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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栏 | 张 涛:於 氏(短篇小说)

 当代文摘 2020-09-09

於  氏

作 者:张  涛(江 苏)

蜘蛛网状的白雾游丝一般的钻进於氏的屋里。她觉察到了一些凉意,便一轱辘坐起来。於氏是从来不脱衣服睡觉的,这是从她成了寡妇后养成的习惯,也是保护自身的一种警戒。
於氏开了门,更多的雾涌了进来,房间里顿时烟雾缭绕,潮潮地落在脸上有点儿晾晾的爽快。她的门前是不到二分大的一块斜边地,除了靠门旁边栽了一垄葱外,满地爬满油绿绿疯长的南瓜秧子。一茬一茬的雄性瓜花开的恣意开的张扬。於氏生气,“这些只开花不结果的东西。”便拿着一个菜筐走过去“啪,啪”将它们掐了下来。
这块地里的中间埋着一个老坟,岁数大的人说,解放前这是一个乱葬岗子。到底埋着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楚。据说这里大白天曾经闹过鬼火。当年,於氏的男人玉坤家弟兄们多,家里很穷,没有宅子盖屋。玉坤就拾了这块无人问津的斜边地。他用泥坯和砖盖了三间半腰子墙的草屋。因地界窄吧,门就开在屋山下面,三间房成了筒子屋,睡觉做饭都在里面。每隔几年就得修缮一回,至今保持原样。也是姚村唯一的三间土房子了。玉坤又将剩余的部分整平轧实,在这里打谷晒粮,粮食入仓了秸秆便堆在坟的周圈。
玉坤活着的时候喜欢吃单饼卷咸鱼,麦秸是软柴火,最适合烙饼。每年收了麦子都是将麦秸圆圆实实地垛在坟上。自他死后,於氏再没有动过这麦垛上的柴火,她想给自己留个念想。於氏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每天看着这块地上都会一层薄如蚕丝的白雾,仙仙地浮在空中,她就觉得这是玉坤的显像。说也怪了,整个姚村,几乎是很少下雾的,唯独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除了雪雨天气没有雾,平时总是有雾气萦绕着。雾大的时候半凝固半透明,不高不低,荡荡悠悠。中午了,才一绺一绺地散去。
於氏只顾掐花,不知不觉走在麦秸垛的跟前了。正掐着,就觉好像有人拽了一下南瓜秧子,麦秸垛也稍微晃了一下,她以为是自己趟到了南瓜秧,继续掐花,南瓜秧又动了一下。等猛然反过神来,不由得尖叫一声,后退时差一点绊倒。就在她尖叫的同时,麦秸垛的后面也传过来“哼——,哼——”的呻吟。於氏害怕,被绊着的两只脚怎么也抬不动,越想抬脚越害怕得厉害。这时,天开始亮堂起来,薄雾渐渐软化。姚村的早晨又有了生气——吱扭吱扭的开门声,吭吭咔咔的吐痰声,摩托车的发动声,小孩子的哭闹,鸡鸣狗吠都给於氏壮了胆子,她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便弯腰捡起一块半头砖向柴垛的那边砸过去。是两只腚对腚的狗正紧紧贴着,狗被砸得“嗷嗷”的两头相挣,露出粉红细长的生殖器。
一只黑色高大雄壮的传统狗,杂交了於氏家的泰迪妞妞。这下可是惹了祸,於氏岂能善罢甘休,趁着姚村的人还没有出去干活,她要从村西骂到村东。她要把不堪的辱骂亲自送到欺负她家泰迪妞妞的狗的主人耳朵里,一直骂到那狗主人从牛B里出来为止。
姚村里人陆续从院子里出来了。福海问又在骂啥?她说:“一只杂狗欺负了她家的泰迪妞妞,你说气人不,太欺负人了。”
福海说:“婶子,你那狗也叫泰迪?你看那毛都杂成啥样了,就是一条披毛狗。”
於氏说:“你狗日的像谁说话?杂你奶奶的腿。”
正巧被福海的爷爷听到了,出来嚷道:“福海,家来吃饭,跟个不通人性的瞎嚓嚓啥。”
於氏咬牙骂到,“个老不死的光棍汉子。”
於氏是出了名的烂嘴。园子里少了一颗葱骂,地里少了几穗子玉米骂,她的孩子和人家孩子打架她骂,公婆偏着了哪一个妯娌她骂,且骂起人来脏字从不带重复的,直骂的脸皮子煞白,嘴角起沫,嗓子沙哑。就因这张烂嘴玉坤活着时没少打她。她上过吊,跳过井,喝过假农药(一瓶子酱油),没毒死却差点被灌死。姚村里人说她命硬,死里逃生必有后福。也有人说她那张嘴会毀了两个儿子。
於氏的两个儿子很争气,一个在建筑队成了技术员,一个学修车成了师傅。没有让於氏操一分钱的心,各自领了媳妇进了门有了自己的小家。倒是她五十出头成了寡妇。姚村很少有人搭理她,更没有人知道於氏的名字,只知道她的娘家是北乡附近一个很偏僻的村庄。於氏长的不好,中等个头,走路有点跛脚,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在她骂人的时候完全不顾及了自己的形象,一蹦一跳缺点全都暴露出来了。唯有两只鼓如气球的肥乳却很扎眼,走起路来颤颤忽忽,被姚村的年轻媳妇“啧啧”羡慕着,被村里的一些老光棍汉子垂涎着。
