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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眼皮 双眼皮

 大地菲芳 2020-08-24

2018年01月11日  总第171期


如果说,钱钟书先生的《围城》表现的是特定历史时期一群知识分子(大学老师)之间的人情世态的话,那么,本小说则表现了又一个特定历史时期另一群知识分子(中学老师)之间的世道人心。《围城》是幽默的,本文是冷幽默的;《围城》是忧世伤生的,本文是世说新语的;《围城》是爱情的寓言,本文是人心的反思……

古圣贤说,天下有道,我黼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读完小说,我在想,子佩呢?还是子戴呢?

朋友,读完它,且看这世道究竟荒谬到如何?且看这人生又能荒诞到怎样?

——编者

单眼皮的吉少奇躲进一家私人整形美容医院里,把自己的单眼皮割成了双眼皮。为什么要割成双眼皮呢?吉少奇心里很清楚,不是为了美容好看,不是为了美容好看找一个美丽好看的老婆。自己已经人到中年,已经有一个美丽好看的老婆,并且为他生下一个美丽好看活泼可爱的儿子了。更不是为了到风月场中,去找一个风月无边的小姐风流一番。吉少奇很正经,也很正派,从不拈花惹草采花盗柳。他对妻子皮胜男感情专一,忠贞不渝。如果单纯为了整形美容,应该早在恋爱之初,或新婚之初,以便美男美女,两情相悦。俗话说,要打扮打扮十七八,不要打扮屎娃娃,更不要打扮三十四十年纪大。他已经是三十好几快上四十岁的人了,干嘛还去整形美容割双眼皮?实不相瞒,他犯下了惊天血案,为了逃避警察的追捕,为了反侦察他才把单眼皮割成双眼皮的。他对着镜子眨眨眼睛,无声地笑了。现代医学真是奇妙,800元钱的功能真是不小,一会儿工夫,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无需住院,立马可以走人。他步履从容地走出整形美容医院,瞥一眼对面墙上的通缉令,感到几分可笑,几分幸运。让警察去白忙乎吧!让你们按图索骥去抓单眼皮的吉少奇吧!他心里最反感的就是通缉令上这样一句话“单眼皮,双眼眯缝,像始终没睡醒似的。”你们他妈的才没睡醒呐!

单眼皮的吉少奇从此消失了,他像孙悟空一样摇身一变,变成了双眼皮,大眼睛,眼睛睁得溜溜圆,像始终没有瞌睡似的精力充沛了。吉少奇又到一家私人办证作坊,把身份证、工作证、大学文凭上的名字吉少奇统统改成周沙寄了。野史上说乾隆皇帝篡改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传位于四子”看来自己比乾隆爷毫不逊色,乾隆爷敢改父皇的遗诏,我为什么不能改自己的姓名?把“吉少奇”改成“周沙寄”,添加的笔画比“十”字改成“于”字的笔画要多得多,但却更巧妙自然,天衣无缝,就像给一个光屁股娃娃围上肚兜,穿上衣裤,戴一顶帽子一样更像娃娃,更可亲可爱自然真实。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吉少奇呀吉少奇,从此与你没关系,你不再是吉少奇,你是周沙寄。不管谁喊吉少奇,你都不要做出任何反应。一定要记住,千万大意不得。如果稍不注意,有一点点反应,就会大祸临头,束手就擒。

“吉老师,吉老师好!”一个男学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的眉头皱成了连绵的山峰,学生的问好,在往日如山间吹来的和煦春风,温暖心头;今天却像从山上滚落的巨石旋转而下,准确地砸中心头。他的脸挂满云雾,他没有答应,没有回头,没有驻足,充耳不闻地照常往前走去。那个男孩追上来拉住他热情招呼:“吉老师好!”他圆睁环眼故作茫然地瞪着那个学生。那个男孩一瞅他的眼睛,愣住了,不好意思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迅速跑开去。他意识到还必须进一步乔装。他从地摊上买了一顶旅行帽扣在头上,遮住了宽广的前额,三角形的头颅变得圆乎乎的了。他又买了一副黑边框通光眼镜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显得老成而又沧桑。像一个长期跋涉风尘仆仆的旅行家。他原来笔挺的腰板,向前一倾就变得佝偻了,年龄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岁。他原来走路的姿势像解放军战士操演踢正步,雄赳赳气昂昂,现在他把膝关节稍微弯曲,双脚向两边踢就变成了外八字步,像卓别林登台演出一样滑稽可笑,又像衰迈老人步履蹒跚一样可怜。他走过曾经供职的育才中学门前,遇到几个熟识的学生,却没有一个学生认得他,招呼他,他感到很满意。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这个世界的最大特征就是变,到处充满着变数。就拿眼前这所私立中学来说吧,原先是赫赫有名的国营砂轮厂,中央许多领导人包括毛泽东、朱德、邓小平、陈毅都来参观过。而今呢,高耸入云的烟囱,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乌江自刎一样轰然倒地,偌大厂房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然后,雨后春笋般矗立起幢幢高楼,变成了和平乐生活小区。“口”字形工厂办公大楼变成了一所私立中学,马达隆隆机器轰鸣声,变成了清脆悦耳的琅琅读书声。原来清廉、清苦、两袖清风的教育局长、名校校长,退休脱去乌纱帽,转眼变成了腰缠千万贯的大款,戴上民办中学校长的帽子,虽然不在编制,却比乌纱帽更有含金量。穿上民办中学的布衣虽然有失当年的威望,却不亚于金镂玉衣,处处显露出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派头,比当官时更像当官的。在他这一亩三分地盘上,他就是主宰一切的太上皇,要谁干或不要谁干,要谁怎样干或不要谁怎样干,全凭他校长一句话!他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命令,就是金科玉律。比起当官的发号施令更具威力,也更惬意遂心。校长不学无术的混混儿子,自然而然地当上副校长,准备接班,对那些招聘来的年轻的大学本科生指手画脚,发号施令,骂骂咧咧。谁敢说半个不字,立马叫你滚蛋。校长初中还没毕业的千金坐在教导主任的交椅上,指导各学科教师教学,闹出“小麦磨成面粉是化学变化”的笑话,可是这笑话谁也不敢笑。谁要是敢笑一笑,流露出对主任的不恭,谁的下场就是哭着鼻子卷铺盖走人。曾经是包工头的小舅子当上后勤主任,小算盘拨的更精,克扣教师工资奖金的手法更狠毒也更巧妙。小卖部、门卫、连打扫厕所的清洁工,都是校长和校长夫人的亲戚。

