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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的军阀又打了起来。电视上、网络上，各种消息满天飞。这让我又想起在缅北山林里亲历的那惊险的一幕……午后两点多，正是缅北太阳最毒的时候，林子里却幽静而冷森。我们几个人拿着树棍，小心翼翼地在山坡上扒开草丛，刨开松软腐朽的落叶和植被，寻找着……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冷冷地对着我，枪口离我的眼睛不到三尺。我像是一个不幸的猎物，掉进了这一圈黑洞洞的枪口布下的陷阱里。枪口后面陌生的眼睛里冒着幽幽的杀气，这些黑黝黝的脸庞，在缅北森林里不专心几乎就看不出来。我一动不动僵硬在原地。刚才的同伴不知道都去哪儿了，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片陌生的原始森林里，在这一群杀手的枪口之下。我听到丝丝山风穿过繁枝密叶细微的摩擦声，听到了我的心跳得失去了节奏……十几年过去了，我还会在梦里梦到这恐怖的一幕。而且，每次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然后是大汗淋漓……我不知道，这一辈子我还能不能摆脱缅北山地留给我的恐怖的记忆！
去密支那的旅程应该说还算顺利。那是2007年的4月24日。我和朋友从昆明出发，坐了整整一天的大巴，途中翻越巍峨的高黎贡山，到达毗邻缅北重镇密之那的腾冲。到了腾冲，我才听说第二天就是腾密公路全线通车的日子。腾密公路是一条跨境公路，从云南边城腾冲直达缅北重镇密支那。夕阳衔山的时候，我从腾冲县招商局出来，下榻到驼峰酒店。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我用自带的电脑在宾馆上网，补习关于密支那的知识。密支那是缅甸北部克钦邦的首府。克钦邦是缅甸北部的一个自治邦，人口不到200万，拥有近9万平方公里的的土地，比浙江省小了一点点。缅北的自治邦大多拥有自己的军队和独立的政府机构，俨然国中之国。克钦邦的主要居民是傈僳族和克钦族。傈僳族就跟我们云南的傈僳族同根同源，而克钦族据说就是我们中国云南的景颇族。克钦邦首府密支那市位于伊洛瓦底江上游。这里的海拔平均在1000米以上，森林覆盖率70%以上。缅北的大山里，不仅有珍贵的木材，丰富的水资源和矿藏，还有让世人垂涎的缅甸翡翠。历史上，从中国云南六大茶山出发，到达缅甸各地的茶马古道也经过这里。谁也说不清楚，在葳蕤的森林覆盖之下,绵延着多少传奇故事。从腾冲出境，有几个陆地口岸，猴桥镇边境检查站是其中之一。从腾冲到猴桥大约五六十公里。猴桥镇是边境镇，镇上人口不多，商铺稀稀拉拉的。到镇上的时候，大概已经快吃中饭了。我们在街边找到一个饭铺，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想找当地的朋友，请他带我们出境到缅北山地。我这次过来，是受朋友之托，想寻找清代晚期滇缅边境开采和冶炼铜矿的遗址。
吃过饭，我坐在街边饭铺朴拙的原木椅子上，等着同伴跟老板娘结账。饭铺外面，边地明晃晃的太阳水银一样，铺天盖地直泻到简陋的街道上，然后四处迸射、弹跳。热风中似乎有暖水瓶落地破碎的尖厉的声音，这声音清脆刺耳，使边境小镇的寂静清新真切。结过账我们走出饭铺，太阳依然明晃晃地直射着，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铜钱大的雨点来。几乎一眨眼功夫，天突然就黑了，暴雨像天河决堤飞流直下。雨点打在头脸上，冷，疼；全身衣服一眨眼都成了透明的紧身衣，紧紧地钯在身上。皮鞋变成了水靴，每走一步都咕滋咕滋冒水。街上积水汹涌流动，雷电啪啪地响着、闪着，我们在街上像被暴雨打晕了的落汤鸡，呆呆地不知该往何处去……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没有任何过度，暴雨戛然而止。云开雨收的同时，明晃晃的太阳又直射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在烈日暴晒之下，蒸腾着丝丝缕缕的湿气，不到半小时居然干透了。这时候，镇上的朋友也来了。他看了我们的带来的介绍信，开上他那辆破旧的北京212吉普车，带着我们出境了。缅北的大山里，一条堙没在绿海之中，缠绕起伏在山山岭岭之间的纤细的公路，很快就没有了。朋友说，过了边检站还有一段，也是伟大祖国的领土。公路由好变差，没路的地方，就是缅甸的地盘。我们弃车钻进林子，爬上山坡，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蛇蝎毒虫，一边睃巡着森林里废弃的黑黝黝的矿洞口。两三个小时之后，带着样本我们返程了。返程路上，远远看见几个小时之前才经过的边检站屋顶上飘扬的国旗，心里突然觉得暖暖的。战士们认识镇政府的车，我们很顺利的过了边检站，回到猴桥镇。
从猴桥回腾冲要坐中巴。出镇街没多远，中巴突然就坏在了公路上。售票员说不知道啥时候能修好。这时候，天突然又黑了起来，似乎中午时分的暴雨，又要在傍晚时分再秀一场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一台威猛的拖拉机开了过来，远远望去，它巨大的轮胎比我的个子还高，高高的驾驶楼里坐着一个黑瘦的身躯。在响亮的突突声中，这个庞然大物放肆地碾压着边地公路单薄的身躯，宛若一个丰乳肥臀野性十足的乡村女郎，不慌不忙地摇摆着丰硕的臀部，优雅而不失性感地从中巴车身边晃头摆臀开了过去。那气势和派头，就像美国西部电影中放荡的乡村女郎欺负落难路边的城市小姐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我突然猛跑几步追过去，向坐在拖拉机上的农民又喊又招手。拖拉机停了，农民驾驶员问我干什么，我说要打顺风车去腾冲。他说他不去腾冲。我说不去我也坐，坐到哪儿算哪儿，总比困在这里强。他不说话了，扭回头去拉操纵杆，准备开车。我从他的神态里看到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抓着拖拉机一纵身就跳了上去。半个小时后，拖拉机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农民说，你下吧，这里等一下会有过路车去腾冲。我想问坐他的拖拉机多少钱，又觉得这个时候问他钱，绝对是对他的羞辱。情急之下我想起了烟，我的包里有我买的好几包珍品云烟，跳下拖拉机的一瞬间，我顺手把一包烟丢在方向盘下面。刚刚落地站稳，我看到农民从拖拉机上回头，丢给我一个黑黝黝的灿烂的微笑。在这个一闪即逝的黑黝黝的微笑里，我突然心花怒放了……谁说抽烟没一点好处呢？
