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话说 鲁迅先生是近代诸贤中,我最尊敬的一位。他是一个战士,以笔为枪,以血作墨,直面人生,植根荒漠,高擎反抗之旗帜,宣扬独立之精神,荷戟彷徨,做铁屋中之呐喊。 吾于先生,首尊其风骨,次赏其文章,三感佩其精神。少年时,曾背诵其《野草集》,奇诡恢弘,洒脱恣肆,其内心之矛盾纤毫毕现,略无所隐。每读其文,胸臆间无不升腾起独对黑暗的勇气来。 先生之于旧体诗,所作不多,率为戏笔,盖先生志不在此。然,偶有吟哦,则气象不俗,其诗苍凉而内蕴根骨,洒脱而饱含思辨,庶几有唐人笔意焉,一洗晚清颓丧深晦之态。先生目光如炬,心存忧患,其纵笔写心,无不幽微深邃,先生之风骨、迷茫、思考及奋发,无不一一呈现其笔下。故评家论曰“迅翁之作,远承楚骚之余绪,近嗣定庵之风神,而又独具本家面目,盖其不惟溯源先贤,亦睇眄西方,其诗境自成一家。” 余少读先生之旧体诗,窃深爱之。诸多篇什,至今尚能背诵。今则选取先生之作数篇,附以短评,敬献诸位诗友。一则管窥先生风神于万一,二则探寻先生之风骨,昭其笔力与神采,亦聊慰和尚之思慕之情。 是为序。 鲁迅先生诗作选评 别诸弟(选一) 还家未久又离家,日暮新愁分外加。 夹道万株杨柳树,望中都化断肠花。 王和尚评诗 1900年春,在南京求学的鲁迅先生回绍兴老家度寒假,返校后写组诗三首,寄给家中诸弟,先生时年20岁。 年堪弱冠,孤身求学在外,甫一离家,先生内心之惆怅伤感可见一斑。杨柳为离别之意象,柳絮飘飞,本是春意盎然时节,在作者心中却又断肠之痛。杨花点点,漫天飞舞,暗示作者之愁绪漫天飞舞,无边无际。 而“还家”“离家”之反复,更见家在作者心中之重量,日暮时分,愁绪愈不可抑制故曰“分外加”。 这首诗以柳絮之实景,托写内心之愁绪,用笔巧妙,含蓄而有力。而“万株”之“万”显示其多,“断肠”写其重,可见作者愁绪之剧烈深沉。 莲蓬人 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 鹭影不来秋瑟瑟,苇花伴宿露瀼瀼。 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 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 王和尚评诗 此诗亦是鲁迅先生在1900年底在绍兴老家度寒假时所作。 莲花,花中之君子也,作者目睹老家莲塘中之莲花,发幽古之思,品莲之高洁,摹其精神,寄托心中之块垒。 首联起句写莲花所处之地为仙乡,先述其地。而“芰裳荇带”则略有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之意;次写其香,其香温润如玉,风定方可闻到,可见其香幽微而不张扬,颇有君子温润之风。 二联,前句以秋风瑟瑟,鹭鸟匿踪,反衬莲花之风骨硬朗,不惧秋寒;次句以苇花承露正衬莲花之绰约风姿。该联以两种意象正反映衬,细写莲花之风骨风姿。首二联辞采华美,用典无痕,外写莲花之形貌,而暗孕其风骨。 三联则直笔写莲花之风神,其气清雅,其骨纯洁,一扫庸脂俗粉之俗物;其貌清新,其意高洁,毫无艳媚之态,淡扫蛾眉,恬淡悠远。这一联力擒荷花之风骨,颇有孤高自许之意。 而尾联则有劝慰之意,亭亭净植,当慕濂溪,莫随秋风堕落在寒塘。其一,作者对莲花之喜爱不言而喻,因爱故生怜,因怜故有嘱托。其二,莲花高标独立,但是秋风瑟瑟,枝残叶败,莲花能否坚持自我独立与性格?作者盖有忧也。 这首诗,作者刻画莲花形貌细腻,摹写莲花风骨真挚可感,而作者以莲自许,孤高之品节,恬淡之心胸也似有慕焉。 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王和尚评诗 此诗作于1901年,先生时年21岁。亦有说为先生23岁时所作,先生此时剪下辫子,拍照留念。这首诗是鲁迅先生之名作,其辞圆润练达,其意则宏阔朗烈,其气象则有横扫千军,暗呜叱咤之势。 