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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父亲,我想对您说》(中) /李西岳

 我的卧虎湾 2020-09-16
 军旅作家李西岳 网络截图
向东播音

 

老疙瘩出事儿,纯属偶然,可一旦撞上,就成必然,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原理分析,偶然与必然,在一定条件下会互相转换。
话题扯远了,父亲,您耐心听吧。
1972年,老疙瘩出生的时候,您已年届五十了,那年我正上初中,上学的路上,同学讥讽我:“听说你娘又给了生了个小兄弟。”那个“又”字,听着格外刺耳儿,因为我已有两个弟弟了,上边还有个姐,按照一般家庭,有这些孩子,数量就足够了,对于这个晚来的小弟,我从内心不愿接受。您曾带有歉意地给我们解释:“你娘上次坐月子落下了病,再生一个,病就养好了。”那时候,我们还跟爷爷奶奶、叔叔婶子伙在一起过,拢共15口人,也就是在老疙瘩出生没几个月,奶奶就提出分家。常言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么一大家子人,分家是早晚的事儿,可在分家细则上,却有一条不合理的条款,那就是没有老疙瘩的秋粮,奶奶解释的理由,因为老疙瘩是秋后生的,生产队没分他的秋粮,母亲曾提出反对:“这么说,老疙瘩就该饿死呗。”被您踢了一脚:“老娘们儿家,一边儿待着去!”在奶奶面前,您是大孝子,没母亲说话的份儿,这是您一贯的作风,我是做了见证的。一家分成三家,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没外援,再加上母亲长年生病,日子相当拮据,老疙瘩就是在这种生活环境和经济条件下养活的,长大的。
1975年,我高中毕业后被学校推荐到公社海河指挥部当宣传员,在当时那是个“肥差”,不仅每个月挣16块钱的工资,每天还记着整劳力的工分,一年下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有了明显好转,可到了1976年底,我却要当兵,其实,也是您的意思,头一年,我还在海河工地上,您就给我报了名,因为年龄小,还因为我有上大学的幻想,也就没去。那时候,上大学靠推荐,两年过去了,我还没被推荐走,就有了当兵的念头,母亲不同意:“这个家,你拔得动腿吗?”的确,母亲病病歪歪,老二老三上小学,老疙瘩才四岁,还尿炕,正是需要我的时候,何况我还有了“肥差”。可是您,却坚决支持我。您虽为农民,但却识文断字,且在年轻的时候走过南闯过北,目光远大,心胸开阔,您认为我的“肥差”当不了一辈子的饭碗,您认为,我很有潜力,离不了家,成不了人,放出去,说不定会成大材。您认为,您一个人能撑得起这个家。我感谢您的深明大义,只是确实也有些舍不下这个家,我记得,临走的时候,我偷偷对老疙瘩说:“你等着,等大哥有了出息,一定把你带走。”
正如您所料,离不开父母,成不了人,我当兵不仅提了干,还调到了京城,进了军区大机关,等我把家安顿好,回了趟老家,我想让老疙瘩当兵。当时老疙瘩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出去打工一年回来,不但没挣着钱,还把铺盖卷儿弄丢了,在家再混下去,没什么光景。可您说,就老疙瘩这文化,去了,也是你的累赘。当时老二老三,都成家单过,只有老疙瘩守着六十多岁的爹娘,这么穷兮兮地守下去,说不定连个媳妇儿也不好寻,我向您和母亲表态,把老疙瘩交给我吧,如今我混出人样儿来了,拉兄弟一把,让部队这个大熔炉,把老疙瘩这块废铁锻造成好钢。还好,有老疙瘩的努力,有我的关照,他在部队学了开车,转了志愿兵,后来又调到沧州军分区,服役期满转业到沧州日报社当司机,娶了老婆,生了子,在城里安了家,可我刚松了一口气,您刚觉得没负担了,老疙瘩却出事儿了,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这对我,对您,都是致命的打击。
您说过,您膝下的一大一小,最顾家。我顾家,是因为给您分忧,而老疙瘩顾家,是实实在在地尽孝。我在家,几次见老疙瘩给您洗脚,您不情愿,说庄稼人,穷讲究什么?但您还是乖乖就范,我也见老疙瘩给母亲梳头,对着镜子,一丝一缕,小心轻柔,梳得母亲眉开眼笑。父亲,您年轻的时候,脾气躁,我们哥儿几个,没少挨您的拳脚,可对老疙瘩,您却舍不得下手,他童言无忌,出言不逊,您也是付之一笑,但您也从不溺爱娇惯。一次,我正赶上在家休假,老疙瘩跑到邻居家树上偷枣儿被人家找上家门,人家一走,您就对我说:“老大,我打不动了,你上!”我真动手了,下手还挺狠,老疙瘩委屈地说:“凭什么让你管着?”您说:“我死了就是他当家,不管你管谁?”
您认为不成器的老疙瘩成了人,成了家,又有孝心,这对您,对我,都是莫大的安慰。后来,老疙瘩在城里买了房,刚装修好,就接您小住,您挺开心。您跟我说,您最享福的日子就是收了秋,趁着天不冷不热,收拾好行囊,到三个定点儿的地方去旅行。第一站,到沧州,老疙瘩接您,带着您,还有刚会叫爷爷的小孙子,去看沧州铁狮子,到运河边上去拍照,您怡情观景,含饴弄孙,非常开心。第二站,您到天津,那是大您几个月的堂兄家,老哥儿俩见面,老泪纵横,举杯小酌,溢于言表。年轻的时候,您走过津门,给资本家当过账房先生,还与您的堂兄一起编过笼屉,感情莫逆,当您们老哥儿俩难舍难分的时候,我已带车去接您来京,也就是您旅行的最后一站。我这里房子阔绰,我的工作又不坐班,有工夫陪您,直到您住够了,再打道回府。这样下来,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三个站点儿的旅行,增加了您的幸福指数,也成了您在墙根儿底下与众老头儿分享的谈资。
2004年9月,也就是老疙瘩出事儿的那一年,您是从沧州直接来的北京,是老疙瘩送来的,老疙瘩在我家住了一宿,第二天返沧州,也就是在这天晚上,老疙瘩很气愤地向我说了一件事儿:他买的房子被骗了,是农村宅基地,没有房产证,属于违法交易,而卖主是他的堂哥,也就是我亲叔家的儿子,交易的时候,说一周后交房产证,还写在合同条款里,可以后再没下文,老疙瘩一再追问,对方躲避不见。说这件事儿的时候,您在场,您在沧州住了一个礼拜,想必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听老疙瘩说完,您说:“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反正东西在那儿戳着呢,没证就没证吧。”老疙瘩一再强调,实在接受不了兄弟之间的欺骗行为。您叹口气说:“东西不值钱,兄弟之间的情谊值钱,不能因为这件事儿,弄生分了,你们哥儿俩在沧州,互相有个照应。”您一向开明仗义,从小教育我们以德报怨,吃亏是福。可您怎会料到,这买房事件,造成的重大后遗症,给我造成的心理负担,可以说是不堪回首,也可以说的后患无穷。这是后话。
孰料,我们爷儿仨在京那次长谈,竟与老疙瘩成为诀别。
 
