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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大娘——选自《故乡》

 印象黄陂 2020-09-13

  

文 | 图:稻田明月(蔡店)

家乡依然是家乡,却全然不是我日夜思念的故乡。

故乡郭岗,本是一片庞大的古建筑群,依山而建,坐西朝东。几十个花岗岩雕花大门,依次排列,随形就势,错落有致。每个大门里面是一条很深的巷子,巷子里面有天井,有院子。天井旁边有人家,院子周围有住户。

不仅每条巷子前后相通,而且巷子之间都横向相连,这样,居住在巷子里面的百来户人家,家家相通,户户相连。每个族人都不会介意别人从自家屋里穿堂而过,自己也从别人家堂前走的坦然,因此,除非特别情况,绝不关门闭户。

当然,这样的整体建筑设计,并非只是为了族人方便串门,而是为了防盗防火。

如果某个月黑风高夜,某个大门口有强盗(古代常有),打更的人就会及时发出信号,全村的人就会通过四通八达的走廊,来到案发大门口,集中力量对付强盗。如果哪家不幸失火,村民也可以及时从四通八达的过道赶来救火。正是由于这样的设计,本族有效地避免了天灾人祸,世代人财两旺。

故乡 · 蔡店郭岗

等到我记事起,巷子之间的横向通道大都封闭了,但我们还是可以从某个大门进去,穿过深深的巷子,来到后头岗。也可以从后头岗某个大门进去,穿到大塆门前。或者从北头门进去,穿秦越汉,突然穿越到南头门。

对于童年来说,这样的古建筑群,简直就是一个重重叠叠的大观园,一个妙趣横生的迷宫,其乐无穷。

那时村里同龄的孩子,随便一约就是十来个。有多少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做捉迷藏,抓敌人的游戏,穿梭于家家户户,玩得忘记自己。

我们可以躲在人家的厨房里、柴房里、床下面,等待小伙伴来找。有时甚至撞见大妈大婶坐在门旮旯的马桶上,也互不介意。直到各家的大人们忙完各自的夜活,喊着各家的孩子时,我们才意欲未尽,依依不舍的各回合家,各找各妈。

童年的我,从来不曾想过,几百年来,有多少代人居住过这里?他们有怎样的故事?怎样的命运?怎样的生和死?长大了,听到有关他们的遭遇,往往是唏嘘不已。可见我童年的那点快乐,只不过无心无肺罢。

故乡 · 蔡店郭岗

所有的大门巷子之中,我走得最多的是叫院子门的巷子,单单是挑水,从村前井边走到村后山岗,从十几岁走到二十几岁,反反复复不止十年。

蒋大娘就住在院子门里,进门巷子右边第二家。她家地势较低,屋内潮湿且比一般人家更破败。院子门里共居住十几户人家,若关上前后大门,便自成乾坤,别有洞天,这也算是郭岗庞大古建筑群的一个单元吧。土改前这个院子里应该是居住着一个大家族。

蒋大娘一贯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独自砍柴挑粪挑水。与我相遇时,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张着嘴似笑非笑,却从不说话,有点吓人。村里有人喊她蒋疯婆,也没见她搭理。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喊儿子国国的声音——

“国——国呐——”

歇斯底里的喊声,突然划破山村的宁静,悠长的尾音在空气中穿行,久久才散去。高雅的普通话口音夹杂着汉腔,在这偏僻的山村,显得格外另类。

故乡 · 蔡店郭岗

听过母亲的喊声,听过大妈的喊声,听过大婶的喊声,虽各自不同,但都是纯粹的农妇之音。蒋大娘的喊声音质很美,却是一种凄凉的美,一种自暴自弃的美,似透着千年忧怨,直刺人心。

这喊声,大概是我听到她的唯一的声音,也因这喊声,让我久久不忘。

几十年后,才从乡亲那里听到有关她家的只言片语。

新中国成立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在“保家卫国,抗美援朝”的号角声中,几十万中华儿女组成志愿军,跨过鸭绿江。

史料表明,朝鲜战争是近代战争史中最残酷的战争之一。大批中华英雄儿女前仆后继,急需补充大量兵源。国内援战情绪高涨,著名豫剧演员常香玉全国巡演,为抗美援朝,以一人之力,义捐一架战斗机。

故乡 · 蔡店郭岗

在这样的国际国内形势下,出生于蔡店郭岗的二十多岁的青年——郭家德,放弃市内优越的稽查大队工作,毅然报名参军,通过简单的军训,就向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奔去。

联合国军队的流弹飞机,战场上的尸横遍野;战壕外的冰天雪地,心中里的满腔热血。

中朝边境线上,郭家德在军令状上写下自己名字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幸运的是,朝鲜战争此时进入尾声,很快,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在志愿军强大的意志下,逼到了谈判桌上!