其时为晚清末造,百事崩颓,民生凋敝,改革与革命浪潮风起云涌,守旧与革新的双方在暗自拉锯。先生以身许国,面对举国动荡,其心有彷徨更有抉择,而抉择之后的他则一往无前,渐渐显现斗士的勇猛与决绝。 灵台者,取自《诗经·大雅·灵台》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可知,灵台非心也,乃是指清朝飘摇之统治。神矢乃神箭也,非“情爱之箭”说。故,其诗首句则描绘清朝统治风雨飘摇,革命声浪风起云涌,此时风雨如磐,神州大地一片黑暗与压抑。首联刻画国局动荡,进步青年如鲁迅先生者,于此时集面临抉择,亦心潮澎湃,期盼改变的到来。 古人评注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顾云:言外有死生之意。 《唐诗解》:此与陈陶《陇西行》意同。陈语神,许语质,非蹈袭也。 《唐诗摘钞》: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同一苦语,此处较不忍读者,以实境比虚情更惨也。 《唐诗别裁》:黯然魂消(末句下)。 《网师园唐诗笺》:刺骨语(末二句下)。 《诗法易简录》:借寄寒衣一事,写出征人死别之苦,却妙不犯尽。 《删正二冯先生评阅才调集》:纪昀:此首却浑健,“犹是深闺梦耿人”意。 《唐绝诗钞略》:许培荣云:“夜”字、“朝”字、“犹”字、“自”字,与得酸楚不可言。 《养一斋诗话》:(许浑七律)全篇又不尽老成,未能如五绝之“夜战桑乾北”、七绝之“劳歌一曲解行舟”、五律之“红叶晚萧萧”全局俱动,为晚唐之翘楚也。 《诗式》:首句言战。二句承首句,言战未已。三句“朝”字应上“夜”字,此句意义全在下句。四句写足上句意,虚神又在“犹自”二字。[品]浑雄。 《诗境浅说续编》:唐代回纥、吐蕃迭扰西北,征戍频频。诗言沙场雪满,深夜鏖兵,迨侵晓归营,损折已近半数;而秦中少妇,犹预量寒意,远寄衣裘,不知梦里征人,已埋骨桑乾河畔矣。若张籍诗“欲祭疑君在”,韦庄诗“犹是春闺梦里人”,则全军皆墨,诗尤沉痛。 寄意寒星,源自宋玉九辩“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 荃不察,源自屈原离骚“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齌怒”。由此可见,该句的意思是:作者亦曾希望对统治者有所建言,希望能一展抱负与,但是清廷腐朽,焉能洞察作者之苦心,亦不会在乎微末之人的忠诚。此句更多表现鲁迅先生等年轻革命者的心声,他们爱这个国家,希望能为其勃兴尽力,但是国势如此,改革或者改良没有出路,唯有以血的革命来改变腐朽的天地。 故而,结句作者大声疾呼,肝胆凛凛,唯有牺牲与鲜血来奉献给国家。荐轩辕者,将自己作为供奉的祭品奉献给先祖。 这首诗铿锵有力,语言决绝,充满力量与气魄。先生之爱国热忱,振兴之热望,以及为之奉献之勇敢,至今读之,仍能发人深省,动人心魄。先生少年老成,思虑精纯,其风骨与才华,虽年少亦有显现,先生之伟大,诚不谬也。 当然,以格律而论,“以”字出律。 别诸弟三首 其一 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 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 其二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更养花? 其三 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 王和尚评诗 鲁迅先生与其弟周作人兄弟情深,周作人对兄极为依恋,故用先生诗原韵写诗三首寄给鲁迅先生,表达对兄长的思念依恋之情。鲁迅先生睹诗,有感于心,复用其韵和诗三首以答周作人。这三首诗当写于1901年。 这三首诗语言简练,颇有对家乡依恋之情,诗中弥漫惆怅之意,可见作者在外求学,难掩对家乡及兄弟的依恋之情。 