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晓卿「人间」归来,纪录片向网而生 | 专访

 老鄧子 2020-09-18

作者 / 曹乐溪

「每次看《风味人间》都能定下一周的菜单了,真好。」

不知不觉,又到了观众看《风味人间》下饭的季节。第二季熟悉中透着几分新鲜,世界各地的鸡与螃蟹依旧令人忍不住深夜犯罪,大肠生猛抵不过文艺中略带骚情的旁白,黑乎乎的酱料被拍出了娇俏的旋转跳跃,餐桌与炉膛间,上演着东方与西方、口舌之欲与精神信仰的对撞。

时光倒流一个轮回,写下《一碗汤的乡愁》的陈晓卿大概不会料想到,十多年后安徽老家宝藏SA汤通过《风味人间》第二季传遍全国,而他成为了统一「饭圈」的男人,带领团队满世界奔走,试图探寻不同地域文化下的美味人生。

从缥缈变化的甜到风情万种的鸡,足不出户尽览天下珍馐,这届观众有福气。只是苦了陈晓卿与团队,疫情后加工赶制后期,让坐在我们面前的他变成了顶着黑眼圈的黑蜀黍,当然,聊到广东水晶凤爪,鲍汁凤爪与盐焗凤爪时还是会眼睛放光。

第二季「杂碎逆袭史」的导演丁正曾感叹,做《风味人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职业。仅仅是因为剧组可以堂而皇之吃道具么?娱sir自然不信。

这次采访虽没目睹公司传说中最现代化的厨房,但我们至少可以向《风味人间》总导演一探究竟:从《舌尖》到《风味》,陈晓卿与飞速变化的纪录片市场正在经历什么?

骚情东西「撞食记」

如果说上一季「滚滚红尘」、「江湖夜雨」等单集标题颇为文艺,《风味人间》第二季每期以食材命名要具象许多:「甜蜜缥缈录」、「螃蟹横行记」刺激味蕾与视觉,「酱料四海谈」、「杂碎逆袭史」则让食客老饕们恨不得立马奔向街边苍蝇馆子,就着麻酱大快朵颐一碗爆肚。

由概念性主题转向食物性主题是把双刃剑,带给观众新鲜感的同时,也自然引发更多选择性分流,「比如有人不爱吃糖,有人尿酸高就不看杂碎,」这点陈晓卿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从目前来看,观众给到的反馈以理解和接纳居多,不吃杂碎并不影响观看江油红烧肥肠出锅时的津津有味。如果看完想要大胆破戒,陈晓卿建议先从难度小的尝试:「凤爪、猪蹄一般比较能接受,主要难的还是下水,它有一股——」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生命的味道,灵魂的味道(笑)。」

也许有人已经注意到《风味人间》第二季的题眼是「撞食记」,食物作为人类生活方式最直接的外在体现,时常引发烹饪与饮食方法,地域文化甚至是价值观的碰撞与火拼。同样的食材交给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处理,往往得到迥异的结果。

就拿「螃蟹横行记」中马里兰州的蟹肉焗生蚝来说,北方观众大概觉得只取壳内净肉的吃法豪横又便捷,但给长江沿岸的观众看许会换来嘴角一撇:美国佬浪费啊!尚未掌握我们精细拆解盔甲怪兽的秘诀。

而在「鸡肉风情说」的开篇,老外眼中妥妥是硬菜主宾的鸡胸肉放上中国家庭餐桌,就变成了需要拌上五花肉才能被拯救的佐料。

「中国人讲究口感,外国人更讲求味道,这东西对中国人来说口感太不好了,比较干柴,」陈晓卿总结道。

碰撞产生的化学反应有尴尬也有会心,但对美食的热爱总能让人们达成和而不同的共识。谁的美食观念更具智慧,也许需要再争论上几百年,但若论谁最懂食物背后的秘密与文化,我们举双手支持陈晓卿老师拿出舍我其谁的姿态。