学校变成了家族企业,家族企业的诸多弊病制约了学校的正常发展。“妈妈的!”吉少奇,不,应该叫周沙寄,在心里学着阿Q骂了一声,“这学校要让我当校长,我会把学校办得更好。”他知道他是永远当不上校长的,这第一关,报请教育主管部门审批这一关他就通不过。他没有原来的教育局长、名校校长嘴大,人家熟人熟事轻车熟路一路绿灯。他去就要处处磕头处处遭白眼处处碰钉子。接下来还有许多关,校舍呀,启动资金呀,招聘教师呀,招生计划呀,他都无法逾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原来当官的畅行无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招收一个学生的收费标准是800012000,招收两个班学生学校就可以运转盈利,现在学校已经发展到30个班,又在张岗买地建楼办了分校。反正考不上省级市级示范中学和公办中学的学生多的是,那些输在起跑线上的学生家长,不论贫富都只好慷慨解囊拿出大把大把的银子让孩子进私立中学再图一搏。做父母的总认为自己的孩子是龙种,即使是一只跳蚤,也认为是龙的化身,日后必成大器。没有一个家长会承认自己的孩子是臭狗屎、下三烂,是提不起来的猪大肠。私立中学打出“对每一个学生负责,让每一个学生成才。”的旗号,正好迎合了家长望子成龙的胃口。所以把孩子送进私立中学,家长放心,校长欢心。接收一个学生就是接受一笔财富啊!反正现在考取大专的分数线低到200100分甚至不要分数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大学读大专。即使是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狗屁不通不知道三家三等于几,分不清“己”“已”“巳”区别在哪里,任何大学都不愿收的学生,他也不愁对家长交代:你孩子在我们学校学习成绩还是蛮不错的,只是他临场发挥没有发挥好,下次会好的。这话正说到家长的心坎上,也给足了家长的面子,家长也就笑嘻嘻地接受了。

吉老师清楚地记得那个叫龙龙的学生,一个眉清目秀剃着周星驰头,染着黄发,穿着乞丐衫,上课玩手机,从来不交作业,经常逃课,带着女同学下馆子上网吧的男孩,还给他这个班主任起了个绰号叫“城管”一时风靡全校,所有的班主任都被学生称作城管。他打电话请龙龙的家长到学校来一趟。龙龙的母亲,一位双腿残疾拄着双拐爬上七楼办公室的妇女,未曾开口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说丈夫抛弃了她们母子,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财跑到广州去了,她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供他读书,在小学成绩还好,进初中后渐渐学坏了,不学习,讲究吃喝玩乐。她捡破烂攒下的2000元钱藏在冰箱里,也被他偷去挥霍掉了。吉老师禁不住潸然泪下,心酸极了,愤怒极了。马上去把龙龙叫来。吉老师刚在办公桌前坐下,龙龙也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吉老师怒喝一声,你给我站起来!龙龙翻眼瞅瞅吉老师,说:“干嘛这么凶啊?不是说师生平等吗?你能坐我为什么不能坐?”

吉老师说:“好,你坐着——我问你,你妈妈放在冰箱里的2000元钱是不是你偷的?”

龙龙笑了,说:“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好不好?我从家里拿钱怎么叫偷呢?你从家里拿钱叫偷吗?”

吉老师问:“你拿那么多钱干什么用了?”

龙龙轻松地说:“下馆子吃饭上网吧上网啊。”

龙龙母亲气得用双拐捣地,举起一拐说:“你这个孽障,我打死你!”

龙龙一点也不害怕,笑嘻嘻地说:“这里可是文明的地方,你要动粗回家再说。”

龙龙母亲哭了,说:“回家我还能打到你吗?”

龙龙笑了,二郎腿一颠一颠的很是得意。吉老师怒不可遏,攥紧拳头真想对着那张眉清目秀而又丑陋邪恶的脸砸过去。他忽然感到自己失态了

他换了一种方式,语重心长地说:“龙龙啊,你母亲双腿残疾挣钱多不容易呀,你拿钱去乱花掉,还有没有良心啊?”

龙龙讥讽道:“你有良心?你有良心就把你的工资捐给她呀!”

吉老师换了一个话题说:“是你给班主任起绰号叫城管的吗?”

龙龙慨然答道:“是啊,你们不就像城管一样,踢踢地摊啦,赶赶卖菜的啦,吓唬吓唬占道经营的小商小贩啦,喝斥喝斥清洁工加把劲啦。真正造成城市污染,造成交通堵塞,影响城市观瞻的人,城管们敢管吗?不敢。叫你们城管是抬举你们,我问你,学校关起门来不让学生出去买水喝,不让学生出去买东西吃,逼着学生到学校小卖部买水买东西,而小卖部的东西比外面的东西贵得多,你们这些“城管”能管得了吗?管不了。”

吉老师无话可说,他在心里苦笑,觉得把班主任比作城管真是形象生动。他们这些当班主任的,一到男厕所门口,望风的学生喊一声“城管来啦!”聚集在厕所抽烟的男孩子便一哄而散,来不及逃走的便拔出水机关枪,装模作样对着小便池扫射。班主任一到教室门口,望风的学生喊一声“城管来啦!”躲在教室后面打扑克下象棋玩掌上宝的学生便都一本正经地读书、背英语单词,装作勤奋学习的样子。班主任个个心知肚明,谁也没有办法,谁也管不了。他只好又回到老生常谈上,说:“你妈妈挣钱不容易,你总得学一点知识呀!”

“哼!”龙龙嗤之以鼻,“知识?学知识有什么用?我家门口有几个大款,没有一个有知识的。有小学毕业的,有初中还没毕业的,没有一个上过大学,不是照样有钱有车有别墅?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知识有文化有气质,校长也不如你。可是校长一年赚几百万上千万,你一年充其量不过三四万。你有知识为什么不当校长赚大钱,却要在没知识的校长手下打工拿辛苦费?