视频:故乡献县采访军旅作家李西岳

 

父亲,既然打开了话匣子,那我也把我心中的苦水,向您干干净净地倒一倒。
老疙瘩去世后,老疙瘩的媳妇儿,也就是我的小弟媳,因为房子的违法交易,把老疙瘩的堂兄告上法庭,当然,之前也找过我,我也从中做过调解,可对方既不给办房产证,也不退房款,造成双方关系紧张,最后成为原告和被告的关系。小弟媳请了律师,也补习了这方面的知识,又有理有据,可官司打起来并不顺利,对方在法院有人,就是小弟媳官司打赢,也执行不下去,小弟媳求助我,让我出面找人,打赢这场官司,挽回她的损失。要说在沧州找人打官司,我不能说找不到人。老疙瘩出车祸后,肇事者被拘留,我们在医院抢救病人,可肇事者家属却无人露面。老疙瘩去世后,我腾出空来找交通队,交通队敷衍我,一两天过去了,还是不见肇事者家的人影儿,老疙瘩等着出殡,可肇事案又无从进展,因为瞒着父亲您,我想尽快处理老疙瘩的后事。我知道,家里的几个叔叔每天轮班守着您,怕您猜疑,又怕村里人说露了嘴。夜长梦多,事不迟疑,我最后动用了沧州的所有人脉,不管是官方的,还是私方的,都用上了,肇事方终于顶不住压力,主动出面了,赔偿协议很快达成,我才在五天之内处理完所有善后之事,抽身回京。
父亲,我像您,不到万不得已,不舍脸求人,可这些都被小弟媳看在眼里,她认为,只要我出面,完全能很快打赢她的官司,可我经过权衡利弊,最终没有出面,最主要的顾虑,还是在父亲您这儿。您说过,钱不值钱,亲情值钱,我跟被告是一个爷爷的孙子,从小又在一个大家庭长大,一个锅里拉马勺数年,无论他以后变成了什么人,我还是看重骨肉亲情的,何况,您老人家健在,当时叔婶都健在,叔伯哥儿俩打官司,一个原告,一个被告,我这立场不好站,更重要的是,我担心我的介入,事情闹大了,老疙瘩去世的事儿,会暴露,另外,也会引起两个大家庭的对立,这个损失,远会超过那几万块钱的房款。我相信,您知道原委,也不会支持我那样做。谁想,小弟媳突然迁怒于我,说我不主持公道,排斥外姓人,还诬我与被告一道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她伤我最狠的一句话就是:“老疙瘩就是让你给逼死的!”听了这句话,我接不上话茬儿,挂掉电话,默默地哭了,哭得一发不可收。我脆弱,爱哭,可与老疙瘩生死离别那些天,我没这样放纵,因为那时候需要我支撑,需要我坚强,可小弟媳这句话,对我刺伤太狠了。记得您曾当着我的面,对老疙瘩说过:“除了你的命是爹娘给的,剩下都是你大哥给的。”您从来没表扬过我,对于理当尽孝的儿子,也不图父母表扬,可对于老疙瘩,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的付出,是竭尽全力的。我大他14岁,这么多年,疼他,管他,训他,呵护他,既是长兄,又像长辈,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把他推到这个地步,我刚想松把手,他“咔嚓”一下,给了我这样的结果,父亲,我能挺住,没倒下,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啊!这一切,小弟媳心知肚明,可仅仅因为我没站出来替她打官司,就用最有杀伤力的话,捅我的肺窝子。还有,老疙瘩去世时,所有的费用,我都承担了,而他的抚恤金、丧葬费、肇事者的赔偿费等等,悉数归了小弟媳,按法律条款,那里边应该有您老份额,我当场替您拒绝了,白发人享受黑发人拿命换来的钱,那不是折您的寿,要您的命吗?还有,老疙瘩出事儿后,我一直没断了对他留下的孤儿寡母的接济,每年都给她们打一笔钱,可到了第八个年头,小弟媳突然变更了电话,彻底断绝了跟我们的联系,我的钱也打不过去了,二弟几次登门被拒之门外,一直到您去世,再也联系不上她们。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对一路付出的我,结下如此大的仇怨。我隐忍,退让,委曲求全,是怕直接伤害到您,我想让您平平静静若无其事地活着,可我觉得您还是很委屈的,您养的四个儿子少了一个,那是天命,可您膝下明明有四个亲孙子,跪在您灵前的却只有三个,这是为何?旁人怎么看?


