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锄归去 东边的天空早已经变成黛青,露出明显的暮色,太阳终于滚下了西边的山坳,挣扎在山头的那一抹余晖再也没有了白天的威风,无力地在我脚下的层层梯田、沟壑阡陌间涂染着正在逐渐模糊的黄晕的光。 老爸终于耥平了他最后翻过的一片土地,老妈把挑在地面上的柴火杂草都搂到了地脚边上。 “天黑了,回吧。”老爸一边拄着锄橿磕着鞋子里的土一边说。这简短的五个字对于早已把锄头擦得干干净净,耷拉着脑袋蹲在地头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世界上再动听不过的语言,如逢大赦,不敢再有丝毫踌躇,扛起锄头就往回走。 王绩在《秋夜喜遇王处士》中写到: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莺飞。从洋溢在诗中的轻松喜悦愉快之情来看,我觉得王老头肯定是没有实实在在参加农事,只不过是作了作秀或者娱乐了一把。不过也许写的是干活好不容易捱到了天黑,终于解脱后的轻松。这个倒是很有可能,就像我,明明先前已经累得不行了,却突然间又像充上了电的电瓶,疲惫的感觉竟然去了一大半;一阵凉风吹过,没来由的还产生了一丝心旷神怡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还得赶紧往回走,从上谷山到家还有三里多路哩。 “老二,走吧,看不见了。” “嗯,马上就好,翻完这一点撒了肥的”。 人们正在陆陆续续地从自家地里走出来,通往村口的田间小道上逐渐形成了一条人流。大家边走边天南海北的聊着,还不时和还在地里劳动的人打着招呼。 “前头走着定国王,后跟兵部杨侍郎…………”远处张大爷扛着锄头已经走到了瓦窑上,就要上村口最后一道坡了,洪亮的声音中略带点沙哑。他总是在唱,上地的路上唱,回家的路上唱,翻着地落下锄头就唱。感觉他一天起来心情老是好得不得了。突然间又觉得王绩有那样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种很多小麦。我家一共十亩多地,光小麦就种四五亩。每年放暑假都能赶上麦收后的第一遍翻地和种麦前的第二遍翻地。 麦收后的翻地是非常费劲的。长了几个月的庄稼,再加上收割时的踩踏,土壤已经很不虚泛了;况且还得把麦茬和杂草上的土打净,再挑到翻过的地面上,不但费力气,还很麻烦。要是收割时是四轮车进地拉麦捆的话,那几道车辙就更不好对付了。记忆中,那几道车辙大都是老妈处理的,年轻时的老爸比较没有耐心。所以不是时间真赶不过来,老妈是绝对不允许四轮车进地的。 翻这种相对瓷实的土地,锄头是派不上用场的,必须使用镢头。镢头虽然窄,一镢下去摊的面积没有锄头多,但比锄头吃地。所以尽管干起来不太出活,麦收后的翻地还是得使用镢头。 相比较而言,种麦前的翻地就稍微轻松点。这一次是可以使用锄头的,翻地的时候也不必出上次那么大的力气。但是得撒肥,并且撒在地面上的肥料必须翻进地里边;地面上新长的杂草和上次落下的麦茬等柴火也必须挑到地面上;翻起来的土圪砬是必须打碎的,绝对不能埋进去;翻过的土地是必须要耥平的,绝对不能有起伏坑洼。所以算起来其实也并不轻松。 炎夏的太阳,尤其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间的太阳,是无比野蛮而且粗暴的。它就像一个满身戾气的武林高手,全然不顾地上的人们能不能受得了,只图自己畅快,在天空中肆意发功。就算坐着不动也是浑身冒汗。下地劳作总是要避开这段时间的。 那天我们计划一晌把东岭的四分地翻完,早上四点多就起床,吃了点老妈准备的东西就上路了。东岭顾名思义就是东边的岭上,路程和上谷山差不多,我家的祖坟就在那里。记得小时候清明祭祖的路上,城里来的那位本家独眼爷爷总会念叨“一去三里半,来回七里路”。不过这天是我和老妈、二姐去的。那时候老爸在村上当干部,村里一有事,老爸就休息了。二姐当时已经参加工作了,那天是轮休。二姐也是个好劳动,老妈总是说二姐的胳膊上有劲,一镢下去地面上总是只有镢脑。不像我,稍硬点的地就只能吃进半镢。这时候老妈就会嚷嚷,“看你干的叫什么活?”我就得再补一镢。 这么早路上就有人了,大家都很自觉的,不像在老集体,得队长一家一家叫。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向大地时,我们早已经开始劳动了。肥料照例是老妈撒,她撒的均匀。刚开始还感觉有点凉,到上午八点多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热了。这时我觉得口有点渴,能喝两口水来多好啊。可是我们早上上地从来是不带水的,忍忍吧。谁知道干渴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最气人的是旁边地里没来多大一会儿的两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竟然坐在地头喝起小香槟来,那可是我们村供销社里卖的唯一算饮料的东西呀。这家也是的,统共三分地,就来了五个人(除了她俩,还有三个大人)。这哪里是翻地,分明是出散心来了。 现在就回家是不可能的,地刚翻了一半,路这么远,不可能下午再来。老妈笑着说:“快干吧,等一会儿给你个花红吃。” 老妈真的带着花红吗?我有点不相信。可又希望她真的有。在期待中又干了半个多小时,可还有一分多地呢,翻过的也都还没有搂。 望梅止渴终究是没有用的,我渐渐觉得喉咙鼻孔都在冒烟,嘴巴里干涸的就像沙漠,随时有着火的可能。老妈看我渴得实在不行了,真的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三个花红。 那是怎样的三个花红呀!婴儿的拳头一样大,晶莹剔透,一头红的馋人,白色的一头好像里面的水要胀破喷出来似的。我就像看见了救命的东西,抢似的从老妈手里拿过一个,两口就吃完了。真痛快啊,酸酸甜甜,一直从嘴巴凉到心眼里!我敢说,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爽的感觉!老妈说她口不渴,我就不客气地又吃了一个。另一个二姐吃了。其实她也口渴,只不过没我严重罢了。 口不渴了,也不觉得干得慢了。不到十点我们就把所有活干完了,回家。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花红是世界上最解渴的东西。 