为定情之物送给小马。他如愿以偿当兵了,而且当的是侦察兵。摸爬滚打,擒拿格斗,刀枪使用,车辆驾驶,学得了一身本事。两年服役期满,有门路的或者提干或转士官或上军校,他却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从农村河湾村来,又回到河湾村去。回农村也好——父亲去世了,母亲体弱多病,回农村正好服侍母亲,尽点儿孝道。母亲见儿子回来,当然高兴万分。父亲在世时是这一带有名的种西瓜能手,王瓜就是在父亲种的西瓜获得大丰收之际出生的,父亲一高兴,就给他起名叫王瓜。王瓜从小就跟着爹满西瓜地里跑长大的,自然也会种西瓜。他有文化,知道好种子出好苗结好瓜的道理,他选购了最优良的品种8434瓜王,成熟的西瓜青皮红瓤又甜又沙,个个都有二三十斤重。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进行改装,换上一个十二匹马力的柴油发动机,车速比雅马哈摩托车还快。他问母亲:我回来怎么没有见到小马?她是不是嫁人了?母亲叹口气说,唉,这姑娘也是命苦,考大学差10分没有录取。她父亲在建筑工地打工摔断了一条腿,只能待在家里吃闲饭。她就进城打工,开始逢年过节还回来,也带东西来看我。后来听说被人破了相,就不回来了,只是按月寄钱给她父亲。你进城卖瓜,得空去找找她,听说她住在一个叫三角园的附近。今天,王瓜在无意中遇到小马,在她急难之中援手救出她,岂不是大快人心?

王瓜第一次进城是驾着空车去的,以熟悉环境,侦察地形,寻找三角园和小马为目的。他驾驶着三轮车像兜风似的在城里转悠,凭借侦察兵的本事,很快找到了三角园,并认定三角园的利用价值,可以隐蔽藏身,是逃避城管追杀的“青纱帐”。他在三角园里意外发现这里有数不清的马齿苋,草地上,树丛里,树根下,甬道边,砖石缝里,到处都是马齿苋。他在农村长大,对马齿苋再熟悉不过了。刚会说话,就从父母嘴里学会了一首童谣,那是以马齿苋的对话方式的童谣。乡下人把马齿苋叫“麻熟菜”是根据马齿苋的茎叶上有许多斑点,像患过天花的麻子。又因为马齿苋的茎粉红中显出半透明状,像煮熟了似的。肉嘟嘟的叶子也像煮熟了似的,所以叫麻熟菜。这是一种野菜,生命力极强。据说人吃了麻熟菜的种子拉出的屎让狗吃了,狗拉出的屎埋在粪堆里,粪堆旁就生长出麻熟菜。天大旱旱不死麻熟菜,它的茎叶里有充足的水分;天大涝淹不死麻熟菜,它的茎叶外面有一层透明的胶皮,像裹了一层塑料薄膜一样滴水不进。真像陶铸在《松树的风格》中所说的那样:狂风吹不倒它,洪水淹不没它,严寒冻不死它,干旱旱不坏它。童谣中的麻熟菜这样对话:麻熟菜,麻熟菜,勤快大姐把我连根拽。你看看,你看看,勤快大姐可走唻?走了我再长起来。王瓜在童年亲眼看见母亲挖了一篮子麻熟菜回来,烧了一锅开水,把麻熟菜放进开水里烫,等水凉了,把麻熟菜捞出来,放到院子里的太阳地下,从锅灶膛弄许多草木灰,掺到麻熟菜里搓揉,硬把麻熟菜茎叶里的水分搓揉出来,让草木灰把水分吸收去,然后放到毒太阳下晒,晒干了留到冬天做菜吃。那天刚把麻熟菜晒干,突然下大雨,母亲赶紧把麻熟菜收回家。大雨过后,搓晒麻熟菜的地方生长出许多小麻熟菜。母亲笑着说,你看看,这麻熟菜的命多硬。隔壁的小马也是这个命,她刚出生下来她妈就血崩死了,她父亲又当爹又当娘,讨到奶就喂她一口奶,讨不到奶就喂她米汤,盼望她命硬命大活下来,就给她起名叫麻熟菜。后来上学了老师说,麻熟菜是土名,学名叫马齿苋。她在学校叫马齿苋,回到家里乡亲们仍叫她麻熟菜。

