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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小说】王晓华《阿霞》

 写乎 2020-09-14

 【作者简介】王晓华,女,羌族,教师。中国现代作家协会四川分会会员。在公开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同时作品散见各大网站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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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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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上午,风和日丽。群山深处,一个小小的县城公园里,海棠盛开。阿霞坐在长椅上,看着儿子和儿媳带着小孙孙在草坪上快乐地玩耍,心里美滋滋的,像喝了蜜糖一般。想起自己这几十年囚笼般的日子,阿霞感慨万千。

六十多年前,约莫三岁的阿霞差点饿死。跟在母亲身边跑了一天,她什么吃的也没捞到。黄昏,又累又饿的她直挺挺地躺在房檐下那条又宽又长的板凳上,一动不动。父亲回来,伸手在她鼻子上摸了摸,还有呼吸。急忙去屋旁山地里扯来一把野猪草,丢进铜罐里煮煮,放几粒盐,给阿霞喂上。猪能吃的,人应该也能吃吧!就这样,阿霞活了下来。那时,山上的野菜都挖光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于饥饿。

阿霞的母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平时与人说话,谁也看不出她与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她的确又不正常。明明是狗咬了,却可以坐在门前山路边,撩起裤腿,对人哭诉:“看蛮,这腿哦,是我男人用刀砍了的……”那血淋淋的腿,便惹来不少人同情。家里但凡有点可以换钱的东西,她会想尽办法偷出去,换酒喝。阿霞差点饿死的那天,她却独自偷偷地喝掉二十四小调羹玉米面汤汤。她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是女儿,第三个是儿子。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在她酒后呼噜呼噜的鼾声中,四个多月大的儿子被她活活压死在身子底下。阿霞爹看着唯一的儿子窒息而亡后的痛苦模样,泪流满面,听着屋子外呼啸而过的山风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悲痛欲绝,“我的儿啊,我的儿……”


有一次,阿霞的母亲又偷家里的东西出去,被阿霞爹抓个正着。想起儿子的惨死,阿霞爹恨得咬牙切齿,就用绳子把她的脚捆得结结实实的,用金竹子条条狠狠地打了她一顿。“我叫你偷,我叫你喝酒……”身上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红色伤痕,细细密密,虽伤不了筋骨,却疼得厉害。这唯一的一次暴打没有让她改掉那些坏习惯。此后,阿霞爹不再碰她一下,对女人仅有的一点点爱怜,在这个后来被人们逐渐公认为是“爱说瞎话的疯女人”的一言一行中,慢慢消失。两人最终成了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大半辈子过着分床而居的生活。

在阿霞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笑,那风霜雕刻出许多皱纹的黑沉沉的脸,瘦瘦的,总是拉得老长,让她害怕。母亲总爱偷着喝得醉醺醺的,悄悄躺在屋外坡地里的玉米秆堆堆里,睡大觉。

 阿霞和山里其他孩子一样,从小就很勤快,会干多种农活,很惹人喜爱。一天晚上,寒风呼呼地刮着,从屋子边窜过去窜过来,发出吹口哨般的尖叫声。那声音让六岁的阿霞毛骨悚然。漆黑的夜里,仿佛有一个个鬼魅在屋外盘旋。父亲写了一个字,教两个孩子读了十遍,“明天早上,你们两个把这个字读给我听。”

早上起床后,耳边风声犹在,字怎么读阿霞全忘记了。而大三岁的姐姐读出了这个字。

“记不到字的笨娃儿,让你姐读书去。”从此,阿霞成天在家干活,成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姐姐虽然只读了小学,但在阿霞心中,她是那么的有文化。阿霞羡慕不已。