傍晚,那只黑狗的主人总算从“牛B”里出来了。刘孝忠牵着他的黑狗来给於氏赔礼道歉。於氏看见他一手牵狗一手提着一箱子纯奶,心中的怨气顿消一半。
於氏两只胳膊一抱:“早干啥来?我都气一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的脾气。”
刘孝忠说:“不值当的大嫂,不就是两条狗吗。”然后又笑着说:“我今天不来您老人家定会骂上个七七四十九天吧?这不,我把狗牵来了,要不你狠狠打它一顿出出气。”
  听了他的话於氏更加来气,“你说啥?还您老人家,我有这么老吗?你这是骂我!”
  孝忠收敛笑容,连说:“嫂你理解错了,绝对没有骂人的意思,绝对没有骂人的意思。”
  於氏说:“你家的狗这么大欺负俺家这点的小狗,它怎么受得了啊!想想俺都心疼。你这还口口声声说俺“您老人家,”你这不是欺负人是干啥来了?俺这孤儿寡母的。”於氏说罢憋嘴要哭。
  见她这样,孝忠急得搓起手来。他说:“大嫂,大嫂这,这只是两个畜生的事咋能叫欺负呢?这,这不是给你开玩笑的吗!”
  於氏指着她家的狗,“你也看看俺是啥狗?你是啥狗?”
  孝忠欲笑不敢笑:“俺的这只也是名狗,最传统的中华田园狗,是俺儿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孝忠觉得自己可笑,竟然和一个泼妇论起狗来。想尽快摆脱,“要不我赔你一百块钱可行?”说着掏钱。
  於氏“噗嗤”笑了,说:“兄弟说的啥话,嫂子也只是生气,不就是两条狗吗,哪有赔钱的道理,我这人吧耳根子软,就爱听个好话,有你这句就行了。”
  孝忠绷紧的神经弛下来,说:“大嫂不生气就好,谁不知道大嫂是个明白人,以后有啥困难,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言语。”
  於氏说:“真的?到时候俺可不客气,可别烦噢,哈哈哈。”
  “那哪能呢!”孝忠说。
  於氏眼神一挑,说:“不会有人多心吧?”
  孝忠说:“啥意思大嫂?”
   刘孝忠走后,看着他的背影於氏嘴角一撇,“呸!姑奶奶治不了你。”
  於氏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孝忠家的狗呢,对门住着,天天看着,孝忠家的一柴一木,一举一动,家里来了什么人什么亲戚,男的女的,一样样怎能出了她的眼圈?她就是看不惯他与那邱秋叶的眉来眼去。秋叶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家里的,田里的,屁点的事儿都去找他,就像使唤自家的男人一样。
  邱秋叶是刘孝忠远房兄弟刘孝银留下的遗孀。前年,刘孝银得了一场大病说走走了,一对上大学的儿女还没有毕业。当家的不在了,秋叶日子艰难这是自然,可她放着自家的大伯子小叔子不用,偏偏从西头跑到东头转弯抹角来找他刘孝忠,孝忠是什么人姚村的人又不是不知道——人高马大,英俊风流,像戏文里有名的罗成。前村后庄里住着,总能找出那么点风流韵事。媳妇受不了,带着女儿远走高飞,至今没了人影。秋叶隔三差五的往这跑,孤男寡女岂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不知因为什么?近几年姚村渐渐多了一些五六十岁的寡男寡女。这个年龄正是领家过日子的时候,一场病说没又就没有了。坑了钱不说,上撇老下撇小人财两空,剩下的那一个受累不说,精神上才是最清苦的。这个年龄的子女大多成家立业,子女们不愿意窝在农村里过一辈子,有星点的办法都会出去打工,一旦手里有了积蓄便在城市里付了首付买了楼房。
  作为父母,跟着去吧不是,不跟着也不是。再说了五六十岁的年纪,不老不少,也不是让孩子养着的年龄,免不了还是在家安生种地。一年两季,有闲有忙,养上几只山羊,喂上几只母鸡,吃鱼吃肉三天两头也是舍得的。两季庄稼自然是吃不了的,吃不了就卖,有钱有粮倒也踏实。踏是踏实了可精神上空虚。怎么说呢,往年的村庄男女老少哪有舍得离开家的,几代人一起住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热闹非凡。老辈人的说法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可今非昔比了,村子里成了空巢。屁大点的孩子却要去城市里读书,把个好好的家折腾得零零散散。
  於氏的小儿媳妇不愿意住在县城的楼房里,喜欢在家热闹。自家的大院子,宽敞明亮,不用爬高上低,大门一关,洗澡,晒暖,跳广场舞,大衣柜前试穿衣服,冬天的,夏天的,扭着跳着想干啥干啥。想打牌了,院子里摆上两张桌子,大爷大娘,叔婶子一喊,不当大的,块儿八角。输赢都能承受的起,也算给大伙找个玩的地方。男女围在一张桌上,时间长了哪有那么多的正经话要说,说笑间自然免不了带些浑骚。