吉老师语塞了,他挥挥手让龙龙出去。这些学生就像豆腐掉到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捧不得摔不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曾经多方寻求解决的办法,运用赞果夫教育法,无效。运用苏霍姆林斯基教育法,无效。他效仿陶行知先生的做法,提着一只大公鸡走上讲台,放一把米在讲台上,摁着鸡头让它吃米,大公鸡死活不吃。他轻轻松开手,慢慢后退,让公鸡自己吃米,从而说明一个道理:学习知识不能靠老师摁着头硬逼着去学,而要放开手脚,让学生自觉自愿地学习。那只大公鸡歪头瞅瞅,正准备自觉自愿地去吃米。不料前排的一个男孩抓起公鸡把它抛到空中,那只公鸡惊慌失措大叫大嚷着飞舞而下,落在一个女学生头上,女学生发出尖利的怪叫,男学生一哄而上抢着抓鸡拔鸡毛,一时间鸡飞人叫,教室大乱。副校长闻讯赶来,一把抓住公鸡,训斥吉老师:“好端端一顿美餐你不吃,却要带着公鸡上课,搞得天下大乱,你还懂不懂教育?会不会教书啊?这顿美餐你不吃我替你代劳了。”说完提着公鸡扬长而去。吉老师只感到一阵头晕。

晚上23点,他睡不着,打开收音机,合肥人民广播电台“今夜星空下,城市静悄悄”栏目正在播报,著名教育家、教育心理学家、伦理学家陈功成教授正在回答听众的诉求。一位妇女诉说,她丈夫兄弟四人,父母早逝,全靠大哥在农村苦省苦累把三个弟弟培养到大学毕业。三个弟弟在城里成家立业,过上了好日子,都想报答大哥的养育之恩。大哥说我在农村现在的小日子也能过,你们要真想报答,就把我的儿子你们的亲侄儿小华带到城里念书,把他培养到大学毕业,我就感激不尽了。三个弟弟慨然应允,集资把小华送进私立中学。供给他吃穿用度,每人每月给小华600元。那位妇女说,我是老二的爱人,小华就住在我家,专门给他安排了一间宽敞的书房,让他好好学习。每天早上我们把他送到学校门口,看着他进了学校我们才回家。没想到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又走出校门,上网吧,打游戏,吃喝玩乐,根本就不上学。学校要我们把他领回去。你说我们怎么跟老大交代呀?怎么对得起老大呀?那位妇女说着便哭起来。陈功成教授说,小华现在十六七岁了吧?妇女说十七岁了。陈教授说,十六七岁正是人格基本形成时期,要想改变他好吃懒做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的坏毛病,必须重塑第二人格。妇女问怎么重塑第二人格?陈教授说,打呀,狠狠地打,打得他灵魂出窍,打得他痛改前非,打得他洗心革面,打得他抛弃第一人格,才能重塑第二人格。妇女说我的妈呀,我们哪敢打他呀!陈教授说让他父亲打。妇女说他父亲哪里舍得打呀,就这根独苗苗,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会打他呀?陈教授说那就只有让他完全形成卑贱人格了。吉少奇听到这里,忍不住拿起手机拨通热线电话问陈教授,你身为教育专家,怎么能鼓动家长打孩子呢?这不是体罚教育吗?陈教授立即问你是老师吧?吉老师说是的。陈教授说列宁说过教育不是万能的,学校教育并不能包医百病。体罚也是一种教育,而且是行之有效的教育方式。许多发达国家譬如日本、韩国、法国、德国、意大利、新加坡的学校都没有废止体罚教育,特别是新加坡的鞭刑,那是相当严酷的,一鞭下去,就会留下终生印记。这些发达国家的教育难道不发达?再说中国,鲁迅、郭沫若、巴金等等名家,哪一个小时候没有挨过打?乡间有句俗话:猪肉怕鲊,小孩怕打。不打不成器啊!吉少奇在心里说,你说的倒轻巧,在现实中能行得通吗?无论是公办学校还是私立学校,学生打了老师,老师只能火烧乌龟——肚子里忍痛。老师打了学生,轻则赔礼道歉受记大过处分,重则开除公职,是党员的开除党籍。家长更是舍不得打孩子,有的是不敢打孩子,怕孩子离家出走,怕孩子寻短见,怕孩子放火烧家,怕孩子反戈一击,丢尽脸面。陈教授的理论有一定道理,但在现实中是根本行不通的。吉老师说,教育也在改革,我们正期待着。哼,陈教授说,教育改革?把鲁迅作品全部赶出中学教材,这就是改革?把外国一些荒诞小说、魔幻小说、意识流小说塞进中学教材,这就是改革?把《廉颇蔺相如列传》一会调到高一语文教材,一会调到高三语文教材,这就是改革?高考作文题出什么《等待戈多》《提篮春光看妈妈》这就是改革?改来改去,时至今日,还不都是应试教育?应试教育的关键在命题、答题上,我举一个例子:同是甲午战争命题,中国的命题是:甲午战争是哪一年爆发的?战后签订了什么条约?割地赔款的情况如何?学生答题只要死记硬背或抄书内容就可以了。至于国家、民族的耻辱能不能记住,历史的教训能不能记取?未来的威胁如何防范?统统丢到一边;再看日本命题:日本跟中国100年打一次仗,19世纪打了一场日清战争(中国叫甲午战争),20世纪打了一场日中战争(中国叫抗日战争),21世纪如果日本跟中国开火,你认为大概是什么时候?可能的远因和近因在哪里?请分析。日本中学生的答题是:我们跟中国很可能在台湾回到中国以后有一场激战。台湾如果回到中国,中国会把基隆与高雄封锁起来,台湾海峡就会变成中国的内海,我们的油轮就得统统绕道走右边。这样,就会增加日本的运油成本。我们的石油从波斯湾出来,跨过印度洋,穿过马六甲海峡,到达中国南海,穿过台湾海峡进入东海到达日本海,这是我们的石油生命线。中国政府如果把台湾海峡封锁起来,日本油轮一定要从那里经过,我们的主力舰和驱逐舰就会出动。中国海军就会上场,那就打。据此判断。2015年至2020年这场战争可能爆发。所以,我们要做好对华战争的准备。教授说,且不论台湾何时回归,中日战争是否会再次发生,也不论日本中学生说的对不对,至少人家的回答是动了脑筋,有自己的见解,其想象力和思辨能力颇具穿透性。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将会怎样呢?还用我说吗?反观我们呢?嘿嘿!教授一笑了之。教授说的有道理啊!他感到教育的悲哀……

吉少奇不愿再想下去了,眼下是亡命逃跑要紧。他走过一个小饭馆的门口,里面正在播放改版的《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啊,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你要逃命,

你就快走别回头呕!