 到了农村姑娘该找婆家的岁数,经人介绍,阿霞去一个陌生男子家相亲。介绍人带着阿霞走了二十多里山路,从山上的家到达当地公社小街时,快晌午了。在街头,阿霞未来的大叔子躲在路边一颗高大的核桃树下,不停地翘首张望。当他看见介绍人后,按照母亲地吩咐,悄悄往家跑。“来了来了来了……”跑进长长窄窄的老街尽头的小屋,大叔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着。屋子里,阿霞未来的婆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搓着手,不停地在床前走过来,走过去。“咋办呢?咋办呢?”床上躺着一个清瘦的男子,醉得死猪一般,不省人事。“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快,快把老幺藏床底下。女娃子进来看见他这样子,这门亲事就又吹了!”婆婆和她两个子女一起动手,将那男子抬起来,放在床前地上一块木板上,再一起使劲,把木板一点一点地移到床底下,将毯子吊在床边,遮住床底,放下蚊帐。

这会儿介绍人和阿霞已经到了。未来的婆婆满脸堆笑地上前拉着阿霞的手:“快坐,快坐。这女娃子啊,长得真俊!”介绍人坐下喝了一口茶,“阿霞可是我们那儿最好看,最能干的姑娘。和老幺要是成了啊,那你们家老幺这辈子就有福气了哦!”阿霞低着头,脸一下子红了,就像三月刚刚盛开的娇艳的桃花。“老幺刚巧有事出门了,不在家。不过,明早肯定回来见阿霞。”婆婆笑眯眯地说。她拉着阿霞的手在屋内每个房间里转了一圈。“阿霞,老幺这小子读过初中,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勒!他爸死时,他才三岁,全靠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这小子长得像他爸,高高瘦瘦,一表人才……”

阿霞悄悄看了看婆婆,“一个女人守寡多年,独自把三个孩子带大,真不容易啊!”这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小巧玲珑,额头、眼角居然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皱纹密密的,细细的。而她的笑,那么亲切。


阿霞在街上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悄悄地瞟了一眼那个“刚刚回家”的老幺。那家伙坐在桌子边,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瞅着阿霞傻笑。阿霞脸一热,羞涩而慌乱地低下头,和介绍人回山上了。

“读过初中的人,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阿霞爹这样想。于是,在介绍人地撮合下;在一阵鞭炮声中;在邻里嘻嘻哈哈的贺喜声中;在那个寒风萧萧大雪飘飘的冬天,老幺成了十六岁的阿霞的上门女婿。那时候,未成年的阿霞不懂爱情,不懂婚姻,更不懂得该如何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一生相伴。媒人介绍张三,张三就是阿霞的夫君。若媒人介绍李四,那么,跟随阿霞一辈子的,也就是李四了。当时农村女子的姻缘,大抵如此!运气好的,遇着个能干男人,幸福一生;运气差的,碰着个孬的,劳累一辈子。

婚后的阿霞,跟她男人去赶集,在弯弯曲曲而狭窄的山路上,总是一前一后,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到了宽点的公路上,总是一个在公路左边走,一个在公路右边走。阿霞腼腆地说:“我才不好意思和他走一路勒!”阿霞渐渐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不仅是他长得帅,而且有文化,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和毛笔字,还会乐器,笛子、二胡,他都会摆弄。他唱的歌更好听,音韵铿锵,动人心魄。农闲时,每到黄昏,阿霞家院子里满是姑娘小伙子,他们围着老幺,听他唱歌,看他吹曲儿。

阿霞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女婿。叫他去犁地,“爹,我没有犁过地,不会勒。”叫他去抬树,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把树抬在了肩膀上,两条瘦腿直打哆嗦,迈不开脚步。还有一次,老幺心情不好,四顾无人,张嘴就骂阿霞:“娼妇儿子你个瓜婆娘……”谁知正好被阿霞爹听见了,他怒气冲冲地冲出屋子,“我叫你骂婆娘!”阿霞爹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老幺的衣领。另一只手“哐哐哐”就是几巴掌,打得老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不敢再骂一个脏字。“啥农活都做不好,就喜欢喝酒,睡懒觉,还骂我女子。有文化有屁用,能当饭吃?”

