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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牙巷萨家往事(下)

 老朱748ib1xkur 2020-09-10

五、三婶婆床头的照片




我的三叔公叫嘉征,在北洋军阀时期曾任国务院主事,后在福建省代理连江县知事。虽然我们都住在同一大院,但 20 世纪 50 年代初他就病逝了,那时我的年龄尚小,对他几无印象,记住的只是给他办丧事时那些纸糊的房子、人力车、箱子。听长辈说,他与两位穿长衫的兄长不同,多是西装革履。他有一部黄包车,有丰富的夜生活,回家总是很晚,佣人常常要等候他回来再关闭三重大门。至于 1963 年方才谢世的三婶婆的一颦一笑我却还能记得。

三婶婆叫陈世贞,娘家祖居在文儒坊,即林则徐母亲的家。

东牙巷萨家第二进的花厅是一座小园林,虽然在我懂事时鱼池早已填为庭院,但花木亭台依然如故。太婆和三婶婆各住楼阁的左右厢房。三婶婆房额“一研斋”三字为沈剑知所书;引人注目的是三婶婆的床头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镶着一张陈季良身着戎装的照片。

陈季良本名陈世英,是三婶婆陈世贞的兄长。俄国十月革命取得胜利后,苏维埃政府决定将沙俄侵占的黑龙江航权归还中国。1919 年“江亨”舰舰长陈世英指挥 4 艘军舰组成北上舰队,经停黑龙江入海口附近的庙街,拟往哈尔滨扩建“吉黑江防舰队”。庙街又称尼古拉耶夫斯克,驻扎着日军和日军支持下的白俄军队。10 月,苏联红军攻打庙街,白俄军队溃退,负隅顽抗的日军被包围在日本领事馆内。因为缺少重武器,红军难以攻克,于是求助陈世英,希望从中国舰队的炮艇上拆借几门大炮。陈世英爽快地答应了,把“江亨”舰的 1 门边炮、“利川”舰的 1 门格林炮及一批炮弹,“借”给了苏联红军。在中国大炮的帮助下,红军迅速攻占了日本领事馆,击毙日军数十人,俘获 130 多人。此即轰动世界的“庙街事件”。

陈季良将军

次年日军卷土重来,通过炮弹弹壳发现了中国军队支持了苏联红军,立刻派出军舰包围了中国舰队,并通过外交渠道提出抗议。最后以中国军事法庭判处陈世英革职“永不叙用”告终,日军无奈地解除了对中国舰队的包围。

“永不叙用”的陈世英后来悄悄更名为陈季良,依然在海军中供职。到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已经高居海军部政务次长兼第一舰队中将指挥官,亲自指挥了抗击日本海军的江阴海空保卫战,率中国海军第一舰队的 4 艘战舰与日本 300多架战机、70 多艘军舰,浴血战斗了两个月零一天,击落敌机 20 多架。1945 年,陈季良因旧伤复发逝世,被追赠海军上将军衔。

三婶婆将兄长照片在床头一挂就是几十年。

抗日战争时福州曾经两度沦陷,日寇踏进三山,冲进了东牙巷萨家,在三婶婆房中发现了这张照片。倘若日寇知道照片中人乃是“庙街事件”的陈世英或江阴海空保卫战的陈季良,那后果不堪设想。

2014 年 11 月 5 日陈季良将军纪念园建成,我再次看到那张被放大了的陈季良照片。




六、我的爷爷奶奶




晚清和北洋时爷爷在北京任“京官”,做的都是“闲差”,每一个“闲差”俸禄都有限,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着黄包车,到各供职的地方“签到”。“北伐战争”后,爷爷回到福州,从此赋闲在家。1953 年爷爷被聘为福建省文史馆馆员,每月领 50 元的津贴。

首批被聘为福建省文史馆馆员的,都是学者名人,由福建省省主席亲自聘任。馆长陈培锟即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其父陈海梅,与之同榜钦点为翰林,有“父子两翰林”的佳话。

从许多长辈那里了解到,爷爷这一辈子生活虽不富有,却很潇洒,这一点和他的哥哥大不一样。他对金钱不大在意,出手大方,乐于助人。

爷爷的毛笔小楷十分漂亮,平日喜欢抄书,所抄的书多为福建地方文献,他还将几百册的抄本命名为“积积室抄本”。他所辑的《林则徐联句类编》收联 147 副,是研究林则徐的重要史料。我看到中华书局出版的《文献家通考》,此书网罗了清初以来文献家 1500 多人,该书“卷二十九”收录的文献家就包括爷爷在内。

奶奶是小脚女人,她和爷爷相敬如宾。奶奶为人本分善良,在封建大家庭里,她是一个柔弱的形象。由于爷爷奶奶恩爱且多子多孙,在亲友子女婚庆时,奶奶总被推为“好命人”,替新人铺床。




七、大姑的亲事




爷爷娶的是罗家女罗秀棫。罗家有些新派。罗家联姻的何家,何公敢家也;王家,王世静、王世襄家也。这些家庭的子女都留学,所以我爷爷也叫我父亲到日本读书。兆珂、兆瑜是我的大姑、二姑,爷爷也把她们送到陈宝琛夫人王眉寿办的福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她们是最早进入女学的萨家女子,是作家冰心的同学。

大姑的婚事颇为奇特,这也和新派的爷爷有关。那时我家住在北京,一天我的爷爷在厕所看到一个小男孩蹲在那里用树枝在泥地上演算几何题,对这男孩大有好感,便决定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他。经打听,这孩子的伯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罗丰禄。