乘车你要防扒手,

坐船你要看浪头,

经过城市十字路口,

绿灯没亮你别慌走……

他觉得小妹妹好像有意对自己唱的,唱得他心惊肉跳,唱得他惶恐不安。街上不时有警车呼啸而过,武装的便装的警察不时擦肩而过,虽然没有认出他,但总不是好事。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离开这座城市为妙。上哪儿去呢?他想到了他的母校中华师范大学,对,到江城去,那是他人生的发祥地,是他熟悉的地方,也是繁华的地方,更是水陆空交通的枢纽,北上南下东进西去都很方便,就到那里去。



 二

双眼皮的周沙寄迈着八字步来到火车东站,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车站入口处布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但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从容地进入车站售票大厅,来到售票窗口。售票员身旁坐着一个便衣警察,警惕地看看他,他睁大环眼看看对方,对方收回了目光。他买了一张硬卧上铺车票,随着人流鱼贯上了火车。他本打算买一张坐票,节省一点钱。但考虑到坐票车厢人多眼杂,如果碰上熟人那就不好了,还是卧铺比较安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想在卧铺上好好睡一觉,解除搏斗拼杀奔波之劳。但他怎么也睡不着,好像单眼皮割成双眼皮,也割去了他的睡意。车窗外的电线杆、树木、田野、楼房闪电一般向后扑去,他的思绪也像闪电一般回溯回溯,回溯到山寨县的大山深处。

他出生在山寨县大山深处的金家庄。从小就知道这里不仅出产木材、竹材、药材、鲜花、瓜片茶、鲜果、野猪、狗獾、野兔,而且出产英雄豪杰。这里曾走出一个被两度授予上将军衔的赫赫有名的将军,还有八位中将,五十位少将,那是一支威风八面的将军方阵啊!他们曾经率领千军万马,在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和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彪炳史册的啊!父亲虽然只是个烧炭工,对儿子却抱有极大的期望。中央有个刘少奇,我老吉家就不能有个吉少奇?父亲希望他少小有奇志,给他起名吉少奇。他自己也觉得有志不在年高,应该从少年起就不同凡响,就胸怀大志,出奇制胜。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孔子十五岁立志学习。他七八岁就立志学习。现在没有战争,想通过征战杀伐屡建战功当将军不行了。唯一可行的就是通过刻苦学习取得优异成绩,考上名牌大学,才能出人头地。

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他与同村的皮胜男、金韬、银花就较上了劲,四人在全校的前几名之间反复争夺,吉少奇常常夺得第一名,皮胜男有时也能胜出。男女搭配,上学不累,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也会有无限乐趣。男人喜欢作弄女人,这大概是天性;女人喜欢挑战男人,这大概也是天性。四个孩子在上学路上,走着走着,吉少奇突然大喊一声狼来了,拔腿就跑。皮胜男一步不拉地跟着猛跑,有时还超到他前头去,让吉少奇很扫兴。金韬和银花则故意落在后面有说有笑。有时比赛摔跤,瘦弱的银花只当观众不参与,皮胜男却敢于和两个男孩子较量。金韬常使用脚绊取胜。后来渐渐长大,就不摔跤了。换成打嘴仗。吉少奇问,你怎么姓皮不姓肉?皮胜男反唇相讥,你怎么姓吉不姓凶?吉少奇说,我是大名鼎鼎的吉鸿昌将军的后代。皮胜男说,算了吧,你跟吉鸿昌八竿子都打不着边。我可是常胜将军皮定均的远房亲戚的后代,血管里流淌着威武勇猛奋勇争先的英雄气概,除了解小便与你不同,上山爬树砍柴采药打猎赛跑和学习,都与你不相上下。你承认不承认?吉少奇说,我承认,咱俩是半斤对八两,是一根枝上两朵花,一根藤上两个瓜。你就嫁给我做我老婆吧!皮胜男说,嫁给你做老婆?那要看你有没有能耐考上名牌大学,你如果考上名牌大学,我考上一般大学,那很有可能。你和我都考进同一所大学,那也有可能。我如果考上名牌大学,你只考上一般大学,那就没有可能。如果我考上大学,你名落孙山,那就根本不可能。你掂量着办吧。吉少奇想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只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一天放晚学,四个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翻过一个山岗。夕阳衔着山头,火红的余晖把树木草地染成了胭脂色,山岗也显得年轻。山溪发出欢笑,欢快地淙淙流淌,小鱼儿不时在水面上跳跃,归林的鸟儿互相招呼着应答着叽叽喳喳向山林深处飞去。皮胜男忽然叫住吉少奇,把书包递给他说,我去方便一下,你等等我。说完向路边山洼的灌木丛跑去,刚蹲下忽然站起身向吉少奇连连招手,意思是你快来快来呀!吉少奇赶忙奔过去,原来那里有一窝小野猪,小野猪猪头猪脑的,胖墩墩的,可爱极了。他俩一人抱起一只小野猪,说声快跑,分头向两棵大树跑去。山里娃都知道,母野猪非常凶悍警觉,谁要侵犯它的孩子,它会和谁拼命的。那莽撞的猪头能够撞倒一面土墙,那锋利的牙齿能够咬断一棵茶杯粗的树干。金韬见状,拉着银花一溜烟跑回家去。吉少奇想帮皮胜男一把,迟缓了一下,见她已经敏捷地爬上一棵大树,他向不远处的另一颗大树奔去。母野猪气呼呼地追上来了,吉少奇向后扔出一个书包,母野猪一愣,不知是什么新式武器,没有爆炸,它跳过书包继续猛追。吉少奇又扔出一个书包,正好打在猪头上,野猪又是一愣。趁这工夫,他迅速爬上另一棵大树。母野猪追到大树下,抬头恶狠狠地看着吉少奇,恨不能一口把他吞吃掉。它不会上树,但会咬树,它一口就连皮带树咬下一大块,用不了一个时辰,它就会把一棵大树咬断。聪明的皮胜男在另一棵大树上打小野猪,小野猪凄惨地嚎叫起来。母野猪停止咬树,急急忙忙向另一棵树奔去。刚奔到那棵树下,皮胜男不打小野猪了,小野猪不嚎叫了。这边吉少奇开始打小野猪,小野猪凄厉地嚎叫起来,母野猪返身朝这边奔过来。两个孩子交替打小野猪,引得母野猪往返奔波,疲惫不堪,跑动越来越慢,喘出的白气在暗夜中也能依稀看见。吉、皮两家大人眼见天黑了孩子还没有回家,便去问金韬,金韬却说不知道。又去问银花,银花说了实话,他俩在抓小野猪。两家大人慌忙打起火把,提着土銃枪寻上山来。两家大人首先把母野猪制服捆牢,然后再抓小野猪。皮胜男抱着小野猪溜下大树,一边拍着小野猪一边向大人走去,像哄着怀里的孩子;吉少奇从高高的树上,像扔手榴弹一样把小野猪扔到大人脚边。小野猪一声惨叫,一命呜呼。这意外的收获使两家人都很兴奋,野猪瘦肉多,加足了佐料,比家养的猪肉好吃。烤乳猪用小野猪做原料,更是风味独特,鲜美无比,卖到城市大餐馆,定能卖个好价钱。山里人勤俭清苦,只留下猪下水改善生活,把野猪肉全部卖到城里,发了一笔小财。两家平分秋色,给孩子买了一些学习用品,添置了一身新衣服,其余的钱存起来,准备给他俩上中学用。两家关系本来就不错,经过这一事件,关系更密切了。两个孩子本来就是好对手好朋友,经过这一惊险、智谋、欢乐、刺激的事儿,物质上得到意外的收获,感情上也增进了一步。冥冥之中,好像一根藤上的雌雄二蕊,谁也离不开谁。再看看这两个孩子,都是单眼皮,眯缝眼中好像藏着智慧,藏着机敏,藏着狡黠,藏着凶狠,藏着秘密。