 婚后第二年的冬天,老幺在山上实在住不习惯,就撇下老婆孩子,独自溜回了娘家。阿霞只好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大女儿,去婆家居住。一路寒风萧萧,大雪飘飘。风雪中,阿霞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大雪堆积的窄窄山路,又湿又滑,阿霞背着孩子在风雪中艰难地前行。

阿霞的婆婆在街头拐角处有四间瓦房,呈T型,房子后面、左前方、右前方与邻居共用一扇墙壁,仅剩一方可以出入。可以出入的那三间房,婆婆和两个子女已居住。阿霞他们就只能住最后面的那一间房。没有出入的路,又不能像小鸟一样从天而降,就只能从别的房间通过了,极不方便。更糟糕的是,这间房有一半是天井,每当下大雨,雨水哗啦哗啦从天井往下淌,煮饭都没地儿。寒冬腊月,天井里风歌雪舞,一家三口日子就难过极了。

  “你个懒东西,跑回来干啥?”婆婆看着老幺,笑眯眯地骂道:“山上少不了你一口饭吃,跑回来吃什么?”老幺上前,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他妈的肩膀撒娇:“反正我不回去了,恼火得很,天天干活,我才不想累死在山上呢!”婆婆看看阿霞和孙女儿,笑容没了,分了一撮箕麦子给她们,“这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阿霞接过麦子,看着婆婆铁青铁青的脸,怯怯地问:“这么点麦子,咋够吃一年啊?”婆婆甩过冷冰冰的话来:“生个丫头片子,有功劳?你山上娘家有粮啊……”话未说完,人已远,给阿霞留下一个瘦小的背影。

每天,阿霞早早起床,去种自留地,洗衣服,砍柴……然后才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也许是太累,也许是吃的东西太少,阿霞瘦得皮包骨。有时,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在漆黑的夜半,阿霞就去生产队的地里,偷偷刨点红薯土豆之类的东西。黑夜里,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阿霞一次又一次地惊吓出一身冷汗,仿佛总有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似的,可猛一回头,漆黑一片,啥也没有。只听见一种叫“鬼灯官儿”的鸟儿在叫,“咕儿咕,咕儿咕---”声音扯得老长老长,如同鬼嚎。虽然阿霞不想让自己和孩子饿死,可她更怕被人抓住后游街示众,披上一个贼名。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聪明,她从没有被人逮住过。


 

那时,山区农村读过书的人极少,阿霞丈夫是初中毕业生,算是相当有文化的人,当了队里的会计。既免去了他干农活的苦,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转。

责任田包产到户时,一家大小已有四人。阿霞带着两个孩子,总有干不完的活。农忙时大多半夜睡,四更起,忙了做饭洗碗忙喂鸡,忙了洗衣扫地忙背柴,忙了种田种地忙着卖点自己种的蔬菜,贴补家用。累是累了点,却再也不挨饿了。

赶集卖小菜时,谁也不知道阿霞用的是什么方法,这边称完几斤几两菜,那边嘴里就准确无误地说出该几角几分钱。那心算能力啊,特别强!哪像没有读过一天书的农村妇女。就连多年后读大学的儿子试着和母亲比算账,也输得一败涂地。

阿霞丈夫,仍然爱睡懒觉,不分农忙还是农闲。邻居总能听见阿霞一次又一次地叫:“起床啰,起床啰……”一直也没人回应。阿霞提高嗓门儿:“饭都凉了,你到底起不起来?”阿霞喂完猪,放完鸡,去山上砍回一背柴。老幺还没有起床。阿霞走到床边,压低了声音:“砍老壳的,再不起来的话,老子学隔壁婆娘,一盆冷水给你倒热被窝里,看你起来不?我去耕地了,快点起来吃饭,吃完也来地里帮帮我。”无论什么农活,一天下来,老幺做不到阿霞的十分之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命吧!阿霞绝不唉声叹气。

