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保真（安徽涡阳作家）
1、我在故乡的丝里作茧自缚
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离开我，或者我离开你
我不是神，你也不是仙
惧留孙的那根绳，怎么就绑得难以脱身
封神榜里还有没有一宝，可以砍断这根捆仙绳
花沟、花沟，我一直努力在思索
肯定不是生我的缘故，看看那些被抱养的孩子
就该知道，血，维系不住亲
要说病因和罪过，一定是你哺给我的乳
我知道这样叫不妥，因为它随后就化成了丝
一头连着你干瘪的前胸，一头连着我
我并心甘情愿，把多余的结了一个茧
2016-10-29
2、一生的刑罚
黄淤土一望无垠，谁能阻止它不长“饿不死”
泰山庙里的神仙端坐，却只收取香火
李瘸子望着榆钱，老天爷的馈赠是不要钱
但代价更高。故乡绝对不是一团蜜
不是我要否认它的甜，只是夜深人静
这颗糖块一含进嘴，就会硬成鱼刺，鲠在喉咙。不由要问
娘是亲娘，多糟糕的记性，会忘记暴力
疤，是不痛，却痒到钻心，至今不见挠挠筢
先是肉体，后是心理
一生啊，走不出您的刑罚
2016-10-29
3、苇席
外来的老妇人，骨架裹着粉皮，疯疯癫癫
不懂刻舟求剑，但懂诸水搜遍
凄厉嘶哑的旋风，把生产队的大粪池围在中间
孙子没能喊出，反把四个小伙伴喊入龙宫
那年夏天，我迷上了捉鸟
先是最终没能像鸟一样飞走
幸好有草屋作窝，接受了我这个雏鸟
后是我险些做了第五个水客
急中生智，猛折对方的一根手指
逃上河岸，自此再不与同龄人下水
并一直夹着尾巴做人
我不再偿试，无论外来的，还是土著
非本地父母，花沟能给予的庇护
只能是一张苇席
2016-10-31
4、苦苦丁
员外之城，三百六之众
饥饿的脑子，才能想到一日一作东
饲喂金豆，雕梁画栋上坠落的白鹤
也没能再飞回雕梁画栋
乔长河夫妇，夹着尾巴活命，从没想过不夹着尾巴毙命
苦苦丁养出的是菜青色的命
谁料暮年，一不小心拥有
虽不能像众员外天天酒肉，但餐餐白面馒头可以尽用
女儿进城做了工人，家里的土圪垃房也变成了青瓦屋
生活好了，他还是见不得茂盛的苦苦丁，老婆骂他贱命
这一切的变化，都缘于女儿的俊秀
秋后，他就要嫁给大队长的儿子，为人妇
午间，小丽把饭菜煨在锅里，浇湿灶前火星
又打来汁草，喂饱母猪
她从城里回来后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端起农药瓶
父亲从田里下工归来哭得昏天暗地
母亲没哭，只是来了一句
苦苦丁生出的，还是苦苦丁
2016-11-02
5、口 粮
同是十八岁，王家的女儿是另一番情形
半夜，别人的庭院，拴住自己
拴不住早起人。大扁食第一想到的便是鼠窜
不受过街之打，最好趁早遁形
无奈有条尾巴，逃过他人，逃不过自家人
钢刀，平时最快的钢刀，转身立马折成Z形
你害苦了我们的四个孩子。这是第一句
你不宜出去，我来应付。第二句让他恢复钢性
弹直身体，甩开老婆便走
宝刀入鞘，他怕钝口
三间大瓦屋里，大队长开出条件
上好柏木棺材一口。他连连点头
粗棉一匹，细布两丈。他连连点头
披麻戴孝，扶柩痛哭。他连连点头
另有抚恤一千。他低头
相信王家会给我面子，八百。他依然低头
把大扁食带来的时间，一根根抽进肚
大队长终于憋成炮仗：那你就等人抄家
他呜呜咽咽：不能仅留一窟，冰天雪地乞讨
我年幼的孩子会丢掉性命
大队长的胖老婆，石碾子一样滚进家门
报上消息：你老婆已把一切擦洗干净
你无须再躲藏，也无须再付王家一分一毫
大扁食从王家拉回老婆，这个女人
为自己的孩子留下，八百斤口粮
2016-11-08
6、都是女人
王家女儿生前是只蜂
招牌动作是伴着嗡嗡嗡的飞，招牌声音是伴着飞的嗡嗡嗡
不给其形，便给其声
不管角角落落，借助风，喧哗也要送达
不会让你眼耳同时落空
白天做生产队的畜力，弥补黄牛不足
田间拉犁耙，路上拉马车，谷场拉石碾
晚上还要做早死的母亲，摇纱车、上织机
活着没能挣来一滴蜜，这最后的一蜇啊
又肿了父亲的脸。借着月黑风高
他手拿竹板，举家去了外地，最后不知所终
大扁食的女人，让孩子，先失去母亲，后失去父亲
没有了母爱，父爱这盏灯，也缺了燃油
她的男人心甘情愿被人端走，最后给别的孩子照了明
爱骨肉胜过生命，偏偏看不见的那个人，无法被感动
冬天来临太早，小儿子这棵苗太嫩
还不会说话，便被肃杀；另一小的被人领养
两个大的，跟着饥饿这个魔鬼，学会偷抢
再后来，再后来，一个给了“严打”，一个下落不明
在花沟，那一年走极端的还有一人
她像一头刺猬，将刺，只对准母亲
就在亲娘还在困惑：乖乖女这几天是怎么了
她就去了人间，只把母亲留在了地狱
十八层之一，这一层名曰：小凤死的最有脸
只有小丽不同，她像一个会导演的上帝
让二老从贫穷到富贵，走过两极
人生中收获一次惊喜！只是不知
当一位因“细病”卧床不起，连一碗苦苦菜汤也咽不下
的时候，二老对于这个世界
该爱，还是该恨
2016-11-16
(细病：家乡人对食道癌的一种称呼。食道因肿瘤变窄，所以言细)
7、翻案
说女儿生病，其实去医院
谁都知道，是另有隐情
为爱浪迹天涯
十五岁的孩子再次进入校园
没有爸爸，还是选择做了单亲
每个春节回去，诸类言语
都不绝于耳。仿佛我这个秦人离去太久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只是今年这个渔人换了主角
我可以不再去听消遣，不再去听埋怨
我要说出心声，吐出胸中块垒
对小凤，对曾经的那个
站在姐姐遗体前攥着拳头的少年
见了村人一低头默不作声的少年
我要说出心声，吐出胸中块垒
岂料，他只是来翻案的：当年的冤情
现在就可以证明
2016-11-18
8、祈祷
风把我们托起
风又把我们吹落
风把我们的背影
隐于雪后，一点点拉远
风把我们归落于天边的树林
暮色里引燃，枯叶般一闪
老妇起身，惊鸦一声聒噪
没有谁大于一粒微尘
上帝，我愿屠夫剥去一身皮毛
只为接受规则
落定前，让我存一份私心
允许祈祷、念经和悲伤
2016-1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