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崞县浮世绘丨任晋渝:死鱼

 享道 2020-09-11

死鱼

任晋渝

屋后有人吆喝卖鱼,这是他这月第二次来了。他的声音穿过破碎的后窗到前厅时,我看到屋里的光线暗了暗。母亲从沙发里起身,焦急地冲这边来。沙发陷进去老长时间没反弹起来。我能清晰地追忆起母亲当时高高叫着:卖鱼的,不要走,我马上过来。这会儿我就知道我的事来了,慢吞吞地从那个阴暗地角落出来,看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堆零线,拼揍起来。

我说:要买什么?

白鲢、花鲢都行。

若是草鱼呢?

草鱼刺大……便宜也行。

我接过钱,依旧慢慢往外走。

这人,就不能快些,什会儿也懒瘫瘫,不知道人家不等你?母亲有些愤怒了。

哦,知道了。我拉开那扇走辙的木门出去,随手一带,门在门沿一磕又敞开了。

这是秋天,院子里到处都是落叶。母亲每天都要扫一遍,总也扫不尽。我在想,什么时候把它们一把火煨尽。

夜里下了阵雨,它们湿漉漉的,炭堆上的起了层白霜。我经过时,拿指碾碎了它们。

走到胡同里时,我注意到前排女人厌恶地一瞥。那张凹进去的脸皱成了一堆,仿佛握紧的拳头,随时准备一扔。我并没有忍受这女人冷嘲热讽的心气。仰着头看光秃下来的杨树上那两只老鸟。想,到了冬,它们该死去了吧。这地方鸟实在多极了,路上经常有鸟僵硬的尸体,被经过的车马碾得血肉模糊。这边人己经看惯了这些。他们更在意站在阳光里,袖着手,聊一些无关紧要。他们在墙脚下蹲或站成一排的样子,让我想到近卫军枪毙犯人的镜头。他们中没有谁会想到下一刻即死。我觉得他们就像浮光掠影,一扭头就会被大面积遗忘。

哎,你,过来。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从他们中起身向我走来,指着我说:有钱没,借些。我被他逼的连连倒退。我认识他,他家就在我们那个家属区胡同口。他爸就是十字街修自行车的,他妈是个胖女人,喜欢大嗓门说话,经常会拉住母亲说:你是命苦的,我也是命苦的。我不喜欢她的语气,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她经常挨耳光,不是她男人,而是她儿。她儿抽那东西,每天都哈欠连天。他以前并不抽的。他有生意,开一辆面包车,跑黑出租。有群人包他车,到野地里围胡。就是赌。这买卖好,一次一千,还不费油。那些人虽然对别人挺狠的,但从不短欠他。他有时也参加围胡,手气还不赖。他抽烟。抽自己的,也抽人家的。抽着抽着就觉出了人家的和自己的不一个味。他倒也狠,自己跑戒毒所待了许久,出来后,整个儿瘦成了皮包骨。脾气也大起来,动不动就冲人抡钢链。

我说:没。他摇摇头,别废话,给我买包烟去,阿诗玛。

我没动,论个头我不如他,论年龄我还比他大些。

他把眼一瞪,你哪家的,告我地方,我去认认门。

我一吓,结巴起来:我还要买鱼。

买什么买,顶请我客了。告诉你妈,我吃了。

我不吭气,他不耐烦了,过来便搜我兜。我一把抓住他手腕。他一挣,呐喊:松开!

我没松。他一脚就把我踹到一边:给脸不要脸,真是的。扭身慢慢走。

我坐起来,觉得那身子像干朽的树枝,马上就裂了。大喊:你还我钱。

他扭过脸来,迷茫地望着我:你是在说我么?

我没吱声。

他笑笑:没事我可走啦。回过身去。

我茫然了,手触着了地上一块石头,不知从哪来的勇气,顺手扔出去。

那石头落到他头上,他很惊讶地回头,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许多年后,我经过菜市场,看一个鱼贩很熟练地把一条鱼头重重地打击着,不由就会想起那个死鱼样的身体。

我想,我们其实差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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