条件好点时,阿霞不再卖鸡蛋,把鸡蛋留着,天天早上亲自给老幺冲一个鸡蛋花,差孩子送到他床前。没人知道,不漱口就坐在被窝里喝掉一碗蛋花,是什么滋味啊?这连孩子也享受不到的特权,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也许是阿霞太能干了,也许是阿霞始终认为自己的男人有文化,干农活不行就算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阿霞都亲力亲为,逐渐,她成了远近闻名的能干女人。而老幺呢,人越来越懒,坏习惯也越来越多:抽烟、喝酒,酒醉后就骂人,甚至打人。每到赶集的日子,狐朋狗友弄一屋子,也不管家里有没有吃的,当着客人的面大声叫喊:“老婆,弄几个菜,哥们儿几个喝喝酒。快点啊!”说着,就在他母亲屋子里把桌子摆开,屋子里男男女女叽哩嘎啦嘻嘻哈哈乱哄哄的。大多时候,阿霞发愁:咋弄这菜?咋买那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街上的每个小摊贩那里,便常有了阿霞赊烟赊酒的身影。

阿霞每年养几头猪,宰猪卖肉后,钱都还了赊账。家里只留一头过年猪,年前宰杀后腌成腊肉。有时阿霞做好肉端到桌上,孩子和阿霞筷子一伸,准备挑点肉吃,老幺拿起筷子,“啪,啪,啪。”把三双筷子全打开。“这是下酒菜,知道不?吃你们的饭。”阿霞眼睛红红的,“这么冷的天,娃儿你也不给吃。”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啪嗒啪嗒泪水,滴进碗里。风从屋顶呼啸而过,经过天井时,不断地往屋子里灌,阿霞打了几个寒颤,浑身上下感觉冰凉冰凉的。


 

阿霞爹爱穿黑色长衫,头裹黑色棉布长头巾。他曾到阿霞家去过两次。每次去时,过夜都得到邻家借宿。他实在看不下去:四个人挤在一张木板搭的床上,女儿在天井里煮饭,日晒雨淋。他就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在小街边为女儿买了一座宽敞的旧房子。

阿霞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她种地喂猪,采桑养蚕,种田卖米……这个勤劳而淳朴的农村妇女,靠自己的双手,亲自攒钱给孩子交学费;亲自买布为两个孩子缝了书包;亲自把蹦蹦跳跳的孩子送进了乡小学。她语重心长地说:“娃儿们勒,珍惜这读书的机会,只要你们有本事,考起哪儿,我就供你们到哪儿读书。再苦再累妈也不怕,一定供你们读书。”

阿霞爹偶尔去阿霞的新家,每次呆不了两天就会走,因为他始终看不起女婿的懒惰。在他眼里,懒惰是最可耻的行为,何况自己一次都没舍得骂的乖女儿,如今却叫这“臭嘴”男人来作践!眼不见,心不烦。阿霞爹选择跟大女儿生活,把老太婆分给了阿霞。不久后,苦累了一辈子的阿霞爹,还没等到享福的那一天,就病死了。从那以后,在阿霞家附近的公路上,人们便经常看见一个身穿蓝布长衫,裹着白布长头巾的老妇人,喝得醉醺醺的,酡红的脸,半眯着眼,背上用背篼背着一床破棉絮,来来往往。

阿霞的母亲,始终还是要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换酒喝。她一回到家里,鸡下的蛋,没了。柜子里的各种粮食,越来越少了。每天,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老幺就开始边喝酒边骂人了,“你个老东西,枉披了一张人皮!不做贼你就心慌。看你把老子偷得穷啵,你个老……”老幺的骂声,让阿霞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却无可奈何。阿霞端起碗,想走厨房里去吃饭,避开那刺耳的骂声。“没读过书,莫家教的东西!讨口子安?哪家的规矩,吃饭端起个碗,到处跑……”阿霞端着碗愣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尴尬地转身,又坐在了桌边,“我妈就那样一个人。你晓得她不正常,你天天这样骂着,这日子咋个过?”每到吃饭时,阿霞就开始泪水泡饭。