短短几分钟内,我们的话题由感恩节火鸡与减肥餐,发散到阿森纳球队以及C罗、梅西的食谱,其间穿插着关于鸡身上快速肌与慢速肌部位的科普。乃至苏格兰蛋与中国“灌蛋”,在陈晓卿的讲述下变成了双胞胎被掉包分养又重逢的经典「狗血」故事。

将世界各地人文风情、处世哲学寄寓在美食中,令《风味人间》第二季的文案变得更加「骚情」——这是陈晓卿自己的形容。

比如谈到杂碎,「在食客心里,世界上没有一块肉可以是一座孤岛」的注脚令人拍案叫绝。而当你对着隔屏的美食垂涎欲滴,配音李立宏老师就会慢条斯理奉上一段奥尔罕·帕慕克,汪曾祺或是亨利·詹姆斯,还会煞有介事地打在屏幕上。

文学「弹幕」的灵感来源于节目另一位总导演李勇,这可是会在屋子里背手转悠时默念古诗词的文艺中年。

「在整体风格不变的情况下,总要有调整,」陈晓卿认为。过往撰写文案时会将名人大家的语录转换成自己的口吻,这一次“风味2”选择将其原汁原味保留。「想抓住观众得有一些技术性的方式,这些文字已经在中外文学宝库里驻扎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它是一代人的记忆,说起来大家可能都会有共鸣。」


纪录片领域的「南加大」

不仅借鉴古人,拍纪录片也仰仗集体的智慧。

《风味人间》系列片尾一长串美食顾问、科学顾问的名单,就是节目推崇专业主义至上的基础保障。「比方说我们想要考证鱼生的诞生与发展历程,就找到俞为洁教授;想知道中国南米北面的饮食格局形成,可以请教北京大学的韩茂莉教授。加热之后变成焦糖色的美拉德效应如何解释,则会找到具体的科学家或科普专栏作者。」

人文地理与自然科学的学术顾问解决常识性问题,在地美食专家为节目组调研列出自己的推荐选项,美食顾问则负责提供价值观与情怀输出的建议。

比如沈宏非老师给出了「山川依旧,风味不改」的关键词,让人感到做美食纪录片似乎不仅仅是满足口舌之欢,而更看重内心某一瞬间的触动与共鸣。

而如果你看过《风味人间》第二季的幕后花絮,大概会感叹摄制组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一群人:体验过菲律宾雨林中灌水淹没屁股的越野车,也经历过挪威极夜深海捕捞帝王蟹的终极孤独;上一段还在零下30度的漠河冻到怀疑人生,下一程就飞往非洲与马拉松鸡赛跑,「拍到最后鸡都累了」,导演郭柳感叹。

「甜蜜缥缈录」导演郭安尤其是个狠人儿,把摄像师扔进炉膛与烤乳猪共舞,亦或是头顶冰雹、半个身子探出悬崖拍摄猎蜜场景,他是没在怕的。

为了能向观众呈现食物发酵、转化等「分子级」微观画面,节目组还专门请来了中国科技大学美丽科学团队,通过显微摄像技术来透视肉眼之下的食材纹理与质感。

令人有些惊讶的是,《风味人间》第二季中只有约30%人员来自于上一季。如何度过新手磨合期?除了统一对美食纪录片的制作理念与认识,团队内部形成了从调研、拍摄到后期呈现的操作手册,让每期节目基本遵循由美食满足生存需求、影响生活习惯塑造,再到精神层面情感关联的叙事逻辑。

「首先要完成纸上剪辑,你得告诉我观众的兴奋点在哪儿?一个8分钟的故事,如果头1分钟没有让人想看下去的动力,那么接下来要讲得精彩是非常困难的。」这种严格规范性的操作,被陈晓卿称之为模式化的纪录片,似乎与我们以往想象中的纪录片创作存在很大差异。

