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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郭华云作品 | 睡在核桃树下的大爷

 梅雨墨香 2020-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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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8月,正是庄稼人日不得息,夜不得寐的忙碌日子。收核桃,打栗子,摘梨,出白薯,掐高粱……他们白天忙碌在山上、树上,忙着摘,忙着打,忙着运!晚上忙碌在院中,忙着剥皮,忙着脱粒,忙着装箱……透骨的寒气侵入肌骨,沁凉的露水打湿衣衫,还舍不得进屋去休息,因为活计一件赶着一件。

一年中大爷应该最喜欢这个收获的季节吧。他扛着杆子出门了,去打他的核桃。也许是一天都没顾得好好吃饭吧,也许是不小心从核桃树上掉下来了吧,也许是身体本来就很衰弱了吧……当他的女儿,我的堂姐发现核桃树下仿佛有一堆破布,疑惑地跑过去看时,他的身体已经凉了,绿豆蝇嗡嗡的,在他的头顶旋转。他的手中还握着杆子,核桃散落一地。旁边的一棵核桃树上的核桃已经打光了,而且已经剪好了枝,为来年的丰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是92岁的大爷爬到树顶,亲自剪的。

大爷就这样去了,睡在他心爱的核桃树下,享年92岁。他有七个女儿,两个儿子,一大堆孙子孙女外甥外女重孙子重孙女重外孙重外孙女,可是他走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核桃树。树木是天生的土著,任何时候都对自己的主人不离不弃。

大爷是个好人,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他和别人打架斗气。尽管自己有一大帮儿女,我和哥哥到他家去玩时,他也总是想尽办法找些东西给我们吃,或是一把花生,或是现摘的两根黄瓜。那是一段极端贫穷的岁月,所以直到今天我依然深怀感激之情。

大妈远在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她在灶下为一大家子人煮粥,突发脑溢血,就倒在了灶膛前,再也没有醒过来。

大妈去世的时候,大爷的六女儿,我的六姐已经病得很重。大妈的棺槨放到墓穴中,六姐突然嘶声哭叫着,趴到墓穴边,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的钱扔向墓穴,其中还有不少百元大钞!大家怎么劝她也不肯听,大爷只得哭着从背后抱住六姐,背回家中去了。大妈过世不到一个月,六姐就去世了。参加完六姐的葬礼回来,大爷一下子变得憔悴而又苍老,脸色黑黄,双目迟滞,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大爷坐在路边被树木掩映着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在无声地哭泣。他背对着大路,肩膀一耸一耸的,努力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之后大爷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既不用儿子养活,也不用女儿养活。他每天早出晚归,辛勤劳作,一心一意地疼爱着自己的儿女,每年过年时都把自己的收入平均分给儿孙们。可是他自己的日子却过得非常清苦,经常饥一顿饱一顿。他做饭的锅,只有锅底一小块是干净的,上边是厚厚的一层,很久没有好好刷过了。

然而,每一天,大爷都乐呵呵地和他见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每一天,他都坚持到田地里去劳作;每一年,他都心满意足地把核桃栗子分给他的孙子孙女外甥外女们。这样独居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十多年!陋室空堂,形影相吊!

三十多年,是一段何其漫长的岁月,其间,大爷又失去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媳改嫁),一个儿媳(儿子重娶),一个外甥,一个外甥媳妇。这其中的伤痛,不知大爷是怎样硬生生地挺过来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悲欢冷暖,甘苦自知。其间的悲凉,外人是很难体会得到的。

他的儿女孙辈也来看他,不是经常,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中国人不是缺少爱心,而是这爱心总是向下蔓延,毫不吝啬地泼洒在儿孙身上,人尽其力,钱尽其极,用到父母身上的,就微乎其微了。这是中国的乡土,也是乡土的中国。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社会活动家,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费孝通先生的代表作《乡土中国》,很客观地分析了乡土中国的特征,并且把乡土中国和西方社会进行了对比,但是这一点,也许是费孝通先生所没有注意到的。或许是儿女们总觉得父母身体尚且康健,还可以疼爱陪伴自己较多时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已经是风中残烛,一阵风过,那朵微弱的火苗也许一下子就熄灭了。

四年前,我的亲大爷,爸爸的亲哥哥,也是在秋季过世的。稍有不同的是,那个大爷晕倒在梨树地里,这个大爷靠在了核桃树下。含辛茹苦的庄稼人,在土地上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在冥冥中仍选择紧紧靠近泥土向人世做最后的告别!他们的手中还握着杆子或挎着笼子……

同村的一个舅舅也来参加葬礼,使我清晰地记起,我七岁时上一年级,我们的学校建在一个高台上。学校的下坎,就是这位舅舅的家,每天白天舅舅妗子去田里劳动,就把他们的老父亲放在院子中。老人已经半身不遂了,只会坐着,这个舅舅用绳子把他拴在一根柱子上,怕他爬到远处去。我下课的时候总是看着这个老人,看他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揉着杏核皮子,那些杏核皮子又干又苦又涩,还粘着不少泥土,我看得流下泪来。我问那家的舅舅为什么要把老人放到院中来,舅舅说放在炕上他会打屎腻,屋里就没法进人了。我经常看到眼泪从老人肮脏的脸上流下来,我也跟着流泪。时间并不长,这个老人就从我的童年中彻底消失了。

眼前一片雪白,几个堂姐哭得撕心裂肺,四姐、五姐几次背过气去。大爷去了以后,三姐打开大爷的锅盖,看见锅底上粘着两根挂面条。屋里,碗柜里都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 。三姐蹲在灶膛前,很久都没有站起来。

乐队很卖力,悲凉的《哭七关》、《大悲调》在小村上空弥漫,尖利的唢呐声直刺苍穹。依照大爷生前的嘱托“我儿女众多,一生辛苦,我死之后,送葬的唢呐要一直吹到小河边”,堂哥披麻戴孝,流着眼泪,领着送葬的乐队吹着喇叭唢呐走遍了大爷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山村,直到过了村口的泃河……

秋风很凉了,天阴沉沉的,有冰凉的雨丝落下。我的眼泪簌簌而下:这世间,很多生命极为平凡,但是并不卑微,当他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的时候,总是给这个繁华的人间留下了或多或少不可弥补的遗憾…

唢呐声声,秋风瑟瑟,天地无言……一只山鸟惊叫着,向大山深处飞去……

作者简介:郭华云,女,天津市蓟州区中学高级教师,多篇文章发表。喜爱唐诗宋韵,文字芳菲,悠然淡远,墨香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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