  一次,云婶子说:“时间真快,转眼又是立冬了,我的厚被子还没有拆洗。”
  福海的爷爷边摸牌边接着云婶子的话说:“嫌冷啊?嫌冷夜里我去给你暖脚。”
  “你个老东西,就怕我那被窝里的骚气熏死你。”云婶子捶了一下福海的爷爷,惹得大家一阵哄笑。福海的爷爷一脸的诡谲,对着众人眼睛一眨,越守着人越能。
  说:“管!能熏死人说明还算不老。来,我闻闻能有多骚?”说着就要往桌子下面伸头,云婶子站起来将牌一撂“和了。”
  此时,福海的爷爷却看见另一张桌子下面的一幕,他确定那是一个男人的手,在青莲婶子的大腿根摸摸索索。青莲五十多岁,温温奴奴的没有云婶子泼辣,越气越脸红,越脸红越说不出话来。那些个闷骚的男人就是仗着她的嘴笨摸一把撩一把占她的便宜。福海的爷爷生气地将麻将一推,说:“这牌没法玩了。”然后转身离去。
  云婶子摸不了云雾,“这老东西今儿是怎么了,犯哪门子驴脾气?”
  老宽这个不光彩的动作正被一旁压水的於氏看在眼里。於氏不会麻将,就是会也没有愿意带她玩的。有时也就凑个人场。见福海的爷爷生气走了,又是在儿媳妇的院子里就给老宽留了脸面。心里骂道:“不是碍着孩子的面看我饶得了你!”
  转头时看见秋叶也在,便狠狠踹了一下趴在她脚下的泰迪狗妞妞。
  “个吊秧子的。”
  於氏好些日子没有骂街了,早上听不到她的声音,村里人反到不习惯了,好像突然少了一只打鸣的公鸡,掐不准起床的时间。
  於氏最近换了一个人似的,她把平时啥不得穿的压箱底儿的衣服隔三差五地换着穿了一遍,花白的头发焗成了黑色,从她身边走过总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儿的清香。经那么细看於氏不骂人的时候还是挺有看头的。
  自从孝忠给她赔了不是,於氏见面都是主动先打招呼,两家门对门地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左一声大兄弟右一声大兄弟,间天的,不是送几个自己蒸的南瓜馅的包子,就是送碗另样的蒸菜。弄得孝忠越来越不好意思,能躲着点的尽量躲着她。
  秋叶最近也往孝忠家里跑的勤了,看见於氏送的东西,心里头再不高兴表面上也是装着不知道。就对孝忠说:“看不出来,自从她走了,你到学会做饭了。”
  秋天的雨一场连着一场地下,瓢泼似的。下的人心烦躁,火烧火燎的着急。眼看着地里的玉米不能收,长了绿毛生了嫩芽。於氏翻打流滚地睡不着觉,她想去问问孝忠有什么办法?
  七点多钟,天还不是太黑。滂沱的大雨漫天的给这褐灰色的天空笼罩了一层胶一样的幔子。於氏推了一下孝忠家的大门,门虚掩着。她看着堂屋里灯光亮着,径直走过去推门,门已经插上了。正想伸手敲门,屋里传出来一个女人“爹”一句“娘”一句的哎呦,於氏第一反应这是秋叶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有点儿压抑,有点儿娇滴,有点儿夸张,更有点儿浪骚。听着就叫人起性。於氏翘脚想看清楚,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射在窗帘子上的影子。影子很大,扁扁的,像过去的皮影,一跳一跳的,合着女人的尖叫,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雨继续下着,姚村成了一片汪,天地混沌,胶一样的灰黑将於氏包裹起来。於氏撑了一把大红色的伞,站在当街的路上,於氏又开始骂人了。她骂着说:“少了一把铁掀,夜里起来放水后,就把铁掀搁在自家的门旁边上,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你说还能有多远的?”
  於氏一边走一边骂,她的声音凄凉委屈,颤颤的带着罗音。透过半明半暗的雨水,隐约看到,她的两条腿明显的瘸了,两只脚失去了重心,趟在沐膝深浑浊的泥水里,一扭一歪,一扭一歪。雨水砸着那鲜亮鲜亮的红雨伞,“砰砰啪啪,砰砰啪啪”淹没了她越来越弱下去的声音。

2019年10月28日 原创首发


作 者 风 采 简 介

☆☆张  涛,女。早年曾在煤矿杂志发表小说《保姆》,小小说《情人节》,诗歌《徐州日报》,词刊《水上新歌》《小小瓜棚架》被谱曲获得徐州市群众最喜爱的歌三等奖。近一年在网络平台发表散文小说多篇,小说《主角》,《槿麻开花》在歌风台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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