「就好比在美国学电影,你是在纽大电影系(偏向于独立制作)还是在南加大(偏向于生产工业化精品)?我们的风格可能更偏南加大。」

纪录片流程标准化不仅节省成本,也能保障节目制作不失控。「前期田野调查的部分是最重的,比如正式拍摄可能只拍15样食材,但我们会提前备案100件,实际调研50个。所以尽管因为疫情给我们造成了灾难性影响,但其他内容可以充实到前面来,不至于整体垮塌,直接少一两集的播出内容。」

纪录片的制作周期往往较长,陈晓卿还记得,距离春节只有4天,四个摄制团队仍有两组在拍摄地。彼时疫情爆发在即,「当地给我们劝退了,说你们再不回北京可能就回不去了。」

平日的办公楼空无人烟,剪辑会变成了线上开;线下已无可供拍摄的餐厅,只能拜托私交不错的朋友单独约厨师。尽管制作周期被大大延长,但在等待疫情过去的数个月里,“风味2”剧组从未停工一天。

当然遗憾也在所难免。「我们原本计划拍一个老奶奶,镜头都设计好了。」陈晓卿提到去年春节走访的一家人,当时她正在给11岁的孙女梳头,「我们想象中今年春节再拍时,奶奶没什么变化,但镜头摇下来到孙女时,能看到孩子已经长大一岁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吧?」

陈晓卿语气中透着些许捶胸顿足。这些未完成的故事注定无法再呈现,但纪录片本身就是遗憾的艺术,即便尽力周全也不可能包罗万物,不妨就让我们在「广东鸡竟不配拥有姓名」、「山东美食在哪」的弹幕抱怨中,完成与食物的一期一会。


三年「稻来」:

寻找纪录片受众的最大公约数

4月26日《风味人间》第二季上线,这天也是陈晓卿三年前创立稻来传媒的日子。

做纪录片讲求文化碰撞,连公司名字也是融汇贯通:「稻来」是Documentary Lab(纪录片实验室)的音译,中文里不仅稻是谷物,「來」古时也有麦子的意思,颇有南米北面通吃,中西文化包罗的气势。

三年以来,稻来实验室推出了包括《风味人间》《纪实72小时》(中国版)《沸腾吧火锅》《生活在古代》等在内多部作品,在纪录片领域算得上高产了,但谈及创业陈晓卿最直观的感受还是难:「过去所有事情都是别人安排好了,你只负责创作。现在纪录片的创作离不开后勤保障,设备支持,方方面面都要去管。」

从体制内机构到互联网平台,由传统纪录片转向商业纪录片制作,陈晓卿觉得最大的困难是观念上的转变。「做观众爱看的纪录片」成为反复被强调的关键,「导演的角色定位是故事讲述者,而不是说教者。你要把自己的意图、想说的东西拼命隐藏,商业化纪录片或者说大众纪录片,主要工作就是寻找最大公约数,而不是你自己感觉怎样最好。」

某种意义上,这是主动选择的结果。很多年前陈晓卿就有过将纪录片IP系列化的想法,进入腾讯视频后,他发现这与平台的需求不谋而合。从《风味人间》出炉伊始,就衍生出《风味原产地》、《风味实验室》等多档长短不一、风格各异的美食节目,「风味星球」的品牌逐渐深入人心。

企鹅影视纪录片工作室总监朱乐贤告诉娱乐产业(ID:yulechanye),美食类纪录片在平台的表现一直很好,在《风味人间》的创作过程中,腾讯视频基于大数据分析了解到用户的喜好与观看习惯,并及时给到制作团队,节目播出后根据观众反馈做出快速调整,这是传统纪录片创作无法达到的互动效果。

一个极小的例子,便能够秒懂互联网对于纪录片传播的影响:过去节目在电视台准点播出,如今则可以应观众需求不太准点地提前上线。打开「鸡肉风情说」,弹幕里飘过「大吉大利,今晚吃鸡」、「」或者「手里的泡面它就不香了」,这是属于年轻观众的接头暗号。