第二次去缅北的时候，跟我一起的已经换成四、五个财大气粗的老板了。这些老板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没有之一。民间流传的谚语说，他们的聪明只有一种传说中长了九只脑袋的神鸟才能相比。多年之前，我在报社工作的一个女同事跟我们说，她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地方的人，尤其是男人。这更增加了我对这里人们的崇敬。这几个老板在家乡做矿发了大财，心心念念想到云南去找铜矿。铜，自古以来就是官家垄断的战略物资，怎么可能允许私人开采、冶炼呢！不过不要紧，科学的发展加上祖传的技艺，让这些比九头鸟还聪明的老板，掌握了从前人废弃的矿井和炉渣里提炼财富的能力。我们奉领导之命，第一次从缅北山地带回来的矿渣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他们要亲自去实地看看。一般而言，富豪和文人是没有交集的，如果有，那就是相互的轻视和嘲讽。可到了我这里却事出反常，老板们跟我的领导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领导对我说：辛苦你再跑一趟，给他们带路！别人去也不行啊！踏着一年之前的路线，老板们开着他们的越野车，猴桥的朋友开着他的212吉普，我们又来到了缅北那片无边无垠的大森林里面。
冬天的缅北森林里依然枝繁叶茂，草木葳蕤。才一年时间，我就有点找不到上次的洞口了。低头弯腰，扒开草丛，几乎是一尺一尺挪动，仔细寻找。终于找到了。就在我要喊叫那几个老板快过来看看的时候，忽然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在向我包抄过来。我吓坏了，瞬间“石化”在原地。似乎只有几秒钟，枪口就把我团团围了起来，惊恐之中我看到山坡上有很多中国农民早年间喜欢穿的解放鞋，每一双鞋上都沾着红色的泥巴，有些泥巴上还带着草叶，这些解放鞋都在沉着而坚定地向我移动我。再往上是有些眼熟的半新的军裤，然后是绿色的步枪带呈弧形垂下来，晃晃悠悠……眼前的两张黑脸，个子不高，可是身体很结实。他咕哝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懂。这时我看到他们扭头，我也跟着他们扭头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我的云南朋友正在向我们的方向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边跑边喊些我听不懂的方言。有几枝枪口转过去对着他，他却一脸无所谓。还有一边跑向我们，一边叽叽咕咕和他们讲些什么，跑到跟前又比比划划，然后，他从兜里请出一沓“毛爷爷”……谢谢毛爷爷保佑，让我们有惊无险，平安地离开了那个废弃的矿洞。
回到公路上停车的地方，我看见那几个老板们都在他们的越野车里坐着。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溜回来的。他们是看见缅甸人才跑的么？那怎么不喊我一声呢？哦，不能喊，那样他们就不安全了。先赶快跑到安全的地方再说……他们看我们回来了，就笑着跟我们搭讪。我没吭声……我还沉浸在惊恐之中呢！当天我就从猴桥回到腾冲，并赶上了傍晚发往昆明的豪华大巴。至于那帮老板么……就让他们去找我的领导好了！老子不伺候这些危急时刻丢掉朋友的胆小鬼，赌徒、嫖客、投机者……大巴在苍茫的夜色中，谨慎地行驶在高黎贡山区。车上，每人一个窄窄的床铺，一条毛巾被。大家安静地躺在铺上，随着颠簸的节奏，有人打起了轻轻的鼾声，有人在翻看手机。我躺在铺上安静地看着黑黢黢的窗外，偶尔有一丝灯火闪过，然后是大山浓重的黑影。通过一个灯火通明的收费站，车子停了下来。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去方便。几分钟后，上来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目光犀利，在车内扫视一遍后直接向车尾走去。平静的湖面起了波澜，车尾有细微的喧哗。然后是四个女人在武警带领下从逼仄的过道通过……回到昆明的时候，有朋友跟我说，大概率是那几个女人涉嫌走毒。那些年，常常有各色女人用各种手段，从中缅边境把毒品藏在身体内，带到昆明的娱乐场所……
当缅北战火又起的时候，我不由就想起了这段经历。还记得在昆明的时候，有一次聊天，一个瑞丽的朋友对我说，他们村子（边境农场）里的人们夏天晚上搬一把竹椅子躺在房顶上，看缅甸那边天空里的炮弹飞来飞去，就像看流星一样平常。只是后来仗打得大了，那边的难民都涌到这边来逃难，才有点紧张。
那段时间，我一直做噩梦。梦中，缅北大山里密不透风的森林，黑洞洞的枪口，悄无声息地向我逼近……梦醒之后，我觉得缅北之行一点儿也不好玩。早年读《南行记》时产生的许许多多的幻想，从此破灭了，而心里却多了被人欺骗和背叛的愤懑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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