第一首,写思念兄弟。作者在外求学,无时不思念家乡,故而才知人间最苦是别离。夜半无眠,对灯默坐,夜色沉重,一灯如逗,那思念就像烛火,虽微弱但是持续燃烧,也像明月,萧索而沉重。 第二首睹物思乡,作者乘船离家,偶然夜宿,看到宿处藩篱老屋,似家乡风色。作者怅然而叹,家乡安乐恬静,何时能闭门读书,养花为乐呢?全诗浑圆自然,淡淡写来,而对家乡的思念再则真切动人。 第三首写兄弟分离。春风吹动,年华易逝,作者乘船独行,夜色苍茫中有鸟飞过,这鸟毫不理会作者内心的沉重,掠船帆飞向远处。“脊令”鸟名,诗经有云“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故“脊令”多指兄弟之意。而作者以脊令鸟逗露兄弟分别,用笔巧妙,意在言外。作者形单影只,脊令鸟则比翼双飞,见之令人凄然,而结句鸟飞过长天,更增思念绵绵无绝期之意。 哀范君三章 其一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 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 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王和尚评诗 这组诗写于1912年7月。范爱农是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成员,范爱农在浙江绍兴府学堂求学期间,在徐锡麟的教诲下,范爱农思想进步,学习勤奋,成绩优良,是绍兴府学堂的高材生,也是徐副办的得意门生之一。1912年,落水遇难。 范爱农遇难后,鲁迅先生作长文《范爱农》表达对其同情。文中写到“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凫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由此可见,范爱农思想进步,追求光明,但是由于屡屡被人排挤,故而生活拮据,内心纠结,以至于自杀身亡。范安农对革命心向往之,但是没有找到出路和方向,面对守旧势力的排挤郁郁而终。作为范爱农的好友,鲁迅先生得到其死讯,心情沉痛,一连写了三首诗悼念曾经的同志。而诗中也蕴含了作者对时事的感慨。 国事风雨飘摇,革命前途渺茫,在压抑而躁动的时节里,鲁迅先生对范爱农的去世表示深切的同情。“华颠”即头顶之发花白,范爱农遭受排挤与打击,在作者心中显得憔悴,但是他的风骨依然硬挺,所谓“白眼看鸡虫”是也。 这首诗首二联,起笔写风雨飘摇之背景,然后直笔“余怀范爱农”,用词苍劲有力,干净利落。二联先摹其形,后写其骨,前后对比,范安农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作者大笔勾勒,典型化处理,语虽简而意深,并且饱含对范爱农的同情与赞许之意。 范爱农饱受排挤与打击,故而饱尝世味酸辛,而他的离世,更是让作者内心感慨人间无路。作者已经超离对范爱农的感慨而直笔写世界的不公与无望,感慨中蕴含无限心酸,也表达对范爱农无限的同情。 畸躬,即庄子所谓畸人,意“畸于人而侔于天”,与世人不合而和于天道者,以此词称范爱农确是很形象。而整联则表达作者对范爱农突然离世的震惊与痛惜。才别三月,范爱农竟然撒手人寰,可见作者内心之震惊。 这首诗深沉悲慨,国事是风雨飘摇,饱尝酸辛的范爱农突然离世,让作者深感绝望与悲愤。而二联刻画范爱农之形影可谓入神,尾联之反问与诘责,也更见力度。 而范爱农还有什么悲苦的身世与潇洒的态度,作者对当时的社会又有什么力透纸背的批判呢?请看下文的继续分析。 头条推荐 关注王和尚,走近经典 不拜师 不收徒 不断读书 不崇古 不媚俗 不违初心 六不和尚 个人微信号 : tianxie14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