转眼间小学毕业考中学,四个孩子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县一中。分在一个班级,四个人常在一起说话、玩耍,同学戏称“四人帮”,四人帮里又以单眼皮的吉少奇、皮胜男和双眼皮的金韬、银花分成两派,对外对内,亲疏有别。四人帮中金韬个头略矮,但却粗壮敦实,头脑灵活。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眸圈在两圈双眼皮中,像深井里的水一样深不可测。在开学典礼大会上,他自告奋勇代表新生发言,他说:“敬爱的校长、主任、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请允许我代表新同学讲几句话。我们这些来自大山深处的穷孩子,人穷志不穷。我们要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要像五十九位将军那样,为祖国为家乡建功立业。我们一定要做到德(育)智(育)体(育)美(育)劳(育)全面发展,做到“五讲”“四美”“三热爱”,尊敬领导,尊敬老师,关心同学,爱护校誉。刻苦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名牌大学,为英雄的将军县争光,为我们的母校争光!”他的发言简短有力,鼓舞人心。校长颔首,老师赞叹,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班主任一高兴,就直接任命金韬当班长。吉少奇很不服气,自己入学考试成绩全班第一名却没有当上班长,他金韬讲几句话就能当班长,实在不公道。

矮粗敦实大脑袋双眼皮的金韬当上班长,显得更加敦实沉稳了。也许班长是权力最小的官,但他运用起权力来,却能得心应手,出神入化。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全班同学排座位。他用一张纸画出教室课桌分布的平面图,然后把个头高的入学考试成绩较差的和不顺眼的同学名字填在后排和两边,把个头矮的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安排在前排,把听自己话的和自己关系好的同学安排在中间,他征求班主任意见时,说是按个头由矮到高按成绩由高到低,从前面往后排列的。得到班主任认可后,他就大踏步走上讲台,很响地咳嗽一声,说,遵照班主任的指示,我现在宣布各位同学的座位。他喊一个名字,指定一个座位。有点像电影院的管理员给迟到的观众找座位,扫一眼观众的票,指定一个座位。又像山里的农民种瓜豆,刨一个坑,撒一粒种子。他把吉少奇和皮胜男撒在第一排左右两边靠墙的位置,吉少奇和皮胜男心里明白,班长把他俩分在第一排表明对他俩的照顾,实际上是在暗算他俩,给他俩小鞋穿。因为黑板反光,坐第一排左边的看不清黑板右边的字,坐第一排右边的看不清黑板左边的字。吉少奇和皮胜男站在第一排左右两边的座位上,没有坐下,表示不满和抗议。就像两粒种子没有被粪土掩盖,露在坑边很显眼。银花被分在第三排中间座位上,那是最好的位置,不前不后不偏不倚。她的眼光柔柔的,看着班长,班长感觉到身上柔柔的,很温暖,很惬意。全班同学都分派完了,银花身边还空一个座位。她想,这个位子是谁的呢?金韬说,同学们稍等一下,我去请班主任来讲话。他和班主任一边往教室走,一边对班主任说,座位排好了,绝大部分同学都很满意,只有个别同学有意见,要求调整。但是不能动,只要有一个同学调整了座位,就会有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要求调整,那样就乱套了。班主任说,对,不能动,一动就乱套,一乱套权威就丧失了。

班主任走进教室,金韬大声说,现在,请我们敬爱的班主任老师指示,大家鼓掌。在掌声中,金韬贴近班主任小声问,我坐哪儿呢?班主任扫视全班,见银花旁边有个空位,便用手一指,你坐那儿吧。金韬说,是。就走到空位子坐下来,两眼很专注地看着班主任。班主任走上讲台说,同学们,你们来到一中,这是人生的一大幸运。一中是省级示范中学,是全县设备最好,师资最棒的重点中学。你们从各地汇集到这个集体,要爱护这个集体的荣誉,要爱护校誉,要爱护班级荣誉。团结一心,努力学习,克服困难,奋勇前进。这里就是你们理想之舟起航的港湾,就是你们理想之鹰展翅起飞的起点。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可以向班长反映,由他帮助解决。重大事情,可以直接找我,我会伸出援助之手的。说到这里,他见吉少奇和皮胜男站着,就抬起双手,向下按了一下。两个学生就像浮出水面的两个葫芦被按下去了。班主任接着说,从明天起正式上课了,希望大家按照这个座位坐好,严守课堂纪律,不准调位换位,否则就乱套了。