有一次,阿霞的母亲又用偷出去的东西换酒喝,酒醉后的她一不小心掉在了高高的田埂下,摔断了一条腿。没事她就杵着阿霞亲自为她做的拐杖,坐在街边,逢人就扯着嗓子哭诉:“二女子不给我吃,不给我喝哦。看我的腿,是我女婿把我按到,二女子拿斧头锤了的……”街边围观的人来了走,走了又有人来。

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年月,谁还克扣老人家吃的?太不像话了!”

有的好奇,“这是谁家的老太婆?”

知情的连忙回应:“哎呀,你咋不知道呢?老幺媳妇儿的妈。”

有人走上前,蹲下,低头仔细看看那腿,“哎呦,可怜哦,你看骨头都给打断了哦!”

人群中,一个女人尖着嗓子说:“狗日的,自己的老妈也敢打,五孽不孝啊!小心天打五雷轰。”

阿霞一边默默地给母亲医治,侍奉着她老人家,一边听丈夫漫骂,“你个老狗日的,哪个拿斧头捶你了的?一天不睁开眼睛说瞎话,你就不安生。老子看你要咋个整人?不要脸的老娼妇,这一辈子,老子叫你整惨了……”阿霞妈天天都会犯那之类的错,所以丈夫的漫骂就日复一日越来越具有狠毒的色彩了。阿霞苦苦哀求:“天勒,你莫骂人了,行不?一吃饭你就骂人,一吃饭你就骂人!左邻右舍的,谁听了不笑啊?你声音小点蛮,也不嫌丢人现眼,书都读哪里去了哦?”那尖酸刻薄的骂声,即使热爱生活的人听了也会沉溺在痛苦之中,觉得生不如死。有时阿霞实在受不了,就这般哀求。


“啥?丢人现眼!老子给你婆娘丢人现眼。你个烂婆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着老幺一把揪住阿霞长长的头发,把头直向墙上撞去。另一只手揪住阿霞的衣领,配合使劲。直撞得阿霞眼冒金星,天晕地转。阿霞双手去护头,想掰开那手,哪有男人的力气大。两个孩子看着,吓得哇哇大哭。有不安好心的邻居站在屋外,静静地听热闹,恨不得打得越厉害越高兴,不时小声嘟哝几句:“打,使劲打,打不死,打跑了也好,看你可恶的老幺嘴嚼。”也有好心的邻居来拉架,从背后拦腰抱住发酒疯的老幺,老幺拳打脚踢,张牙舞爪地想抓住阿霞。阿霞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挣脱后,哭着跑到婆婆跟前告状。婆婆走来一阵好骂:“你个挨蛮刀的,懒得球疼!挨蛮刀的,你就这么打她?没有了这个勤快的婆娘,我看你咋过?”

阿霞全然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婆婆的说教都没有起作用?打架后消停三两天,老幺就又开始了“喝酒骂人生涯”。在家里,老幺就是皇帝老子,无论谁,但凡有半句话不对他的胃口,他就借着酒劲,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愤怒地瞪着血红的眼睛,在屋子里跳着,叫嚣着骂人。他指着阿霞母女:“你们这群娼妇,合起伙来整老子,把老子整得死啵……”手里拿根木棒,乒乒乓乓一阵乱敲,碗碟碎了一地,开水瓶碎了一地,开水混合着碗盘里的菜汁在屋子里流。尖叫声,哭泣声,混合着十里以外也能听见的老幺嘹亮的骂人声,成了阿霞家独有的一道风景。


 

“父在前,子不言……”老幺那些絮絮叨叨的教诲,孩子们都不喜欢,大女儿更是反感。

“你还说吃不言,睡不语嘞!咋个一吃饭一喝酒,你就骂我妈?莫得我妈,等你管我们,我们姐弟俩早就饿死了!”一次,大女儿的这番话一下子激怒了酒醉的老幺。

“和你妈一样,文盲安?读了九念书,饭都倒石板上喂狗了?敢和老子顶嘴!信不信,老子捶你一顿!”