凯旋归来后,因为这样的思想表现和经历,地方政府委以重任——郭家德任职武汉市公安局,一时实权在握。

故乡 · 蔡店郭岗

衣锦还乡时,郭家德身穿制服,腰别盒子炮(手枪及子弹合),背上插着大马刀,骑着自行车,威风凛凛。

好事成双,新婚之妻是武汉歌剧院年轻漂亮演员!

乡亲们为之荣耀,家乡沸腾了。

后来,有许多精通世务的乡亲,攀亲带故,以各种借口,找到省城,乞求郭家德解决子女就业和各种利益纷争。武士出身的官员往往义气感情至上,大笔一挥,公章一戳,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


故乡 · 蔡店郭岗

不识几个字的郭家德,对于官场心计,根本不具自辩和还击之力。六十年代末,举家被发落原籍,其时,大儿子刚读初中,小儿子刚上小学,还有一个咿呀学语的女儿。


他们必须瞬间丢掉所有的优越感,投身陌生又繁重的农活之中,而最具杀伤力的,是来自全社会的监视和歧视。那些曾经得到他家好处的人,对他家唯恐避之不及。这些,对于一个经常站在舞台上,面对灯光和掌声的歌唱演员来说,无疑生不如死——她崩溃了!

童年的我,根本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随着小伙伴们称形若乞丐的蒋大娘为疯子婆的记忆,成为我巨大的精神负重,挥之不去。

故乡 · 蔡店郭岗

有人说,每个疯子都是一个折翅的天使,每个折翅的天使都有常人没有过的经历。

记忆中的蒋大娘,从不骂人,从没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她只是不停地、孤独地、默默地做着农活,在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偏僻穷困的山野,留给世界的,是衣衫褴褛,是蓬头垢面,是行尸走肉。

她高雅的灵魂早已抽离其身,飞扬到歌声曼妙的天国,抛下这副活着的生命,迎接命运的折磨,贫穷的饥饿,世俗的眼光……她早已不屑涂脂抹粉,不屑与人交流,更不屑与人争执。

童年及青少年的我,经常看见一个满口纯正汉腔的高大帅哥,出入蒋大娘家。压根就不认为他就是蒋大娘亲生大儿——华,私下总以为,这个下放知青怎么还不回城?

故乡 · 蔡店郭岗

记忆中,华浓眉大眼,皮肤白净,头发有型,即便是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潇洒帅气;即便是干着肮脏的农活,身上也是干干净净。他总是独来独往,见人远远地微笑,不轻易靠近。这微笑,在我眼里,带着几分怯意,带着几分傲慢,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小儿子——国,是这个家庭命运突变后,所受到的打击创伤仅次于其母亲的人。

刚上学的年龄,正是需要社会教育和家庭关爱的时期。他无法理解,社会为什么突然地,对他关闭了所有的笑容和恭维。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突然失去了心智,对他封存了所有的春天和阳光。

如果说哥哥以一己之愿,依然固守着这个家庭曾经的辉煌和荣耀,那么弟弟,则毫无与现实讨价还价之力,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富贵的鳞片,甚至被比他小的孩子欺负。

而我最敬佩的,是家德叔。从他脸上,读不出战争的残酷,读不出权势的威严,读不出落魄的颓废。他依然大声说话,大力干活,曾经的刀光弹影,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从不提起,用农民的本色,把所有的过往,涂得看不见底色。

故乡 · 蔡店郭岗

如今,家德叔早已作古。也许是上天的怜惜吧,蒋妈妈依然健在——已是九十四岁的高寿老人。她的孙儿,成长为高大帅气、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有时想,蒋妈妈的崩溃,固然是精神受到无法承受之伤,而在潜意识里,有一种意志被激发。这种激发的意志用一种混沌麻木的状态来保护着主人,让那些眼光的刀,语言的箭变得失去目标。

在不可抗拒的外力面前,不与命运正面交锋,而是用抽离的方式,以颠形象傲视人生,以疯姿态戏弄命运。于是,她才能活到今天,怡享晚年。这样看,她战胜了命运。

故乡的草,依然青秀了又枯萎。故乡的树,依然茂盛了又叶落。秋风一年年地把枯草与落叶,卷入尘土,然后冬雪来覆盖。我也终究会成为这里的一把尘土,沉埋在郭岗卑微的历史之中。

只祈祷,世界不再有人为的灾难,人间不再有折翅的天使。

本文作者稻田明月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稻田明月,出生于蔡店郭岗,定居黄陂前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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