班主任说完就走了。吉少奇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对班长说,金韬,我坐这里黑板反光,那边的字看不见,影响学习。我要换位。金韬说,那谁坐这里黑板就不反光,就能看见那边的字呢?你要换位子,谁跟你换呢?吉少奇说,我就要跟你换位子。金韬说,想跟我换?你想不想当班长啊?我这个班长可不是你任命的。班主任既然任命我当班长,我就得坐在中间照顾全班。我丑话说在前头,明天上课,谁要是在下面讲小话,做小动作,违反课堂纪律,别怪我不客气。说完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了。吉少奇要追上去理论,皮胜男拦住他说,算了,别闹了——以后下课咱俩核对笔记,把看不见的部分补充完整不就行了?吉少奇想想,这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心里却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皮胜男说,只要他以后不再欺负我们就算了。吉少奇说,他这是滥用职权,以权压人,你知道吗?

接下来在吃饭问题上,班长又利用职权欺压同学了。一中实行寄宿制,所有的学生都必须住校。一日三餐,由食堂工友用一个大木桶装着抬送到教室门口,由班长掌勺分给全班就餐同学。所以班长又被戏称为“桶长”“勺把子”。早上吃稀饭,中午和晚上吃干饭。金韬很会掌握勺把子,那把长柄铁勺被他擦洗得明亮亮的,放在课桌抽屉里。早上下早读后吃稀饭,金韬从抽屉里抽出那把长柄铁勺,卷起袖口,揭开桶盖,按座位从第一排的吉少奇开始打稀饭。他接过吉少奇的饭盆,用勺背在桶内一荡,顺势舀起一勺稀饭,倒进饭盆里,有时觉得勺子没舀满,就再用勺子添一点,递给吉少奇。然后他再为第二个同学打稀饭。吉少奇是个细心人。他在街头看玩魔术卖假药的,蹲在表演者的身后静观默察,常常揭露人家的破绽。他看班长打稀饭,开始觉得班长对他不错,时常舀一勺后又添一点。他就站在班长身后边吃边看,渐渐发现班长掌勺的窍门。但凡和班长关系密切的,班长在打稀饭时把铁勺插进桶底,往上一挑,舀起的稀饭就稠些;遇到不太顺从班长或班长看不顺眼的同学,班长就用勺背在稀饭上面一荡,伸勺舀出的稀饭就很稀。中午和晚上盛干饭时,凡是与班长关系密切的,班长就用铁勺在饭上面一拍,把饭拍实了,挖起一勺倒进饭盆里;凡是班长看不顺眼的同学,班长就把铁勺插进饭里往上一挑,然后从那松松堆积的饭上盛一勺倒进饭盆里。乍看班长打的都是满满一勺饭,但在一拍一挑一实一虚之间,分量就绝对不一样了。这种事,不能挑明说,谁要明确提出来,就会显得斤斤计较小家子气了。吉少奇又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他忽然感到马克思的伟大,马克思说权力产生腐败,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像金韬这样的人,一旦掌握大权,真是可怕。每次他从班长手里接过饭盆时,就不咸不淡地说一句,你很会掌勺啊!表面上是称赞,实际上是讥讽。他觉得要是自己当班长,一定会办事公道,对同学一视同仁。金韬则显得大度宽容,不与之争辩,继续为下一位同学打饭。

一中坐落在一座大山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高背椅子上,用积木垒起的楼房,四周绿树环绕,一条石板砌成的阶梯小路直通山下,山下有一条梅河,河上架一座石板桥。梅山水库的水从桥下潺潺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水里的鱼虾在白色的鹅卵石之间蜿蜒游动,历历可数。走过石板桥,才看见一个“廿”字形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楼房,全都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粮站、商店、旅社、饭店、作坊、竹器社、木器社、山货店、水鲜店以及县、镇两级政府机构的办公处所,全都星罗棋布在这里。由于通往一中没有公路,所以师生的生活用品都必须下山走过石板桥到县城采购。运送粮食、燃煤、烧柴就成了全校师生必须承担的任务。一月一次,利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全校师生倾巢出动,运送粮食、燃煤和烧柴到学校。任务分配到班级,班级分配到小组,小组分配到个人。校长在家坐镇指挥,主任携款负责采购,工友负责搬上搬下发货入仓,教师可以请假或借故干别的事,班主任可以授权给班长,让他当运输大队长,自己溜号。学生如果没有校医签署的生病证明,任何人难逃此役。金韬脖子上挂着一个哨子,像体育教师似的。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兜里插着一支笔,率领着提箩、背筐、扛扁担的运粮大军,浩浩荡荡开下山去。吉少奇和皮胜男抬着一筐大米,感到很吃力,摇摇晃晃往山上爬。他见金韬叉着腰站在路边,瞻前顾后。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歇下担子,质问金韬,咦!全班同学都干活,你为什么不干?金韬说,毛主席说当官的骑马,当兵的步行,绝对平均主义是没有的。你懂吗?吉少奇抬起米筐,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一边走一边叨咕,权力产生腐败,权力产生腐败,马克思说权力产生腐败。走在前面的皮胜男问,吉少奇,你在叨咕什么呀?吉少奇说,我在说马克思真伟大。皮胜男说,这跟运粮有关系吗?吉少奇说,有关系,关系重大。你看看咱班长。皮胜男说,班长怎么啦?吉少奇说,班长就是马克思说的权力产生腐败。皮胜男笑了,小题大做,有这么严重吗?吉少奇说,很严重,事物都是发展的,今天他能小腐败,明天就会大腐败。皮胜男忽然换了话题,问,吉少奇,你准备报考哪所大学?吉少奇说,中华师大。皮胜男问,为什么?吉少奇说,第一是名牌大学,第二不要交伙食费、学杂费,第三毕业包分配,第四交通发达,离家也不远。第五江城三镇繁华,有长江大桥、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多么有诗意啊!皮胜男说,那我也报考中华师大。吉少奇说,好啊!我准备报考中文系。你呢?皮胜男说,我也报考中文系。吉少奇说,志同道合,但愿咱俩能分在一个班。皮胜男说,那就太好了。