“你书读得好,《物理》学得最好!灯不亮了,你怕电死,让我妈去查找原因,把灯弄亮!开关坏了,调压器坏了,让我妈去拆了,修好……

大女儿话还未说完,站在屋檐下高高的台阶上的老幺,一把揪住女儿长长的马尾辫,扔沙包似的把女儿扔到台阶下院坝里。嘴里开始咆哮:“狗胆包天,敢管老子勒!你个小娼妇……”

疼的龇牙咧嘴的大女儿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一只手轻轻地揉着疼痛的头皮,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父亲的鼻子大骂,“老酒鬼,莫得我妈你只有讨口!乱骂人的老畜生……”

“不准打女子,骂女子。”阿霞急忙挡在女儿面前,防止老幺再来打人。

“女子嘞,你走开,让一下他蛮。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改变他,你咋得行哦!他毕竟是你父亲,你是打也打不赢,骂也骂不赢的。难道你想做一个他那样的人?”

父女俩的嘴皮大战还在继续。


“你们莫骂了蛮,我求求你们勒!老不像老,小不像小啊……”阿霞急得边哭边劝,声音都嘶哑了,也劝不住。阿霞拖不走老幺,也拽不走女儿,在父女之间来回推、拉,反倒累得筋疲力尽。只好坐在屋檐下,任凭寒风吹过来吹过去,看门前长长的垂柳枯枝,蛇一般疯狂地扭动着纤细的腰,伴随着尘土飞扬。

这次父女之战让阿霞做出了一个新决定:将初中毕业,没有考上新学校的女儿送到外地去学手艺。“近臭远香!离得远了,你们父女的感情自然就好了。女子,好好学,把手艺学精。学好后回街上开个门面做生意,轻轻松松挣钱,自己养活自己,一辈子硬硬扎扎的。别学你妈,又苦又累……

曾经,在老幺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中,阿霞无数次想到了死。这种比囚笼里还痛苦的生活,让阿霞将一头乌黑锃亮,瀑布似的长发剪短了,短的让老幺再也就不上手。这种囚笼般的生活让阿霞自杀过一次,喝完整瓶农药后抢救时,洗胃的痛苦夹杂着母亲苍老的容颜在眼前晃荡。为了两个孩子能长大成才,为了照顾年迈的母亲,给母亲养老,阿霞毅然活了下来。

临近新千年到来时,农村面貌焕然一新,家家户户过上了富足的日子。老幺更是一日三顿酒,嗜酒如命。阿霞母亲去世了,酒醉后没有老丈母可骂了。女儿出嫁了,酒醉后没有女儿可骂了。阿霞就成了他唯一的出气筒。一次出门吃喜酒,中午喝了还没有醉过,晚上席桌上老幺接着劝亲朋好友喝,也劝自己喝。不知是喝得太多,还是酒掺假厉害。满身酒气,醉醺醺的老幺回家后,居然没有撒酒疯,倒床就睡。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忙了许多农活后的阿霞几次喊起床,老幺也不理睬她,以为他又在睡懒觉。感觉不对劲时,跑去一看,老幺早就没了呼吸,用手一摸,身子冰凉冰凉的了!


 

阿霞的老二是个儿子,爱读书,勤奋的他没有辜负母亲的培育,在高中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城教高中,便在县城安了家。

时光跨过新世纪的十多年后,阿霞不再忙碌。当春风和着油菜花的清香迎面吹来的时候,衣着整洁的阿霞从乡下到县城里颐享天年来了。许多个周末,儿子开车,带着老婆和孩子,陪着母亲去游玩。在县城里,人们常常看见阿霞拉着孙子的手玩耍,一只乖巧的小狗,悠闲地、欢快地跟在她们身后,跑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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