大姑萨兆珂

罗丰禄(1850-1903),字稷臣,他与萨镇冰一样,出身于马尾船政学堂。罗丰禄 1896 年“任出使英、比、意大臣”,由于他尽力维护国家权益,广受国人的敬重,是一个著名的外交家。罗丰禄任使臣时,一等秘书就是他的侄儿罗忠彤。罗忠彤,字筱荷。在异乡,年轻的筱荷爱上了一位英国姑娘。英国姑娘为筱荷生下一个儿子,但未能母以子贵,罗家留下还在襁褓中的孙子,将肝肠寸断的洋媳妇遣送回国。这名混血婴儿就是我的姑夫,大名罗孝斌。

不出我的祖父所料,罗孝斌成了著名建筑专家,他不但参与建设上海国际饭店,还协助茅以升修建了名闻中外的钱塘江大桥。但大姑和他的婚姻很不和谐,两人的生活方式一中一西,天差地别。大姑早餐喜欢稀粥肉松,姑夫吃的是面包牛奶;大姑只喝茉莉花茶,姑夫却要咖啡可可;大姑日落而息日出即起,姑夫夜间精力格外充沛。我曾看到姑夫的一本相册,每张照片都空无一人。大姑说,姑夫爱好摄影,常要求大姑摆出各种姿态充当模特,对此大姑极不乐意,于是姑夫拍的照片全成了空镜头。他们最终分手,20 世纪 50 年代初,罗孝斌移居马来西亚槟城。




朱紫坊萨家大院

八、大伯公和卢厝亲家




最后说说不能让祖屋墙头长草的大伯公萨嘉曦吧。

大伯公算是清朝的官二代,在清末当过河南候补知县、乡试点名官等,对民国之后新派的东西十分抵制,他的房门贴着“西医不得入内”的字条,曾禁止全家使用电灯。清亡后他不问世事,勤于研读,肆力于文章,著有《寄庐文稿》等。

大伯公娶的是杨家女儿,谁知此女过门不久就病逝了,便续娶了她的妹妹。也许正因为大伯公初娶丧偶,所以我的爷爷已经生了我的父亲,而他还没有儿子。我原以为家族内兄弟排行是一一对应的,第一个儿子为大哥的、第二个儿子为二哥的,如此排列,其实不然。比如,朱紫坊萨子安一妻一妾,妻还未生育而妾先诞下一婴,结果此婴排行是二而不是一,他的十个儿子从二哥叫到十一哥,根本没有大哥此人。是否爷爷出于对大伯公的尊重而留出两个虚位?这一点至今还是个谜。杨家姐妹是杨维屏的曾孙女。杨维屏别号湘秋居士,道光十五年(1835)举人,有诗文集《云悦山房偶存稿》6 卷传世。

萨嘉曦是个藏书家,尤其可贵的是他好刻书。《云悦山房偶存稿》6 卷便经他校对刊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连江县的丹阳乡有一个山村,叫萨家村。之所以叫萨家村,是因为这里大片田地是属于一个叫萨幼雅的地主。

幼雅抽大烟,渐渐地家道中落,想到了卖地。大伯公是家族荣誉感极强的人,他想,若地卖给外姓,那么萨家村的名字将难以保留,于是决定把这些土地买下来。我爷爷的店铺早都转手到他那儿,他有购地的财力。

大伯公便请连江的卢姓地主为他打理。为了和卢姓地主拉近关系,决定迎娶卢姓地主的女儿为儿媳,于是卢姓地主变成了卢厝亲家,我也有了叫卢振凤的八婶。从此每年秋后,卢厝亲家就把收来的田租谷物,折合成光洋给大伯公送来。

父亲兄弟和东牙巷孩子们

在如此富贵家庭里,八叔成了玩家,全身上下都穿着绸缎锦衣,是东牙巷萨家唯一“一身软”少爷。他好古玩字画,他的书法、篆刻闻名遐迩,隶书不亚于其父,有人向大伯公求字,大伯公常叫他代笔。风流倜傥的他只可惜多才短命,20 世纪 30 年代因病去世,留下一女。

大伯公和卢厝亲家知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卢厝亲家卖掉了全部田地,搬到福州城里买下衣锦坊一大座院落,进城住下;大伯公也把土地捐献给人民政府。于是他们都成了开明绅士。八婶嫁过来的时候,卢厝亲家为她买个陪嫁的丫鬟,叫秋菊。秋菊对八婶很亲,也称八婶为妈妈;八婶亲生的女儿对八婶却毫无孝心,与秋菊有天壤之别。大伯公与卢厝亲家相继谢世后,八婶生活非常艰难,秋菊远嫁外县,难得回来,但是每次回来,都给孤独的八婶带来少有的温暖。

大伯公善用罗盘,会看风水,选择的墓地均为上上佳域,无奈山地开发,加之遇到盗墓,群坟荒芜破败。2008 年萨承钰诸孙决定,将曾祖父著作《南北洋炮台图说》付梓,同时把他和他的四个儿子遗骨合葬于三山陵园,建成一座祖坟;而东牙巷祖居已于 1994 年在城市改造中拆迁,后代间物化的联系从此由祖居变为祖坟,上辈的故事留给生者的只能是回想。




刊于《闽都文化》2020年第五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

闽都文化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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