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接受杨的时候,我不是她的班主任。除了评评她的作文,我不管其他事情。但是班主任老师经常说到她的问题:迟到,旷课,同学聚会,撒谎,最严重的问题是:谈恋爱。我在上课的时候常常借题发挥,进行些思想教育。比较含蓄,我往往讲一个例子,或者编成故事,有鼻子有眼。 那一届学生带得有点兵荒马乱,生源的确不错,结束不太理想。毕业了,我们学校也要剥离初中部。很幸运的,我留在高中部了。 那个假期注定是沉重的。 她的妈妈忽然来找我,忧心忡忡的。说她女儿说,除了语文老师的话,谁的话都不听,班主任更别提了。这个母亲很优雅,但是眼睛里的忧郁让我体会到了苦难。 她说,老师,帮帮我,我现在把姑娘的例假日期划在日历上,每个月到那几天,提心吊胆地。我有些震惊。我说试试吧!我找来杨,反复劝说,她才勉强答应不谈恋爱了。 我知道没有约束的答应只不过是应付罢了。我让杨的妈妈下决心,找那个男生的家长去叮嘱:“我的女儿我绝不允许和你的儿子约会,你们如果发现了,可以把我的女儿打死,我赔棺材;同样的,你的儿子,若约我姑娘,我见了,也会打死,你们不要找我。”对方的父母吓坏了,死死管住了那个男孩子,并把他留了一级。 于是,杨长长的假期无所事事,我让她的母亲雇佣了她,她们有一个小吃店。 高一了,杨执意不上学。她的家人百般劝说,她让步。只要一个要求,要进我的班。我约法三章:一切严厉、一切辛苦、一切无怨言。她答应了。 我让她管黑板报,次次都不错。我谨慎地使用我的表扬。她像是给我埋下的雷,相安无事是我的目标,我不奢望她会怎么样。 一段时间后,她考到实验班了,那是全级文科的优秀学生。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失去信任,总算没有变成仇人!可是几天之后,她回来了,死活不去那个班级,说没有我在,她的身边没有温暖。而且,直接说,考试的时候她是作了弊的,实验班的同学看她如看异类,她受不了。 我不死心地劝她,她坚决回到我的班。我只好对她要求更严格,她像一个负重的骆驼一样一一答应,承受下来了。 我很怕很怕,哪一天会变成最后的稻草。 三年走得特别艰难。她本来就是文科生,硬着头皮学习理化,背生物。而且每次看名次,我的要求是不能太低。 她忍住了。 忍不住的,还是谈了恋爱。 我也忍不住了。我打了她。那些过分的语言和动作留在我记忆里。她哀哀地哭,眼泪迅速划过脸蛋。 我对她的要求更多了:迟到了,罚站!没上操,罚站!甚至我拿眼睛扫全班同学的时候,总看见她的目光好特别,好像是我收留的一个小兽。 她的妈妈还是时常给我打电话,我们两个合起来,戳破她因为偷懒而撒的一个一个的谎。好像她是一块泥巴,我要摔打出所有水分。 不得不说她的情商还是高。 在学不懂物理化学的日子里,她就着一点点对于文学的爱好艰难度日;离开了所有的异性朋友,她立刻成了女生的王。她办黑板报,写稿子,语文学得能看过去。 我放大她的这个优点。但是不能放心她的社交。 且行且珍惜,她从来没有彻底安定下来,也没有彻底放弃。 高考了,她考了一个大专。她的妈妈开心地给我打电话,最主要的意思是说她的孩子有学可上。 她来道别。我把不放心的地方当优点来说。比如,她的社交的没有选择,我说成有亲和力;做事喜欢做表面工作,我说是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甚至考试抄袭,我说是有上进心而在所不惜。她认真听着,最后我说,我再帮不了她了,要她自己学会选择。 她上了学,在大专理科班里,她的文字功底让她当了学生会主席,参加各种社团。两年后,她升本。 夏天,她回家来,照例来看看我,说说她的大学生活。几天后,她的母亲猝死,第一时间,她打给我。 她穿了白色的孝服,鞋面上也蒙了白布,匆匆忙忙去灵堂外面找东西。我一进去,她就抱住我嚎啕大哭,说:“老师,我以后怎么办?我,我问谁去?”我安慰她,像对自己的侄女,眼睛不禁潮湿了。 我说:“你给我说吧!” 她要找工作了,给我说,要我分析;她要找男朋友了,也是如此。母亲节,一束康乃馨,从南国飞过来,到了我的怀抱。 我抱着这些花,好像抱着她的十几年岁月。花里面有一张卡片:“祝妈妈节日快乐!”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于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叫一声妈妈的幸福,是奢侈的;对我而言,被叫一声妈妈的幸福同样奢侈。 这可以看做是教师生活的奖赏吗?比上那些锦旗和鲜花,掌声和赞词? (二) 普通班,自然有许多再普通不过的学生。他们像马铃薯的花朵,谁都不在乎颜色和味道,只渴望刨出更多一点的果实来。 我也是这样唯利是图的老师。 在完成任务的空闲时间里,谈谈父母之爱,谈谈所求与所失。很正常。 我努力让每一个孩子表达自己。很快,我发现了赴,那个不善言辞的孩子。 他很另类。同桌说,他身上有味;班长说,他和人不说话;同学们说,他上课从不回答问题;同宿舍的说,他从来我行我素。 奇怪,外星人吗? 我用各种方法刺激他说话,大多是以失败告终。 有一天我又在说“废话”——那些课外的,学生爱听的,关于时事和人生的话题。他忽然跃跃欲试。果然,他说出了许多新鲜的东西:五百年的老梨树,怎样结果才好吃;人们不保护果树背后的驱动利益是什么……哦!我的天,他总算开口,惊雷划破天空。 我知道了,他的故乡就在梨园深处,那个被称作梨树博物馆的地方。 看来,关于家和家乡,熟悉的地方,永远是打开心灵的钥匙。 有一天,有几个学生睡觉,不学习,而且一脸无所谓。我批评过几回,效果太差。这一次我只好正话反说了:“要不,你们给我做儿子吧?我负责你们的未来,吃饭穿衣,买房结婚。你们负责睡觉。”这几个学生笑了,他也笑了。 我补给他们一个故事:一个战争中失去母亲的女孩子,在地上画了一个母亲,然后把自己蜷缩在那个人形的怀抱里。然后睡去。 很久以后,他告诉我,那些事件进行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给我当儿子。 高考的前一个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他要叫我妈妈,他从来没有叫过妈妈的。 看见一泻而下的十几条信息,我知道了他的紧张。我允诺,只能允诺,他才睡去,只有我知道高考的前夜是怎样的煎熬。 他的成绩不出意料地落选了,他的学习方法不灵活。他给我打电话,想出去打工。他说,他没有妈妈,父亲不愿意让他考学出去,所以不愿意让他复读。他问我怎么办。分析后,我说,他复读,可能上二本。 从此,周末,他来我家吃饭,他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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