高考揭晓,吉少奇和皮胜男如愿以偿,考取了中华师范大学中文系,分在同一个班级。金韬和银花考取了中华师范大学英语系,也分在同一个班级。



从大山沟来到大都市,他们欣喜地感到处处新鲜,处处刺激,处处迷人。

吉少奇很郁闷,他这个一中的高考状元,进了这所大学,没人买他的帐,把他视为山沟里来的土老帽。他积极要求进步,加入了党组织。在同学们眼里,就像破草帽上染了个红点子一样,绝不拿他与都市的鸭舌帽和貂皮帽相提并论。他感到孤独、凄惶,他像离群的孤雁飞进孤岛,飞进中华师大的图书馆,好像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那古今中外的名著,浩如烟海。每一部名著就像一个神奇的海湾,景色旖旎,风光无限,烟波浩渺,若隐若现。时而惊涛骇浪,时而波澜不惊,时而波谲云诡,时而云淡风轻。每一个浪花,每一个涟漪,都是那么耀眼夺目,神奇变幻;每一个波谷,每一个漩涡,都是那么深不可测,令人目眩。他像一个弄潮儿,在这广阔无垠的大海上,纵情翱翔,逐浪驰奔,感受着惊险和恐惧,也感受着陶醉和刺激;感受着畅快和潇洒,也感受着痛苦和悲哀。他痴迷于大海,沉醉于大海,全身心投入这知识的大海,流连忘返,乐不思归。他每天除了听课、吃饭,一有余暇就一头扎进图书馆里,像饥民扑上餐桌,像饿鬼遇到盛宴,狼吞虎咽,大肆饕餮,直到图书管理员要下班锁门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最后一个离去。脑子里还记着那本没有看完的书放在哪儿,明天来继续享用。

有时他走进这座庞大的图书馆,就好像步入富丽堂皇的文化圣殿,几千年的世界文明,全人类的文化瑰宝,仿佛都堆积在这里,令他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他随便拿起一件都是那样璀璨夺目,光华四射,晶莹剔透,赏心悦目,爱不释手。放眼一望,整个圣殿堆满了奇珍异宝,放射出万道金光。他像传说中贪心的老大进入太阳山,但见满山满地金银珠宝,只顾贪婪地攫取这些财宝,连小命也不要了。有一个星期日,他从上午第一个走进图书馆,直到傍晚最后一个走出图书馆,他这才想起一整天一口饭没有吃,一口水没有喝,走出图书馆他才感到饥肠辘辘,口渴难熬。又一次,皮胜男给他送去一碗饭,一碟菜。他边吃边看书,结果把一碟菜吃光了,一碗饭一口也没有动。皮胜男笑他痴,管理员笑他呆。他从此就得了个书痴的雅号。

这个书痴,最先引起了经常到图书馆来的古典文学教授孟子夫的注意。一个周末的晚上,孟教授把吉少奇叫到家里,与他聊起了中国古典文学,教授惊喜地发现这个书呆子并不呆,他对先秦文学的理解,对两汉魏晋文学的发展,对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认知和见解,无不说明这个书呆子用功之深,涉猎之广,且不乏独到的见解。就连很少有人问津的古代训祜学,以及许慎的《说文解字》刘勰的《文心雕龙》,他也研读过。这真是一棵研究古典文学的好苗子。教授留他吃了晚饭,说了许多鼓励勖勉的话,才送他出门。

皮胜男在体育竞技上崭露头角。中华师大一年一度的秋季田径运动会开始报名时,同学们议论纷纷,体育系又要出风头了;咱中文系年年倒数,特别是女子项目,中文系年年垫底,今年又要出丑了。皮胜男勇敢地报名参赛,她在田径运动会上夺得女子100米,1500米,女子跳高、跳远四项冠军,跳高打破省市记录,轰动全校。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在她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坚强、勇敢、韧劲和耐力。城里人看不起山里娃的土气,山里娃看不惯城里娃的虚浮。当她和城里姑娘、和体育系高傲的女同学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时,她觉得自己是坚强的钢铁,是坚韧的牛皮;而身边左右那些体育系的女生不过是白嫩的豆腐,柔软的橡皮筋。她在起跑时确实没有城市姑娘反应敏捷,落后了半步。但通过中场的发力赶上了体育系的同学。而在距离终点线10米的冲刺中,城市姑娘明显感到力气用尽力不从心的时候,皮胜男却力量倍增如脱缰之马离弦之箭快如闪电飞越终点撞线而过。把那些对手丢得老远老远。她甩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昂首挺胸站在终点裁判面前让他记下号码。那些体育系的姑娘,只能用摇头、摆手、忸怩、喘气来摆脱尴尬。

在跳高场地更是精彩。体育系的姑娘早已抛弃了原始落后的跨越式、剪式跳法,而一律采用先进的背越式跳法。唯独中文系的皮胜男还在用跨越式跳法。体育系同学像鲤鱼跳龙门一样跃过横杆,看着用跨越式跳过横杆的皮胜男,模仿她的姿势,嘻嘻哈哈,显出一脸的鄙夷不屑。当横杆升到168时,体育系的姑娘纷纷落马,只有皮胜男越过横杆,她们不笑了,露出一脸的惊讶。横杆继续上升,170,172,174,175,围观同学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当皮胜男把跳高成绩锁定在175时,全场欢声雷动,这是比世界女子跳高冠军中国名将郑凤荣仅差2厘米的成绩呀!体育系系主任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样的体育天才,如果改用背越式进行训练,很可能就是下一届的世界女子跳高冠军。系主任仿佛看到一颗璀璨的体育明星在中华师范大学上空冉冉升起,他迫不及待地找到皮胜男,要她立即转到体育系来,他负责亲自指导训练。皮胜男的回答令体育系的领导大失所望。皮胜男说,我的祖祖辈辈成年累月在大山里天天从事体力劳动,虽然体力劳动和体育运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二者所付出的辛劳和汗水是一样的,山区百姓无需体育健身,有体力劳动健身已经足够了。他们需要的是文化科学知识。我喜欢中文这个专业,我要当一名传播文化知识的老师而不是什么体育明星。谢谢领导的好意。体育系主任一边走一边感叹:可惜,可惜了!

