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晌午,日头正毒,树上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家里那条老黄狗也热得早早就趴在饭桌底下直伸舌头。周骆驼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心里的愁闷象烧开了的水壶一样煎熬着叫嚣着找不到出口。屋里面老伴的病痛一日重似一日,身体瘦削成了一根竹筷,大热天盖上个厚被子还怕冷,去村诊所吃了药打了几天针不见好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眼看着人就象一棵草一样枯萎了下去。诊所说还是要去县城的医院去看看才好,老伴一听说要去大医院拼着力气说是死在家里也不能去医院浪费钱,庄稼人没有那么金贵,说不定熬过去就好了。算命的说过老伴六十有五有一劫,周骆驼心里有不好的兆头,老伴这一劫左右怕是躲不过去了,这些年国家政策好,田地不仅不用交公粮还有了补贴,这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她怎么就没有这个享福的命呢? 住在隔壁的憨子又贴着墙根的阴凉处蹭过来:“骆驼叔,婶子的病好些了没?” “好什么好,怕是熬不过今年底了”。大伙都说憨子不是个很灵醒(聪明)的人,眼下他就很没有眼力劲地往前凑。周骆驼烦闷得很,话一出口,心底的那把水壶烧开的水溢了出来,烫得心脏缩成了一团,脑里有个声音在跳来跳去:刚翻做的新房子眼下还欠着帐,老伴这病却不见好转,去大医院肯定要一大笔钱,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我看婶子的病不能再拖了,越拖越重,还是得赶紧想法子送大医院去”憨子进屋里转了一圈,屋里暗沉沉的,憨子看到躺病在床上的那个人脸若黄纸,屋里面弥漫着一股沉闷腐旧的汗馊气,赶紧退出来。 “大医院,进了大医院,钱就象纸一样,住得起吗?”周骆驼叹了口气,憨子说得这么轻巧,进了大医院花钱象流水,到时病没治好钱也白搭进去,这身上的债怕是一辈子还不完哩。 “驼叔,你当初就是不听劝,要是去年交了医保就没今天这事了吧,说不定婶子的病经大医院医生一看早就好了,当初我是怎么说的……”。 提到交医保,周骆驼赶忙象筷子夹面条一样,拦中一夹,陡然截住了憨子的话头,抱着一丝不可能的希望:“憨子,我现在交这医保还来得及不?” “来不及了,每年医保要头年的9月至12月提前缴,现在早就过了大半年了,当初我是怎么来说的,这交医保又简单又方便,手指一按就行了……” “手指一按这么轻巧,该不是骗人吧?”虽然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但憨子说得太轻巧。虽然人实在,却有个说话啰嗦的毛病,一件事不一百遍也要反复唠叨个九十九遍,是颗花岗石都要被他的车轱辘话辗成碎渣,偏偏他自己还不觉得。要放在以前,周骆驼肯定会将憨子的话当成耳边风,可今天他的话象救命稻草一样,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烙在了他的心坎尖上。 “骆驼叔,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憨子提起来这事又来了神,他脑海里仿佛象电影慢镜头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丝枝枝末末,树上的知子仿佛也停止了叫声,屏声息气地听憨子提起年前的那件事。 憨子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太阳妩媚得象涂了胭脂的新嫁娘一样,红彤彤暖洋洋。村口来了一群身穿税务制服的年轻人,他们热情地向每一个路过的村民发放医保缴费APP宣传册,细心的指导大家怎么下载税务APP,如何缴费。憨子本是上前去凑个热闹,却被一个年轻女孩讲解听得入了迷,他不由地上前去将心里的各个疑点问了个七七八八反反复复,那个女孩脸上却很始终带着和煦的笑耐心地一边解答一边示范。憨子看到APP显示出他缴纳的医保费信息时,终于放下了心头所有的顾虑,热心地向村里人示范起来,憨子回过头时,还看到年轻女孩微笑着悄悄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自那以后村里人有不清楚的就去找憨子:“憨子哥,你帮我查查看,我医保是不是交进去了?”年纪大点的老人不会用智能手机,总是找憨子帮着用手机缴费,憨子几秒钟搞定不说,还主动截个屏发给老人的儿女让老人放心。大伙都说憨子表面上看着憨,脑袋瓜子可聪明着呢,自从学会了用APP,大伙再也用不着花大半天功夫跑到镇里排队缴费了。 然而憨子提到的APP,到周骆驼面前就象车子拐进了岔道,憨子还没来得及握紧方向盘,周骆驼就拐弯转移了话题。其实,周骆驼以前也是交过医保的,只是交了两年后,周骆驼就有些心疼起来。周骆驼本名叫周平财,六十年代生产队大集体时期,周平财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做事积极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偏偏性子倔,平时还好争个死理儿,也不知哪个气急说了一句:“你就是个骆驼”。慢慢地“骆驼”这个名字就传开了,日子一长,连周骆驼自己都听顺了口,周平财这个稍嫌平淡的名字从此退出了周家庄的历史舞台。 