而几周前通过「甜蜜缥缈录」意外走红的土耳其小哥萨哈特,也被稻来实验室拉到了微博,可以说是相当宠粉。

受疫情影响,线下试映会是做不了了,于是《风味人间》第二季采取了云点映,邀请不同年龄段的学者、媒体、影视从业者以及普通观众提前看片,在这个挑毛病的立正挨打环节,「有观众的反馈写了四五页A四纸,」陈晓卿笑道。

「节目上线后可能有些专家会疑惑:原有的某个段落为什么没有了?(因为)它没有篇幅了,只好去掉,因为观众更喜欢看到另外的东西。」

如果说腾讯视频扛起了互联网时代商业纪录片的大旗,那么B站出品纪录片的特色是年轻会玩儿,陈晓卿也会经常关注不同平台的作品:「我挺喜欢的,包括其他同行拍的美食纪录片,对我们都有启发。有人说美食纪录片太多,其实不是,任何一样东西觉得冗余是因为没做好,或者说大家太一致了。」


向「网」的纪录片:更多机会与可能

陈晓卿身上似乎天生带有对一致性的叛逆。

比如每期《风味人间》上线后,都有被馋得不行的网友呼唤推出食谱或烹饪教学合集。对此他是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我告诉你,在镜头前教大家做菜,靠这个东西学出来的都是皮毛,否则就没有学徒这回事了,烹饪真谛是通过慢慢体会和浸染才能得到的。」

公司里自带厨房,但忙到连轴转时不得已也只能点外卖。「外卖,就像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陈晓卿在微博上沉(sa)痛(jiao)总结道,并配以多个哭泣的小表情。

当然,更多时候万物互联带来的还是便利与机遇。反映在纪录片领域,同样由传统纪录片人转型的朱乐贤就认为,互联网以及新技术的出现,丰富了纪录片的广度和宽度:不仅鞭策从业者不断拓宽自己的知识边界,更有创造性地制作纪录片,也给许多从来没拍过纪录片的人提供了无限空间。

「像《我的诗篇》导演秦晓宇,原本是一位活跃的诗人,现在纪录片也做得很好。随着各领域专业人士或者非专业人士进入纪录片行业,只要大家还有表达的欲望,中国纪录片一定会蓬勃发展。」

借助互联网全球传播,也让纪录片商业化拥有更多想象空间。国外纪录片团队靠政府以及非政府组织的基金资助存活,但在中国这不是普遍的盈利模式。「我们现在更像是Discovery,基本纯靠观众的喜爱让生产能够持续」,陈晓卿坦言。

打造系列化IP,正让《风味人间》影响力变现提速。第二季除了熟悉的老伙计:匠心营造啤酒、胡姬花花生油外,美的、凯迪拉克、拼多多等也蜂拥而来,组成强有力的“风味美食联盟”矩阵。

通过IP赋能、场景授权、通路合作、衍生定制等多种形式共建IP,并借助IP在时间、空间纬度的延伸在多圈层与多领域内触达了用户生活场景。既实现了品牌与零售商的高效联动,也完成了IP授权单体传播向多维传播的升级,取得了内容营销的价值最大化。

「腾讯视频商业化团队非常成熟,对我们也很尊重,没有提过这方面的要求,」陈晓卿笑道。对纪录片从业者而言,不差钱的人生时常远在天边。「成立实验室之初我们想做的是新品研发,但后来发现自己太天真了,新品研发是需要很多钱的」,他坦言。

花三年时间打牢地基,如今种子已生根发芽,终会等来枝繁叶茂、果实丰收的一天。在陈晓卿的规划中,希望未来能有更多历史、自然、社会现实类的其他纪录片从稻来走出。


「我真的无所谓,如果美食能一直做下去,问题也不是特别大......」黑蜀黍露出淳朴的笑容,然后话锋一转,「但是做纪录片的人,总有一些小小的野心嘛。」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