想到这里,王瓜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说,小马,今天见到你真高兴。他见小马低着头俯伏在草地上,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下来遮盖住脸面,像乌云遮蔽了月亮。小马一声不吭,就像乌云中的月亮一样无声无息。他轻轻推了她一把,小马,你怎么啦?小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挺身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哭得更伤心了。王瓜赶紧凑近身,拉着她的胳膊说,我昨天就来找过你,今天遇到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哭什么呀?小马双手抹去泪水,把披散的头发捋到脑后,抬起头来说,你看!王瓜这才看到,她像一轮明月从乌云中钻出来,还是那么丰满明媚漂亮。令他吃惊的是她的脸上有一圈暗红的伤疤——那是破酒瓶子重创留下的疤痕,就像明媚的月亮上的阴影一般,令人遗憾。王瓜虽然听母亲说过她被人破了相,但仍吃惊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小马扭动一下身子挺起了腰杆,像被人踩倒的马齿苋在风中摇曳一下又挺立起来,诉说她到城里打工的经过。她经同学介绍到一家歌厅坐台唱歌,一炮打响一夜走红。她那高亢嘹亮原生态的甜美嗓音令听众大吃一惊,接着便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她一连唱了十支歌,听众仍然鼓掌要她再唱。老板高兴得像捡到一个宝贝似的乐得合不拢嘴,当晚就安排她住在歌厅的一间房子里,答应每月给她两千五百元工资,唱一支歌还可以拿五块钱提成。从此歌厅红火起来,老板高兴,她也高兴。可是好景不长,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城管大队的常片长——就是今天早上追赶我的那个胖子,带着几个人来到歌厅,摇头晃脑地说,听说你们歌厅来了个叫马齿苋的歌手,马齿苋是野菜,怎么能唱歌呢?叫她出来唱给我听听。老板赶紧跑过去敬烟上酒热情招待,叫小马赶快唱歌。小马很有礼貌地问:首长是听我随便唱歌呢还是你点歌我唱歌?胖子说当然是我点你唱喽,第一支歌:《四季歌》,小马唱完,掌声雷动。胖子说第二支歌《天涯歌女》。小马唱完,听众大声叫好。胖子说,好什么好?唱第三支歌:《十八摸》。小马说,对不起,我不会唱。胖子不满地说,你不会唱可会摸?小马说不会。胖子说,你不会摸就让我摸给你看——过来!小马求助地望着老板,老板抓抓头,向小马招招手,过来过来,常片长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小马走过去,胖子伸手去摸她的脸,小马闪身躲开了。胖子伸手去摸她的胸,被小马伸手挡开了。胖子恼火了,一把把小马拽进怀里搂抱着上下乱摸起来。小马尖叫一声,劈手给胖子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下可不得了了,胖子抓起啤酒瓶在桌沿一磕敲断了瓶子,对着小马的脸刺过去。小马仰面朝天倒在地下,血流满面,不省人事。胖子丢下破瓶子,拍拍手,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明天我要是再见到她,就把你这歌厅砸了!众姐妹把小马送到医院治疗,老板付了医药费,塞给小马两千元说,小马,他常片长我得罪不起啊,你另找工作吧。

小马摇摇头说,我来城里生活的时间比你长,比你有经验,我去买。说着她脱去外套,里面是一件大花短袖衫。她又脱去长裤,里面一袭迷你裙。她变戏法似的换上一双白色皮凉鞋,戴上一顶白色拿破仑帽子,鼻梁上架着大墨镜,迈着猫步,款款走出三角园。(网络图片)


小马医治好了脸上的伤,却留下了难看的伤疤。歌厅是进不去了,她租赁了一间房,每天起早到三角园里采摘马齿苋,送到菜市兑给菜贩子。然后提着编织袋捡破烂,把垃圾堆里的塑料皮,饮料瓶,硬纸板等等捡回去,洗刷干净,分门别类整理好,卖给废品收购站。下午到家政服务社听候安排,到市民家做钟点工。虽然又脏又累很辛苦,但一个月也能挣几千块钱,养活自己,供养父亲,不成问题。