银花体弱,她感到空虚自卑,她觉得自己一口浓重的乡音在这大学校园里显得很老土。她苦练普通话,普通话练好了,仍觉得少点什么。她迷上了跳舞。她第一次走进舞厅,是被一位女同学拉去的。银花对舞厅昏暗的灯光很不适应,特别是天花板上那个旋转的球形彩灯,五光十色,转啊转啊,她感到头晕目眩。满舞池的跳舞者就像家乡池塘里的水被放干时鱼鳖虾蟹满池塘乱窜乱转一样拥挤、混乱。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这才看清楚舞池里一对一对红男绿女相牵相拥翩翩起舞是那样的优雅美观鲜活灵动,就像紫燕比翼双飞,荷花并蒂摇曳,鸳鸯相对戏水,彩蝶双双翻飞。她的心也跟着飞舞起来。是啊,大山里的姑娘看见一对白鹅在水中缠绵嬉戏也会感到脸红的,哪里见过这一对对青春男女脸贴脸,肚对肚,手牵手,勾腰搭背,转来转去,扭来扭去?但他们这种亲昵又不像山乡男女忘情的野合,也不像山乡男女的粗野摔跤。她朦朦胧胧感到这是一种城市生活的文明,一种男女肢体语言的优美,一种青春朝气的释放,一种美好情感的交流。她不知不觉陶醉了,迷恋了。可她又感到胆怯、羞愧、自卑。真是乡巴佬进大城市,认不得东西南北了。

女同学说,这个舞厅是她父母开办的,她以主人的身份请银花随便看看,随便玩玩,随便吃喝。银花这才放松了。她坦率地告诉女同学,她不会跳舞,她想学跳舞。女同学立即把她引入隔壁一个小舞厅。这里灯光明亮,几位舞蹈教练正在手把手教人跳舞。银花对女同学说,我也要学跳舞。女同学说行啊,随即喊来一位舞蹈教练教她跳舞,先教她跳交谊舞慢四,一二三四,每一步怎样走,怎样进,怎样退,怎样横跨,怎样转身,怎样牵手,怎样搭背?教的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她感到跳舞原来是这样简单而又复杂,缜密而又紊乱,舒放而又拘谨,潇洒而又约束。一个舞教完了,她也基本上记住了步法,掌握了要领。教练告诉她,回去后要反复练习,熟能生巧。最后请她到收银台去缴50元钱。他回身一瞅,那位女同学已经走了。她这才明白,女同学是在拉生意。她赶紧交了钱,一边往学院女生宿舍走,一边练习舞步。此后,她隔三岔五就上舞厅来,逐渐学会了拉丁舞、恰恰舞、探戈、伦巴、华尔兹。直到囊中羞涩,才算告一段落。

金韬似乎有官瘾,不当官他心里就不舒服。怎么样才能当上官呢?坐在家中等人家把乌纱帽送上门来肯定不行,像乞丐一样伸出双手去讨要恐怕也不行。官场有一句行话:又跑又送,肯定重用;不跑不送,不会任用。这里的关键词只有两个字:“跑”和“送”。就目前而言,送,他没有这个实力,送钱他没钱,送物他没有东西,送金银珠宝他更谈不上。跑,他天生就有,不仅在家乡山区练出了腿劲,而且在中学时代就学会了跑功,那就跑吧!星期日、节日,课后余暇,他频繁出入于院领导、系领导之家,礼多人不怪,感情投资是必须的。有时他把大四的学生会干部请到校外的大排档,吃龙虾,喝啤酒,套近乎。反正他们快毕业离校了,总不能把乌纱帽带走吧?套套近乎,交个朋友,希望他们在临走之前留下乌纱帽给他戴戴,也算是个纪念吧。经过不懈努力,他如愿以偿当上了学生会宣传部长。

金部长大展宏图了。元旦,他组织了访贫问苦送温暖活动,把从同学那里募捐来的温暖送到下岗工人、孤寡老人手中,获得一片赞誉。3月10日,他率领同学,冒着料峭春寒,帮助园林工人植树造林搞绿化,美化城市生态环境,受到一致好评。“五一”国际劳动节,他组织同学走上街头,和环卫工人一起扫马路,清垃圾。行人竖起了大拇指:这样的大学生真是不错!“五四”青年节,他在全校组织了一场“咱们青年有希望”的诗歌朗诵会,受到全校师生的赞誉。除了每逢节日必有的活动之外,他还利用周末组织演唱会、舞会、书画大赛、征文大赛等等,把学生搞得生龙活虎,把校园文化搞得生气勃勃。他理所当然地受到学院的重视,由学生会宣传部长升任学生会副主席、主席。令他遗憾的是,他戴的乌纱帽不算小,却没有一分钱的薪俸。光干事,不拿钱,他觉得头上的乌纱帽,不过是彩纸糊成的王冠,没有一点含金量。如果又当官又拿钱那才是美差。

四年的大学生涯一晃眼就过去了,无论是大名鼎鼎的金韬主席也好,还是默默无闻的书呆子吉少奇也罢;无论是名闻遐迩的田径高手皮胜男也好,还是技压群芳的舞蹈新秀银花也罢,到了毕业分配时,又都殊途同归,一起被分配回了一中当教师。他们既有衣锦还乡报效桑梓的欣慰,又有被大城市抛弃被贬回故土的遗憾和失落。就像四只鸟儿从一棵树上起飞,飞过崇山峻岭,飞过大江大河,飞呀,飞呀,到头来又飞回原来那棵树上。

下期精彩再续


作者简介

作者陆全润,安徽省合肥市肥西一中高级教师 。安徽省杂文学会会员。 合肥市作家协会会员 。本刊发表的其散文作品《爱石斋记》,在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征文比赛中获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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