下午一般是三点钟老妈叫我起床,起来后端一杯水坐到大门外的荫凉处醒悟。一直到快四点,老妈才开始催促,“走吧,一直坐,一直热。到地里干开活就好了,地里有风。” 可到了地里,哪有一丝风。白花花的日头下,干热的实在难受。几镢下去,脑门上的汗就往下淌,身上的汗也开始往外冒。衬衫是披也披不住了,干脆脱掉算了。老妈看见就说:“快穿上,你那小嫩皮受不了这么毒的日头。”哪顾得了那么多了,眼下先稍微舒坦点再说吧。可老妈的话总是不错的,到了晚上,我的胳膊就变得又红又粗,一碰还钻心地疼,几天后还会脱皮结痂。 翻地的时候我喜欢用锄头或镢头先圈出一块地来,一鼓作气吃掉它。然后再圈一块地,再吃掉它。觉得这样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可以鼓舞士气。老爸对我这种做法却非常不屑,说我尽玩花样。 不管怎么干,总是得干,总是得一天一天地熬。 要命的是,夏日田里的生活不仅仅是翻麦地,还要给玉茭上追肥,锄玉茭地、豆地的杂草等等,反正活是一样接着一样。因此我喜欢上了下雨,下了雨就可以休息嘛。要是下得大的话,第二天都不能上地,再要是运气好,连下两三天的话,那就四五天都不能上地了。一看见天阴起来,我就会兴奋地说:“嗨,要下雨了!”老妈总会笑我,说:“你这真叫懒汉巴天———下雨别晴,黑天别明,大小害个病,不敢教要了命。” 有时候午睡正香,听得窗外雷声隆隆。勉强支起眼皮看看,哇噻,外面黑洞洞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大有暴雨来临之势。于是满心欢喜,安心睡去。可是不一会儿就听见老妈在院子里叫起床走地。睁开眼一看,窗外竟然天光大亮。很不情愿地起来出门,天上的日头依旧是白花花的,地上干巴巴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不禁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发癔症了。 看到我蔫头耷脑,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老妈就要开始上课,“让你试试,不好好学习,这就是你一辈子的生活。”于是我就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 虽然我也曾努力过,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但大概是因为天资太过愚钝的缘故吧,也许是造化弄人,或者是因为有些与生俱来的劣根性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总之,高中毕业后,我自然而然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广阔天地,做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可是,后来的日子里我离土地却越来越遥远了。到了现在,每年也就帮着老爸收两天秋罢了。 那时候的我,完全是懵懵懂懂的,人生就是被生活推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偶尔会有一点想法,也像铁屋子里的一束光,转眼就消失了。 到了下午六点以后,太阳的威力已明显大减,空气中开始有了凉爽的感觉,正是人们出生活的好时间。可我已觉得筋疲力尽了,开始巴望着回家。到后来真干不动了,就坐到地边,擦净锄头,等着天黑。 夹在回家的人流中,我不由得也放慢了脚步。听他们讲着本村邻村刚发生的新鲜事;看着坡头羊群卷起的那一团团白云;享受着河道里凉爽的晚风,不紧不慢往回走。身后那两个年青女孩则一直在小声嘀咕着,好像是在对一个同龄的男孩评头论足。 当我扛着锄头爬上瓦窑边那道长坡时,月光已经撒满了大地。穿过大路,走进村里,崔街的饭场上已经坐满了吃饭乘凉的人们。我家住在王街,还得往下走。不用问,奶奶早已做好了晚饭,坐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等着我们。 林黛玉说“荷锄归去掩重门”,我不需要掩“重门”,可每天晚饭后早早就靠着床背斜躺在了我那支小床上,就着床头的台灯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与学习无关的闲书。 那时候的我在村子里大抵是孤独的。同龄的孩子们大都已经开始挣钱了,没有几个像我一样还在浪费着青春浪费着父母的血汗做水中捞月的无用功,到头来还得返回原地追赶他们。暂时融入不了他们的圈子,我就每晚走进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也算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吧。 梦幻的世界是瑰丽奇妙的,它可以任由你驰骋。那一段时间我迷上了谋略,看的尽是些《中国谋略家全书》、《三国演义》、《中国智谋精要》、《毛泽东兵法》之类的书,还常常把自己置身其中。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认真地认为,如果在旧社会,我一定会是哪个山大王很不错的狗头军师。 大多数时间都看到很晚,总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经常都是半夜或者黎明前奶奶起来给我关掉台灯。———那时候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红楼梦》也是在那个时候走马观花读过两遍。 每当我驱车奔波在乡间的公路上,望着两旁郁郁葱葱的庄稼或者裸露的田野,总会想起夕阳下的田间小路上我荷锄归去的身影;每当我面对生活中看起来的山穷水尽,或者感到生命的疼痛时,总会想起妈妈手中那三颗鲜脆爽口的花红;拿起书来看不了两页就打瞌睡的年龄,总是怀念岁月深处那盏彻夜不灭的台灯………… 对了,我们这里不种小麦已经很久了。老爸种的地也就村口的三四亩了。 图片源于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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