李西岳长篇小说《独门》马达供图


父亲,这些都是老疙瘩出事儿后,留下的后遗症,可留在我心里的后遗症,远不止这些。
自老疙瘩去世后,沧州便成了我的伤心地,没有要紧的事情,我不曾光顾。老疙瘩的骨灰就存放在沧州烈士陵园,可在十年内,我没去看过他,不是不想他,是怕自己受不了,每到清明节,我就找个路口为他祷告,给他焚烧的不是冥纸冥币,而是我为他写的文字,一页一页,叙述他走后家里的情况,包括您的身体及生活,一字一句,读完烧掉。到了第11个年头,我感觉自己能受得了了,壮胆去看他,他的骨灰很轻很轻,那是当年我亲手放进那小方格里的,如今,在我怀里却是很重很重,我的腿像被水泥灌注了一样,举步维难。那天风很大,我生怕把他吹跑,就一直死死地抱着……
关于老疙瘩的骨灰存放问题,我和弟兄们也是颇费脑筋,按祖上规矩,夭折的后生入祖坟不能埋坟头儿,何况,当时,不仅您老人家健在,我的叔叔婶子们也都活得硬朗,我们一个老爷爷的重孙子一共15个,老疙瘩排倒数第二,最大的要大他两轮,要不是黄泉路上没老少,哪儿有他的份?大年三十,上坟祭祖,为老人们烧完纸,比老疙瘩小的弟兄和晚辈儿,找一个规定的地界儿,朝着沧州的方向,专门为老疙瘩放炮、烧纸、磕头,怕引起您的怀疑,我每次都是搀着您提前回家,一路上也不敢回头。
后来,我在老家为老疙瘩买了一块墓地,是我亲自选的,地点在子牙河畔,一年四季,清水长流,松柏常青,因为老疙瘩在我们弟兄中行四,我特意选了第四排。墓地选好几年了,但老疙瘩至今未魂归故里,入土为安。我的顾虑,一是您还健在,二是小弟媳那边儿,她是老疙瘩的第一家属,要动,必须经她同意,就这样,16个年头儿过去了,老疙瘩还孤零零地魂漂他乡。
还有,人生的不幸,是作家的财富。《诗经》中有这样的名句:“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如我哀。”老疙瘩这个锥心事件,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不敢用文字记载,我不敢碰,一碰就会溅出血泪,它成为我一生也不敢触摸的痛。另外,我怕留下文字被您发现,引来后患。您是我的忠实读者,我的书,每一部都被您翻烂,还能分段儿讲给我听。就这样,在写与不写中,我内心一直矛盾着,熬煎着,直到今天,才敢宣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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