周骆驼与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睡一觉就好了,虽说这交医保的钱不多,可是这钱也是一个个流着汗挣来的不是,一年到头去药店的次数一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医保根本用不上,这钱可不就是白交了?有了这个小心思,后面几年,村里再怎么动员,周骆驼也不愿意缴医保了。在省城打工的女儿梦红倒是打电话回来劝过几次,周骆驼嘴上答应得干脆,转个背就将女儿的劝告扔到了旮旯里,如果能被轻易说服,周骆驼就不叫骆驼了…… 只是这千算万算,没算到身体一向很好的老伴这病来势汹汹。老伴这次住院的花费,怕是节省再多的医保费也不够。哎,只能怨自己不听梦红的劝,眼皮窝子太浅。老伴跟自己吃苦了大半辈子,不能眼睁睁着看她走路,到时梦红怕是要恨死他这个当爹的呀。只是梦红这几年刚盘下一个小店,还欠着银行的贷款,老伴的病还得瞒着梦红。可是眼前这大笔的住院费,要怎么筹呀?…… “唉,梦红一直劝我交医保,可我偏被猪油蒙了心,这下可么办呀?”想到自己以往打的这些小算盘,周骆驼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骆驼叔,你不要急。”憨子眼瞅着周骆驼低着头,背向下弯得更深了,心里有些不好受,难得的关上了话匣:“骆驼叔,我屋里还有两千元钱,你先拿去用,钱还不够的话,我帮你跟大伙说一声,都帮你凑一凑,婶子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还有,马上又到九月份了,再交医保费,我第一个帮你缴”。 “哎,我是后悔早不该不听你的劝,现在吃这大亏。”周骆驼心里五味杂陈,但体内那把烧得呜呜直叫的水壶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向外喷着热汽。无论如何,老伴的命要紧,欠下的帐只能以后想法再去还了。 憨子正打算回家去取钱,一直瘫在饭桌底下睡觉的老黄狗猛地爬起来突然朝门外剧烈地狂吠几声,过了一会儿扭着欢快的尾巴轻吠着向外冲去。隔壁屋檐绿色伞角一拐过来,露出的是梦红那张晒得红扑扑汗津津的脸,是梦红回家了。 “憨子哥,得亏你跟我提起,我爹真是老糊涂了。”梦红好半天才从里屋出来,顾不上床上老娘还在虚弱地说不要去医院乱花钱,梦红眼眶发红,语气哽咽地朝周骆驼发火:“我再回来晚些,我娘的命怕是要送在你手上了”。 周骆驼在大伙面前倔了一辈子,偏偏在梦红这儿没了脾气。他自幼丧父,跟着瞎眼老娘长大什么苦都吃过,年近四十才成家。偏偏婆娘身体不好,这辈子也只生育下梦红这个独女。虽是穷人家的女儿,自小也是当着眼珠子来娇贵。这几年眼瞅着村里的新房一栋又一栋的竖起来,去年也压紧牙关将房子翻了新,满心盘算着梦红能招个上门女婿,老了有个依靠。眼下面对梦红气呼呼的指责,周骆驼也只好无奈地搓着那双爆满粗筋的老手:“这不是没办法吗?去年刚建了房子手上没有这么多钱,再说你娘也打死打活不肯去治。” “我娘不肯治你就眼睁睁地等着她病死?手头上没钱,你就不能打个电话跟我说,再说现在还有医保,治病能花多少钱?”梦红又生气又难过,泪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后,终于叭嗒叭嗒断线似的掉下来。 “医保,我没有交!”提到医保,周骆驼心虚极了,他缩起了肩背,做好了迎接梦红疾风暴雨般的怒火控诉。 “就知道你舍不得去交,我早就交了。以前每次回来之前我就去镇上交了”。梦红看到老爹那佝偻的背影,又有些心酸,心里火气不觉下降了许多。她恶狠狠地呛了一句返身进屋收拾,留下周骆驼一脸困窘地站在原地,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憨子,梦红说她交了医保,不是我听错了吧。” 憨子还没来及答话,梦红的话又象机关枪一样从里屋扫射出来,却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火星四溅。“谁不知道你性子倔呀,我一直叫你交都没有交,我要是让你晓得了你还不找人退呀,我敢让你晓得不,你是不到砧板上不晓得痛……” 在梦红一阵又一阵的数落声中,周骆驼心里那把热腾腾翻涌的水壶却意外地消失了,他那颗这些天一直高高吊起的心脏现在总算安全着陆,就象失足从高处跳下来的人意外地踩到了坚实柔软的地面。 “还有憨子哥,你一直提到一个缴费的税务APP,我去年就是在手机上交费的,再也不用特意跑回来缴费,真的方便多了。”说话的功夫,梦红已经麻利地收拾好衣物走出来“网约车已经等在村口了,得赶紧收好东西送我娘去医院。憨子哥,多亏你在网上跟我提娘生病的事,这次真的多谢你哩!” “乡里乡亲的就不要客气哩。我还没谢你上次在省城帮我带的药膏呢?”憨子被梦红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扭头对周骆驼道:“骆驼叔,梦红真是聪明,我上次就提了一下,她就用APP交上了,有了医保,婶子治病就花不了多少钱,你也不用发愁没钱。哎呀,骆驼叔,你别站着发愣呀,赶紧的,我得帮你将婶子背到车上去……” 周骆驼怔怔地看着梦红和憨子你一言我一语,插不上半句话来。门外的知了也停止了聒躁的叫声,一股清凉之气从地底下泛上来,让整个屋子都变得凉快了许多。他心里想着谁要再说憨子不是灵醒人他第一个要站出来反对。眼前晃动着憨子那张乐呵呵傻乎乎的笑脸,第一次觉得憨子的话格外地悦耳,格外地好听…… 刘君霞 疏于思考,拙于动笔。一面在平淡的生活中学会知足常乐,一面在内心深处向往着诗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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