王瓜感到鼻子酸酸的,胸中燃起了怒火,他咬着牙说,哪天我非收拾那个胖子不可。小马摇摇头说,王瓜哥,你消消气,别为我去干傻事——他们有权有势,我们斗不过他们。城市大着呢,城市需要我们,我们有能力有办法在城里生存下来。她抬头看看天,对王瓜说,王瓜哥,你在这儿别走,我去买早餐来咱俩一起吃。王瓜说你歇着,我去买。小马摇摇头说,我来城里生活的时间比你长,比你有经验,我去买。说着她脱去外套,里面是一件大花短袖衫。她又脱去长裤,里面一袭迷你裙。她变戏法似的换上一双白色皮凉鞋,戴上一顶白色拿破仑帽子,鼻梁上架着大墨镜,迈着猫步,款款走出三角园。王瓜愣愣地望着她,她像一位摩登女郎,时装模特一般整个换了一个人。他摇摇头:买早餐用得着这样换装易服吗?他哪里知道,城里许多人,特别是餐饮服务行业的人,是以衣帽取人的,你要是穿得破破烂烂脏脏兮兮的,恐怕连门都难进去。小马很快买来豆浆、稀饭和糍糕。她说,我知道你喜欢吃糍糕——还记得以前上学路过一个早点铺,你见了糍糕就淌口水,你说将来有钱了一定把糍糕吃个饱——今天就让你吃个饱。王瓜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挺感动,难为她还记在心里,现在买他最喜欢吃的糍糕。小马喝了一口豆浆说,王瓜哥,咱俩难得相遇,早饭后,你开车在附近转悠卖西瓜,我把马齿苋兑给菜贩子,然后买菜做饭。你十一点半回到这里,我来叫你到我住处吃饭,休息,再聊聊。王瓜说好。两人又交换了手机号码,吃罢早饭,两人就分头干自己的事去了。

小马又套上长裤和外套,脚上穿一双“军臭”(军用橡胶鞋,毕淑敏称之为军臭)一副拾荒者的形象。她拖着装满马齿苋的编织袋,在三角园出口处机警地两边瞅瞅,迅速横穿马路,再穿过高架桥下的树丛,进入菜市。她在每个卖菜的摊位前,放一塑料袋马齿苋,塑料袋里插一块硬纸片,纸片上有打印的几行字:马齿苋,俗称麻熟菜,纯野菜,绿色环保食品,三降(降压、降糖、降血脂)多维(含大量维生素b/c/d)每斤2元。如今城里人有三高(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的特别多,马齿苋走俏销售快。菜贩子以一斤一元的价格从小马手中兑来,以一斤二元的价格出售,翻倍的利润哪有不干的?

中午,王瓜跟随着小马来到她的住处。这是一幢居民楼的四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阳台上放着两个花盆,一个花盆里栽种着小葱,一个花盆里栽种着大蒜,青翠欲滴。小马指着葱蒜说,有时来不及买菜或是手头拮据,揪一把葱叶蒜叶蒸个鸡蛋,就能对付一顿饭。王瓜走进房间,看到左边是一张木床,右边是一个书架,窗前的写字台上放着一部电脑,一部激光打印机。他惊奇地摸摸电脑说,呵,电脑、打印机都配齐了!小马笑道,二手货,不值钱,但能用。说着她坐到电脑前,“啪啪啪”一阵键盘响,打印机哼唱着吐出一张纸,上面清晰地写道:产品:8434瓜王,青皮红瓤,甜酥爽口。原价2元一斤,现价1元一斤。粘贴到一块硬纸板上。递给王瓜说,你把这块牌子挂到西瓜旁边,不用叫喊叫卖,而且上档次,显正规,有素质。你看有的卖西瓜的,歪歪扭扭写道:西瓜好甜,包熟包甜。市民看了就反感——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谁信?小马又说,你下午如果西瓜没有卖完,晚上我帮你卖,就在三角园里卖——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王瓜笑着直点头,好好好!就照你说的办!

(精彩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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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陆全润,安徽省合肥市肥西一中高级教师 。安徽省杂文学会会员。 合肥市作家协会会员 。本刊发表的其散文作品《爱石斋记》,在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征文比赛中获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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